埙声戛然而止,南宫转头看去,便听老仆说道:“见过世子,这是家主离开前留下的。家主说,让老奴代为转交给世子处置。”
他依言打开那只锦盒,里面果然是那管墨玉琴箫。
在凡世时,这琴箫是那人极为珍爱之物,几乎片刻不曾离手。到了幽明界,反而鲜少听他吹奏了。
他对老仆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那老仆见他收下,便行了一礼,佝偻着腰准备退下。
南宫抬眼看向他,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却见不到一丝悲色,不由出声唤道:“老丈。”
老人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恭敬道:“世子还有何吩咐?”
“你们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也知道,他这样做的后果。难道就不怨他么?”
他终于说出了心中疑问,老人却笑了笑,“家主为人宽厚,待我等不薄。没有家主,我等又该如何安身立命?若舍己身性命,能成家主之所愿,我等,自然甘之如饴。”
老人的声音沙哑而温和,低垂着眉眼,神态一如此间主人,“况且,若非家主一力维持,墨家人的天命,只怕早已断尽了。这一次,不过是将这所窃之命,还回去罢了,哪里还敢有何怨言呢?”
听到这样的回答,南宫别宴沉默了下去,忽而摇了摇头,哂笑一声:“他还真是……”
原来这墨府众人真的都知道。知道自己的命运,皆掌握在那人的一念之间。
原来墨家上下所有人,一直以来,都共同守护着这个秘密。
他们将自己的性命,视作那人给予的恩泽,如此,即便明知等待自己的,是灰飞烟灭的下场,也无一不甘,无一畏惧。
生时感恩戴德,赴死亦能从容。
见他无事,那老仆再次躬了躬身。
“老朽告退。”
*
炼制血砂珠所需的三味材料已然集齐,但血曼陀和佛骨舍利,尚在郁轩手里。
南宫别宴原打算先将内丹给他,之后再伺机行事。但因墨希微之事,他又改了主意。
他没有让花清染去幽明殿复命,而是带着她去了月汐湾,将那颗龙魂之力所凝的内丹,交给了红衣使。
炼制血砂珠之事,本应由孤阙亲自动手。但眼下葬花陵的危机尚未完全解除,他根本无暇离开。
而红衣使得他真传,这炼制血砂珠之责,最终还是要交到她的手上。
此时越过先前那层层章程,直接来寻她,反倒能省去不少时间。
祝眉接过内丹,狐疑地看了他二人一眼,问:“城主可知晓此事?”
“不知。”南宫别宴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你们城主急着要这血砂珠,你早一刻炼成,锦夫人便能早一刻得救,红衣使,大可自行思量。”
祝眉犹豫片刻,抬头朝月汐湖上方看了一眼,终是点头应了下来。
在看到她轻而易举从虚空幻境中,将那早已备好的血曼陀和佛骨舍利取出之时,南宫别宴了然一笑。
月汐湖畔最邻近悬月流的位置,设有一处祭坛,在那里炼制血砂珠,最合适不过。
“炼制血砂珠之法,其实并不复杂。但在幽明界,对天时的讲究却十分严苛。”
花清染问:“为何?”
南宫带着她退到一旁,低声同她解释:“因为这血砂珠,除却那三味材料,还需有月光做引。而这悬月流,是月光在幽明界唯一的通道。当月光倾泻而下时,方可得精妙月华相辅,令三味材料得以最完美地融合。”
花清染抬眸望去,她记得先前南宫曾同自己说过,唯有月圆之夜,才可得见那道如瀑月华,不禁恍然道:“难道今夜,有悬月流?”
“不错。”南宫笑了笑,“今日,正巧是望日。”
花清染微微一怔,忽然意识到,自上次在这里见到悬月流,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两月。
也是那时,她第一次萌生了想要离开这里的念头。如今,只待血砂珠炼成,她便能真正离开了。
这本是她期待已久之事,临到所愿成真时,她的心里却隐隐不安起来。
“错过今夜,再想要见到悬月流,便要多等一月。锦夫人显然等不了那么久,所以,你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如此笃定,红衣使不会拒绝我们的提议。”她看向南宫,问道,“可是,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关于血砂珠的记载,并非幽明界所独有。”
南宫如实回答,“幽明界所有卷宗,都藏于宫中的典籍库里。相比于此,凡世流传下来的典籍,才真正可谓浩如烟海。其中提到过血砂珠的文献,便有十余本,自然不乏有炼制之法的记录。”
花清染点点头,“原是这样。”
他们来到这里的时辰,不早不晚。不多时,便已临近夜半。
而就在天幕正中缓缓落下银辉的时候,先前龙魂消逝所带来的影响,终于在积攒了几个时辰之后,顷刻间爆发。
第65章 界门
龙魂既散, 沉溪逆流。连带月汐湖的水位,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半柱香,临近界门的河段便已经彻底干涸。
码头的工人们, 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几艘运送货物的巨船, 搁浅在见底的河床里。
但此间主人似是早早预料到了这一切,船上的货物已被全部卸下,完好无损地堆放在栈桥上。
南宫别宴站在河岸边, 望着这片渐渐消失的水域出神。
花清染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少年面上平静, 但她感受得到,他的心里, 此刻并不好受。
待沉溪最后一痕水流尽的时候,南宫轻笑出声,喟叹道:“这个老狐狸,还真是不给自己留后路啊……”
而此时,守在祭坛边无暇分心的祝眉,终于完成了炼制血砂珠最艰难的一步。
水域的变化使她心惊, 也让她意识到, 不远处的少年原是有备而来。
她稍得空暇,立即出声斥问:“南宫世子是否该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宫闻声,站在原地未动, 漫不经心地说道:“血砂珠的炼制一旦开始,稍有不慎便会功亏一篑。”他回头看向祝眉, 笑了一下, “红衣使可要专心些, 待东西炼成之后, 再来兴师问罪也不迟。”
眼见天边悬月流稍纵即逝,祝眉心知南宫所言不假,此刻正是炼制血砂珠的紧要关头,万不能再分心。
但她之所以常年守在这里,正是因为沉溪水域与界门的安危息息相关。
倘若界门出事,势必会对幽明界造成极大的影响。
她愤愤收回视线,不再多言,转而对候在祭坛旁的女侍使了个眼色。
那女侍立刻会意,微一颔首,便悄声朝着王宫的方向掠去。
花清染陪在南宫身旁,轻声问:“不拦着她吗?”
“不用,”南宫望向沉溪尽头的那一团幽黑,“界门快撑不住了,那人应该来。”
不消片刻,郁轩果然亲自赶来此处。
见到来人,祝眉略微松了口气,“城主。”
在此等异状面前,郁轩自是无暇他顾,便也没有留意到她手边正行之事。
他怔怔看着眼前河道,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南宫回过神,瞥见来人的表情后,更加笃定了心中的想法。
“看来你也知道墨希微的来历。”他轻嗤一声,“也是,你身为幽明城主,若连身边人的身份都摸不明白,未免太过愚蠢。我原还想着,你若知晓他那一身力量,皆为龙魂所化,便不会让他去送命。没想到……呵。”
“亏他在朔方城的时候,还成日与我念叨,说他在异界有一位挚友。好一个挚友啊……百年前亲手给他刺下的伤,至今未愈。临到头来,竟还要了他的命。”
他看向身后惶然失措的幽明城主,目光中的鄙夷之色,再不加掩饰,“郁轩,是我高看你了。”
听到这话,郁轩向来冷肃的脸上,崩裂出一道道不敢置信的惊惶之色。
他不禁后退了几步,恍惚道:“他分明说过,还有墨龙存活于世……他亲口说过的!本座……本座没想要他的命……”
南宫别宴见他如此,嗤笑道:“罢了,墨先生求仁得仁,既然他不怨你 ,又何须我来多管闲事。龙魂之力凝成内丹,沉溪水脉尽数退行至九幽潭,届时,幽明界与凡世的屏障将彻底消失。你身为此间城主,若还想维持这里的平衡,难道不应该尽快想想办法?”
闻言,郁轩虽对眼前的少年所知之多有所怀疑,但此时已来不及细究。
少年的话已然应验,这里的灵气,正在以不可逆之势迅速流失,若不及时阻止,后果不堪设想。
所谓界门,其实是得以穿梭两处世界的空间裂隙,寻常肉眼并不可见。
先前这裂隙尚有沉溪之力作掩,此时沉溪干涸,那道裂隙便完全显露出来,往来再不受阻。
他立时召出承夜剑,来到那道虚幻无实的界门附近,横剑在前,口中默念祝文,将灵力源源不断灌送入剑身。
承夜剑身通体漆黑,随着灵力的注入,数道白光如抽丝一般缠绕其上。
末了,剑尖猛然刺向地面,磅礴的灵力霎时直入地底。
源于此间主宰者的力量,经由无上至宝的加持,足以撼动这方小世界的空间法则。
但失去了界门屏障,即便身为城主,也无法完全切断这里与凡世的连系。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将这界门裂隙压缩起来,只在每日子夜交替时,极为短暂地开启一瞬。
唯有这样,才可保灵气不继续外泄,维持住这里险些倾覆的平衡。
改变界门的过程,需要消耗不少灵力。
南宫别宴静静看着他完成这一动作,在他施术的间隙,朝后退开几步,转脸看向一旁正散发着红光的祭坛。
时辰已过,悬月流渐渐收回洒落的银辉。
在月华散尽、红光大盛之时,便是血砂珠炼成之际。
能否将此物夺来,就看那一时了。
花清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隐隐能感觉到,那不断翻腾着红雾的丹炉,已有大成的迹象。
而就在此刻,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晕眩。轻轻晃了晃头,方才那感觉却又消失了,仿若只是幻觉,便也没有在意。
炼制血砂珠,本不需要他们亲自到此,她直觉小宴如此行事,是另有目的。
虽不知他究竟要做些什么,但以他的心性,总归不会是伤天害理之事。故而花清染也并不在意,只一心想陪着他。
一想到血砂珠炼成之时,就可以同南宫一起离开这里,她的心中满是期待。
*
因担心界门生变,会在房间引起恐慌和骚乱,郁轩已将术法对地脉的影响降至最低。
但这样轻微的响动,可以避开寻常民众,却逃不过修为高深者的感知。
幽明殿里,床帐中的美人蓦地睁开眼睛。
圣女流霜正在门外候命,察觉到空间灵流的变化,不由担心起来。
城主方才离开时行色匆匆,定是与这动静有关。
看方位,应是界门出了岔子。
她只恨自己灵力低微,灵识还不足以覆盖到遥远的月汐湾,只能焦急地在殿前来回踱步。
突然,身后的内殿大门从里打开。
她愕然回头,却看到了被禁术反噬、本应昏睡的花若锦。
她惊呼出声:“夫人?您怎么醒了?”
花若锦的气色,虽仍略显苍白,但眼眸清明,步履稳健,已全然不见反噬之象。
她的目光瞥向流霜,淡声道:“哦?看到我醒了,你不高兴?”
流霜赶忙低下头,“属下不敢,夫人莫要误会。”
花若锦笑而不语,随即移开视线,提步便往殿外走去。
流霜见状微一蹙眉,立刻上前拦住她,“夫人,城主命属下守着夫人。您身子尚未康健,应多加休息才是。”
花若锦没有理会,却也停住脚步,遥遥看向月汐湾的方位。
“你方才,听见响动了吗?”
流霜微微一怔,道:“听见了。”
“机不可失啊……”
面容温婉的美人轻笑一声,“你觉得,自己有本事拦我?”
听到她的话,流霜微露诧异之色,随即道:“属下自知无力,但城主之命,不敢不从,请夫人莫要为难。”
花若锦终于将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身上。
“司花圣女?”她笑了起来,“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彻底消失吗?如今时候到了,我可以成全你。”
直到此刻,流霜才终于明白,夫人方才的那句“机不可失”,究竟是何意。
她当即心神大震,悚然看着面前的美人,只觉得那一双美目,仿若能洞穿人心,不禁颤声道:“夫人……这是何意?属下绝不敢……有此僭越之心!”
花若锦却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大笑起来,“别装了,你的心思,瞒不住我。”
她收起面上的笑,缓缓凉声道:“郁轩向来不在身边留女官,而你却是个例外。你也该清楚,他之所以留下你,不过是因为你的喜好,像极了花若锦。”
“但他不知道的是,你本身与花若锦没有半点相似。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你猜透了他的心思,故意为之。故意模仿,故意接近……”
“你思慕城主多年,渐渐容不得他的身旁出现别的女子。所以,先前才会对花清染百般刁难,现在又巴不得花若锦被禁术反噬,就此死去。”
“只有这样,那位城主大人,才会只是你一个人的。”她看向瑟缩在一旁的女子,目光中带着审视,“我说得对吗?”
流霜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像是躲避骇人的怪物一般后退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花若锦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表情,轻叹道:“不过我有些好奇,郁轩那种自大又无用的男人,究竟有什么好?竟能让两个女人,都对他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