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看向南宫,却见少年微微垂眸,冷静依旧,似乎对这奇诡之事并不意外。
见他如此,花清染便也猜到了一些事,“难道墨先生他……”
听到这话,南宫忽然揽住了她,将脸埋在她的肩上,闷声道:“我分明已经说了,不需要什么内丹!他为何还要如此?他为何……到现在才告诉我这些?我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虽然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但这是花清染第一次,见到南宫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也知道此刻不是细究那些事的时候。
她抬手轻轻抚在他的背上,安慰道:“墨先生,一定有他自己的用意。”
守在岸边的侍卫,与墨希微的力量一脉相连。当墨龙之力被完全抽离时,他们自然也会同主人一样渐渐消失。
开启这道传送法阵,消耗了他们最后的灵力。阵成之时,便是他们生命的终结之刻。
南宫别宴没再说话,借着法阵开启通道的间隙,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多希望,花清染给予他的这短暂安宁,能够再久一些,好让他有足够的心力,去应对即将面临的一切。
*
花清染一行,平旦时分出发,回到墨府的时候,已是巳时末。
二人方一落地,便听见府中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花清染循着声音望去,“是洛璎公主!”
南宫别宴:“去看看。”
他们一路从前堂来到西苑,才发现府中之人,和那几个侍卫一样,都在逐个消失。
只余下十数个从凡世带回的家仆,因没有墨家的血统,尚能幸免于难。
洛璎跌坐在院门前的角落,紧紧捂着嘴,缩成小小的一团,似是受到了惊吓。
也难怪,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大活人,在自己眼前灰飞烟灭,任谁都无法保持镇静,何况一个小丫头。
花清染连忙上前扶起她,便听她颤着声音嗔怒道:“你们去哪里了?居然敢丢下我!这府里的人……怎么都消失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她说着,抬手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立时痛得呲牙咧嘴,全然没有察觉到面前二人的异样。
洛璎踮起脚,朝着二人身后看了看,问:“墨先生呢?他昨日还答应我,今天要带我去最最热闹的坊市瞧一瞧,他人呢?还没回来吗?”
南宫低垂着头,只觉喉间一阵酸涩,竟是说不出一个字。
花清染见状,硬着头皮开口:“公主,墨先生他……有些重要的事,要亲自去凡世一趟,很久才会回来……”
“别骗我了,我不是小孩子。”
洛璎却突然冷静下来,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们去了九幽潭。你们的计划,我都听到了,所以,不用把我当傻子。”
南宫别宴诧异抬头,“洛璎,你……”
“他回不来了,对吗?”她抬眸看向南宫,“那么,他应该留在了九幽潭。还活着吗?”
南宫敛眉看着她,沉重的点了点头。
她笑起来,“好,我亲自去找他。”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跑出墨府。
“公主!”
见她如此,花清染有些担心,起身便要去追,却被南宫拦住。
他苦笑道:“让她去吧。那老狐狸再如何狡猾,总不会看着她出事。”
*
洛璎借着一身灵力,一路狂奔到九幽潭的悬崖边上。
行至此处,没有传送法阵做引,单凭她这半吊子的修为,根本无法到达崖底。
她喘了口气,看着崖下黑黢黢一片的水域,顾不上害怕,朝着下面大喊:“墨希微——你出来!把话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不声不响就离开?躲着我算怎么回事!?”
“你这个胆小鬼!上次的问题,为什么要回避?就算你不说,我也还是要再问一遍!”
“墨希微——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还要舍命护我?”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是,我是泽国公主,自小锦衣玉食,所有人都顺着我哄着我,没有人敢违逆我的意思。”
“但他们这样对我,不过是畏惧我的父王母后。要么,就是有求于泽国。就连南宫哥哥,也是为了求借我泽国的寒玉珠,才对我一再容忍。只有你……”
她声音里的哭腔再难掩饰,“只有你,是真心实意对我好,无关任何利益,没有任何目的……只有你!你出来啊……”
崖下依旧一片平静,连一丝水花都不曾泛起。
小公主所求的回应,似乎也只是抛入这吞噬光源的黑暗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妄念。
洛璎擦了擦眼泪,声音已有些沙哑,喃喃道:“不想见我是吗?好。”
音落,她咬着牙,克服着心里的恐惧,从万丈高的悬崖上一跃而下。
烈烈风声充斥着她的耳膜,刮在娇嫩的皮肤上只觉阵阵生疼,脸上的泪水消散在风中,强劲的冲力挤压着她的身体。
此刻,崖下那一潭漆黑的水域,于她而言,俨然是毁灭这瓷娃娃的最后一记钝器。
骄傲矜贵的小公主,从未有过任何一刻,如现在一般无助。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与水面接触时的粉身碎骨。
然而,就在她与水面不过一丈距离的时候,只听潭底一声龙吟响起,似是来自远古的叹息。
巨大的龙影破水而出,稳稳托住她如飘萍一般下坠的身子。
那力量冰凉却轻柔,就如同曾守护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一样。
洛璎惊喜地睁开双眼,借力翻身而起。
在看到身后伴在龙影旁的残魂时,她的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你……你的身体呢?”
墨希微目光沉沉,开口道:“公主应已看到,府中之人的下场。”
洛璎怔了许久,眼泪再次夺眶而出,面上的笑却分毫未减。
“我还以为,你好歹是家主,会与他们,有所不同。”
第64章 天时
墨希微看到她的眼泪, 心中钝痛无比。
“公主殿下既已见到了,就快回去吧。”
洛璎却有些急切,红着脸坚持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到底, 你喜不喜欢我?”
墨希微垂着眼, 不敢看她,“……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她急急上前几步, 裙角被潭水沾湿,稚气未消的脸上满是不容辩驳的坚持, “我就是要知道!不许你就这样消失!”
墨希微抬眸怔怔看着她,苦笑道:“我的确……心悦殿下已久。但如今, 我已不能再离开这里,亦无法回应殿下的心意,殿下又何苦执着……”
听到这个回答,洛璎既惊又喜,但又难掩心中酸涩。
“我就知道。”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扯了扯嘴角, 又忍不住皱起小脸, “既然这样,上次在炼狱黄泉问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实话?为什么不告诉我,就要自己一个人跑来这里等死?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就这样丢下我?”
她此刻似是失了力气, 蹲下身子,哭出了声。
墨希微叹息一声, 魂影缓缓落在岸上, 来到她身边。
先前碍于身份, 他的心意不敢明说。在小公主受了委屈, 独自躲起来抹泪的时候,亦不敢触碰。
那时他所能做的,只是默默陪在她身边,护她周全。
如今互诉衷情,他终于有资格为她拭去泪水,却连这一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了。
墨希微抬起的手,虚虚穿过洛璎的肩,他再也触碰不到这个,被他私自捧在心上的小公主了。
少女身上的尖刺从未指向过他,此刻却仿佛深深刺进了他的心里,带起一阵阵抽痛。
“疼吗?”
洛璎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墨希微怔了怔,随即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回答道:“不疼的,转瞬之事罢了。”
洛璎身子一顿,心中酸涩难言,将脸埋在膝盖上不停抽泣。
墨希微的魂影便也在她身边坐下,静静陪着她。
过了片刻,她又闷声问道:“你……还有多久?”
墨希微抬头望着寂静无波的水面,道:“不知,也许数年,也许数月。”
她擦了擦眼泪,下定决心道:“好,那我留在这里陪你。”
听到这话,墨希微心下一惊,忙道:“不可,殿下……”
“为什么不行?既然你离不开这里,那我便留下。”洛璎抽了抽鼻子,声音里透着委屈,“你现在这个样子,别想再管我!我就是要留下!”
果然,还是改不了孩子心性啊……
墨希微有些无奈,好言劝道:“殿下是泽国公主,怎可因一己之私,置家国父母于不顾?更何况,殿下日后还会见到更广阔的天地,认识更多优秀的王孙贵胄……我能有幸成为殿下生命中的过客,已是天道所赐予的,最大的福泽。实不敢,再耽于殿下。”
经他一提,洛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都不曾归家。
此次私自外出已有数月,父王母后一定急坏了。
真是不孝。
想到这里,她只觉无望。
自打见到这人的第一眼,她便总喜欢缠着他。
那时她还小,只知道这人长着一张好看的脸,脸上永远带着温润的笑。不管她如何使坏,他都不会生气。只要有他在身边,所有的危险,也都伤害不到她。
这个包容她、爱护她的人,不经意闯入她短短十数年的记忆里,不轻不重地离开,却无端在她心上,扯下一块最稚嫩刻骨的血肉。
她委屈地皱了皱眉,眼泪再次滑落下来,却也未再反驳。
“你说得对。”洛璎渐渐平静下来,依旧垂着眼,神情黯然,“但是……我又不可能自己回去,至少,在南宫哥哥离开之前,我一定要在这里陪着你。”
“不许拒绝!”
这已经是她做出的最大妥协。
墨希微对此心知肚明,虽有些无奈,但也只得应下。
“好。”
洛璎擦了一把眼泪,终于笑起来,“现在能告诉我了吧?你的事。”
墨希微点头应允,将自己与墨龙签订契约之事,悉数告知。
洛璎在他身边细细听着,就如同先前听他讲各种奇闻异事时一般,认真又满怀好奇。不久前的阴霾,仿若也被一扫而空。
“你说有些墨龙去了凡世?后来呢?”
墨希微轻轻摇了摇头,“墨龙踪迹一向难寻,即便是我,也无法完全知晓。但祂们的消亡,在离开凡世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居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洛璎已然整理好情绪,煞有介事地打趣道,“听你这么说,那我们泽国深渊里的恶龙,会不会,就是祂们其中之一?”
墨希微道:“或许吧,但如今,也只能成为传说了。”
洛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伸展开蜷起的双腿,语气也随之轻快起来,“一直以来,都是你给我讲故事,不如这次,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缓缓道:“六岁那年,我因贪玩儿,不慎跌进了那道人人畏惧的深渊。那时我还太小,在下坠途中被吓晕了过去。失去意识之前,我还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传说中的恶龙一口吞掉?但当我醒来的时候,身上却连一点伤都没有。”
“那时我就在想,也许人们误会了,也许深渊里的不是恶龙,而是龙神,是祂救了我。”
“旁人都说,那是恶龙见我年幼,不忍下口,才放我一条生路。但我知道,那不过是他们为了吓唬我,故意编出的谎话。真正救了我的,是你吧?”
她看向身旁的残影,见他微微一怔,满意地笑起来,“那日我隐约看见了一条龙影,就和方才你救我的时候一模一样。现在想想,那时你恰好和南宫哥哥来我泽国做客……一定就是你!”
“殿下竟还记得。”
往日回忆浮上心头,墨希微低声笑了笑,后又垂下眼睛,“抱歉……”
洛璎一愣,便听他重复道:“殿下,抱歉。”
*
洛璎离开后,花清染和南宫并没有急着将那枚内丹交给郁轩。
虽说九幽潭没有对他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在那里发生的事,却已令他们身心俱疲,不得不在府中休整一番,才有余力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偌大墨府,如今已是人去楼空。
所剩不多的几个家仆,正仔细收拾着院子。仿若方才那可怖一幕从未发生过,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比原先安静了许多。
趁着花清染休息的时候,南宫别宴打开了那封墨希微留给他的亲笔信。
信中说,幽明界的平衡,实则与花灵的命数相捆缚。时日越久,花灵的身体便会越虚弱。
而身为拥有至纯灵骨的花主,因其本身便灵力超群,被这方空间夺去的灵力只会更多。
换言之,想要保住花清染的命,就必须尽快带她离开这里。
南宫蹙起眉头,闭了闭眼。
“难怪郁轩那时,偏要逼迫染染与此间人结契。只怕是想让她代替花若锦,被这幽明界蚕食灵力,好将花若锦的命数与之剥离开来,真是可恶至极,打的一手好算盘。”
他来到常与墨希微小酌的那处凉亭,取下腰间的白玉埙置在唇边。
埙声依旧,却已再无琴箫相和。
这时,同为凡世之人的一名老仆,抱着一个长条檀木锦盒,循着埙声来到亭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