她微垂下眼睫,“更何况,还要防着琼芳殿里的那位主子,万一因画卷失窃而走漏了风声,城主的计划便更难施行了。”
墨希微抬眸看向远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看来我不在的这一百年里,阿轩真的变了很多。他以前,从不会视人命为草芥。”
“毕竟百年前那件事,对城主的打击实在太大。只是……”
流霜顿了顿,侧首看向一旁的墨衣男子,“当真要杀了这些人吗?”
坊市中鱼龙混杂,聚集者众,画卷一旦出现在这里,难免不会被人传阅。
涉及此事者,不下千人,城主方才下的杀令一旦施行,此处怕是会血流成河。
墨希微果断道:“不可。”
流霜迟疑:“那城主那边怎么办?”
“阿轩虽已下了杀令,但以我对他的了解,这未必是他真实的想法。这些人暂且收押,待找回画卷,喂些忘忧散便放了吧。事后他若要迁怒,由我担着便是,圣女不必忧心。”
墨希微说着,回身看向她,“此刻最要紧的,是先将锦夫人的画像找回。”
流霜对上他温和的目光,忙又垂首道:“流霜明白,多谢宗主。”
*
待墨希微回到墨府时,未见其人,便闻埙声。
他循着乐声在府中凉亭前驻足,果然见着靠坐在亭下的南宫别宴。
一曲奏罢,他才淡笑着开口,语气略有些无奈,“世子难道,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南宫闻言看向他,笑了笑,“墨先生想听我说什么?”
墨希微也不绕弯子,直言道:“美人图的事,是你做的吗?”
南宫面上带着嬉笑,不以为意道:“我还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没成想,竟还是逃不过墨先生的法眼。”
墨希微摇头轻叹,“这里除了世子,怕是无人会如此大胆,敢去招惹城主。”
事情虽然败露,南宫别宴却丝毫不慌,依然跷着腿笑道:“郁轩城主可不会认为,我能有这种本事,墨先生缘何如此笃定?”
墨希微垂眸笑了笑,提步踏入凉亭,“阿轩不清楚,但世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自认对世子还算有几分了解。”
他在南宫对面的石凳上坐下,语气温和,“你并非像旁人所说的那样,只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从宫中取一幅画,对你而言,并非难事。”
南宫闻言,笑嘻嘻坐直了身子,“听说,郁轩对赌坊那些人,下了杀令?”
“是。”墨希微掀起眼皮,“你故意将画卷的踪迹抛向祁白道,不正是认定了这商道是我所辖,想让我出面来管这件事?”
“不错,不错,知我者,还得是你。”
墨希微见他如此,无奈摇了摇头,“这里毕竟是幽明界,不比朔方王城。万一行差踏错,以阿轩现下的脾性,我怕会护不住你,到时又该如何向你母亲交代?”
“墨先生放心,我有分寸。”
墨希微看了他一眼,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见南宫沉默不语,他便知晓自己的猜测,又问:“难不成,你想救花主?”
“是啊,好歹是一条性命,墨先生难道要坐视不理?”
闻言,墨希微的神色却似笼上一道雾气,叫人看不真切,许久才叹道:“此事,我怕是有心无力啊。”
*
花清染陷入昏睡之后,只觉神魂无比沉重,身体似是在不断吸取她的力量,意识已然模糊不清。
或许是因为她尚未拥有形体的时候,感官便异常敏锐,故而即便处在昏迷的状态,也能将周遭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感知到,郁轩似乎召了大祭司前来,查看她的情况。
只听大祭司道:“她的昏迷,是突然流失大量灵力所致,不会伤害到锦夫人的肉身。”
郁轩道:“阿锦的灵脉如何了?”
“已复原了六成,以花主如今的修为,修复锦夫人的灵脉,只需三日。”孤阙似乎有些迟疑,“接下来的计划,可要继续?”
郁轩却毫不犹豫,“自然越快越好。”
“那我这就去准备,待三日后锦夫人的灵脉彻底恢复,便可施行余下的转生之术。”
“嗯,烦请大祭司,务必谨慎。”
“是。”
花清染听着他们的交谈,只觉寒意遁入骨髓。
从头至尾,那二人都不曾提起过她。
他们担心的,居然只是她的昏迷,会不会对这具肉身造成损害。
她心内冷笑一声,挣扎着想要醒来,又畏于他二人在场,不知醒来后该如何应付。
这种彷徨无措死死绑缚着她,如同深陷梦魇。
直到听见南宫别宴的声音,她才终于从这场漫无边际的困境中猛然惊醒。
方才那番挣扎,令她大口喘息着,久久不能平复,背上已尽数被冷汗浸湿。
“做噩梦了?”
花清染闻声看向南宫别宴,忽而又垂下头去。
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的模样定是十分狼狈,介于南宫在旁,她便有些不好意思,只点点头,却说不出话。
南宫却似猜到了她的心思,背过身去对她道:“美人图的事有了着落,郁轩这会儿正忙着问责,顾不上这边,我便想着过来看看你。”
花清染还未从方才的梦魇中回过神来,脑中尚有些不大清醒,抬眸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久久才道:“小宴……”
“嗯?”
“之前你走得太匆忙,我没来得及问……”她抿了抿唇,“你为什么要帮我?”
南宫似是猜到了她会有此一问,只道:“你觉得呢?”
花清染习惯性摇摇头,见他没有回头,又道:“因为我们是朋友吗?”
“你觉得是,那就是咯。”
南宫随口说了一句,复又笑道:“不过,本世子既然知道真相,总不能眼睁睁看你一朵小白花,傻乎乎地被那些人欺负。而且我不是说了吗,日后还得找你帮忙呢。”
花清染不解,“我能帮你什么?”
“时候到了你自然知晓。”
他笑了笑,却并未言明。
花清染见他不愿多说,闷闷应道:“哦。”
听出她语气有些不大高兴,南宫微微侧过脸来,问:“你方才梦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花清染经他一提,忽然害怕起来,抬起那双水雾尚未消弭的眸子,颤声说道:“小宴,你帮帮我好不好?”
“帮我离开这儿。”
第25章 威胁
“你说什么?离开?”
南宫别宴一听这话,诧异回头。
花清染此时也已顾不得体面,直迎上他的目光,“那日在葬花陵,你是不是也听到了‘移魂转生之术’?”
南宫听她如此说,不禁谨慎开口:“听到了,以魂养尸,阴邪至极。”
“那你也该知道,这具身体,其实不是我的。”
“嗯,知道。”南宫别宴应了一声,不由好奇地看向她,“但你为何突然要在此时离开?你这身子现下还虚得很,怕也撑不了多久。”
说到这里,他忽而眉头一蹙,挑眉道:“听说你‘突破’时差点把琼芳殿给拆了,这动静闹得着实有些离谱。难道是郁轩发现你有所隐瞒,想要降罪?”
花清染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昏迷的时候,似乎听到郁轩和大祭司,正在筹谋三日后的转生之事。若那女童所言不假,待到那时,这具身体的原主复生,而我必死无疑。”
南宫抱臂站在一旁,垂眸看着她,“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想逃?”
“自然,我既已经知道真相,难不成还要在这里坐着等死吗?”
南宫别宴道:“依我看,倒不必急于一时。”
“为何?”
南宫解释道:“按那个小鬼所说,想要原主顺利复生,唯有你心甘情愿献祭自己。你若有心反抗,郁轩定不敢用强硬手段逼你就范。否则这些时日,他何须一再迁就?”
“他赌不起。”
花清染却不以为然,“方才他和大祭司说话的口吻,分明成竹在胸,万一他们已经想到了别的法子对付我,那该怎么办?他连等我突破的耐心,都已消耗殆尽,留给我的余地,又还剩多少呢?”
“话虽如此……”南宫摸了摸下巴,琢磨道,“可你也不能这副模样离开吧?再说了,你一个无亲无故的小花灵,离开了还能去哪儿?”
花清染垂眸思索片刻,“你说你是凡世之人?”
南宫狐疑地看着她,“是啊。”
“那……”花清染忽然睁大了眼睛,眼巴巴地看向他,“你能不能带我到凡世去?”
“啊?”
南宫面带诧异,不禁蹙起眉,“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不能离开幽明界,而且你……”
花清染见他没有答应,疑有顾虑之色,连忙打断他的话,“你若不方便,我也可以自己走。但你从凡世而来,定然知道如何才能回去。你放心,只要你帮我找到离开这里的路,我自己走便是,绝不过多纠缠!”
这完全偏离了南宫别宴的计划,他看着花清染认真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花清染见他沉默,赶忙挪到床榻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软下声音道:“好弟弟,你就帮帮我,带我离开这儿好不好?”
南宫别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叫我什么玩意儿?”
花清染又道:“你若不答应,我就去告诉郁轩他们,你才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
听到这话,南宫却像是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连忙甩开她的手跳开几步,“你这傻花儿,怎么还学会威胁人了!”
他一退开,花清染心里也没了底,只好强撑着发软的腿脚,跟过去捉住他,“他们若是知道,自己谋划多时的结契资格被你捷足先登,定不会轻易饶了你!你要是不帮我,我就、我就……我现在就去告发你!”
说着,花清染胡乱扯着他便要往外走。
南宫赶忙拦住她,“哎哎哎,行了行了。你给我回来!”
花清染原也不想将此事闹大,立刻乖乖回来站好,试探着问道:“你答应啦?”
“此事,我们得从长计议。”南宫理了理被她扯乱的衣袖,轻咳了一声,悻悻道,“而且,你既有求于本世子,喊一声‘好哥哥’不过分吧?你那句‘弟弟’算怎么回事?有你这么求人的吗?”
花清染自然不知他因何不满,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可我已经一百岁了,你看着也就是个半大少年,怎么会是哥哥呢?”
南宫有些无语,没好气地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算本世子临风玉树,你也不能这么以貌取人吧?”
他顿了顿,又搭着眼皮故作深沉,“不过,跟郁轩和墨先生那些老气横秋的家伙相比,本世子的确年轻有为,你会有这种错觉,也可以理解。”
花清染看着他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但她此刻心里着急,根本没有心思跟他玩笑,只道:“不管你是弟弟还是哥哥,我……我现在就要离开!不然我……”
“不然你就去告发我是吧?”
花清染噎住,南宫觑她一眼,又道:“你是不是有点太天真了,郁轩筹谋了那么久,怎会轻易让你离开?你这琼芳殿周围,遍布他的眼线,要不是本世子身手好,哪还能再来见你。”
闻言,花清染登时有些丧气。
南宫见状,便也不如之前那般强硬,好言劝道:“你可还记得,之前我同你提起过,幽明界与凡世相连的那条河么?”
她点点头,“记得,你说那条河只有墨家人能渡。”
南宫回身倒了两杯茶,递给她一杯,“我来之前,问过墨先生,你的事,他做不了主。”
花清染接过茶盏,蹙眉道:“那我们不告诉他便是。”
南宫无奈,“我是说,如果他不管,那条河你准备怎么渡?”
花清染却似早有打算,从袖中取出那枚蟠螭纹玉玦,递到他眼前,“喏,我有这个。”
南宫饮茶的动作一顿,看出那玉玦正是墨希微的信物,不免有些意外,半晌才道:“行,不愧是你。”
花清染看到他的表情,得意道:“墨宗主说,只要拿着此物,墨家人无敢不从。既然你说的那条河,被墨家掌管,有了此物,想要渡河应也不难。”
“我当初同他讨这东西的时候,他死活不愿意给我。”南宫别宴“啧”了一声,“厚此薄彼,重色轻友,亏我还如此敬重他。”
他睇了花清染一眼,忽又正色道:“不过,你这事的确急不得。我留在这里还有别的打算,现下帮了你,必定会彻底激怒他。”
“我倒也不是怕他,但好歹是在人家的地盘,万一真被他赶出幽明界,我这趟便算白来了。”
说罢,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花清染,“反正他现下也不会对你怎么样,你且再忍一忍,待此间事了,我便带你一起回凡世如何?”
花清染听了他的话,仔细思索一番,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必不能拖累你。”
南宫笑笑,“你能想明白,我很欣慰,那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