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真本是怨念所化,虽说夺了花若锦的身体,但这具肉身上的感官与她并不相通。
按理说,即便这肉身被千刀万剐,她也不会有丝毫感觉。但不知为何,她的心脏方才却一阵钝痛。
她怔了许久,遽然大笑起来,“好啊,在此之前,我得先取了你的命!”
她的指尖锋锐无比,一下震开心口的剑,抬手便直取郁轩心脉!
而这时,她的身体里蓦然分出一道虚影,正是花若锦的残魂。
那虚影近乎透明,张开双臂挡在郁轩身前。
眼看幽真的利爪就要洞穿那道残魂,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郁轩陡然上前,拼尽全力对着她的灵台击出一掌。
幽真的魂魄,顿时跌出那具躯壳,正巧迎上郁轩手中的承夜剑。
幽真被制住,前赴后继的怨灵也一同失了力量。
似是感知到邪祟气息渐弱,圣光终于消散。花清染的身子如一片残花,飘落而下,被南宫紧紧抱住。
失去了那具肉身,幽真又恢复了女童的模样。
她抬手握住剑刃,仰起脸对着那道残魂笑了一下,流下两行血泪,在她惨白的脸上,明艳又可怖。
花若锦看得出来,这一剑,幽真本可躲开。
“小幽……”
“花若锦,”幽真打断了她,“别做出这样的表情。你那一副悲悯众生的样子,真是让我恶心。”
花若锦轻轻敛眉,叹息一声,“你若肯早些收手,何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你凭什么让我收手!?你根本不知道,这千万年里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幽真哭喊起来,“你尝过怨恨的滋味么?感受过痛苦么?知道被怨念裹挟有多绝望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至纯至圣的百花之灵,而我呢?我就活该生在幽暗里,活该永世被关在那座坟墓里么!?”
花若锦平静听着,眼中的悲悯,夹带着一丝困惑。
这百年相伴里,她大致已明白了幽真的痛苦,也看透了葬花陵中掩埋了千万年的,自私龌龊、血淋淋的秘密。
花灵是幽明界明净圣洁的存在,犹以身负至纯灵骨者最为尊贵。也正因如此,花灵一生中只会爱上所遇第一人。
她们血统高贵,是以初代幽明城主早早便立下规定,只有此间高位者才可与之结契。凡俗者,甚至连见她们一面都不配。
但实际上,所谓宿命,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谎言。
花灵诞下的子嗣,势必会承袭母亲的强大灵力。初代城主为保后继者血脉纯正,便以“天命”为借口,编造出结契之说。
再之后,他们又发现花灵的灵力,能近乎完美地填补幽明界灵气的不足。
自那时起,为了将花灵永远留在幽明界,她们便难逃天命的诅咒。
在她们尚且懵懂之时,便被变相软禁在王宫中。除了所谓命定的结契者,谁都不准见。
同自己那位被安排好的结契者朝夕相处,自然会日久生情。
即便无情,也会在所有人的“教唆”下,渐渐接受这场早已安排好的命运。
花灵难以逃脱的宿命,皆起始于初代城主的私心和贪婪,是一场传承近万年的骗局。
时移世易,后人只记得先祖立下的规矩,早已将这肮脏的事实抛之脑后。
但当她们身死后,才是这场噩梦真正的开始。
生前以命数维系幽明界的平衡,死后亦要被当作养料,囚禁在那座以供奉之名而设的坟墓中。
葬花陵的怨念,并非是因花灵极易沾染邪祟所致,而是得知真相后的不甘与愤怒。
幽明界的所有人,享受着花灵给予的安逸。
到如今,始作俑者早已入了轮回,而生者之中,却无一人知晓这其中的鲜血淋漓。
瞧瞧,她们这些花灵,一生单纯无邪,怀负赤子之心,却因自身强盛的灵力而被人觊觎,死后魂魄亦不得安宁。
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幽真不是花灵,她是这千万年间积攒的怨念和恨意,凝出的魂体。
她说,她不懂。
花若锦的确不懂。
没有切身体会过她的痛苦,又谈何理解?
花若锦本想试着帮她减轻这份痛苦,但她失败了,她低估了怨念的可怕。
日夜经受仇恨的折磨,即便是道心最为坚定之人,也不可能不动摇分毫。更何况,幽真本就生于仇恨。
那么,她又有何立场去劝她放下?
可笑的是,她自己也是拥有至纯灵骨的花灵啊。
花若锦紧抿着唇,垂下眼,“小幽,对不起……”
幽真似是一愣,随即笑起来,轻声道:“花若锦,如你所愿,我要死了。你不是问过我,究竟想要做什么吗?我……想解脱啊……”
花若锦对此毫不意外,却不敢再看她。虽然只有一瞬,她竟在那女童的眼眸里,看出了一丝释怀。
那丝释怀仿若错觉,一晃即逝。
幽真继续道:“可你看看这周围,都是那些人在葬花陵一手养出的花魅。”
她闭了闭眼,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漆黑的眼瞳中却毫无温度,“我死了,还有她们,至死不休。那些人曾赋予我们的伤害,终将数倍偿还!”
“我以无数花魂之名诅咒你们——从此之后,草木凋敝,百花失色,魑魅横行,鬼门大开!你们幽明界,永无宁日!”
说完这话,她大笑起来,笑声癫狂至极,引得周围匆匆赶来的禁卫们,脊背生寒。
只有花若锦听得出来,她在哭。
幽真的魂体,便在这笑声中渐渐消散,形神俱灭。
她终于解脱了。
同一时刻,花若锦的肉身也再难支撑。
被强行留了一百年,最终也还是化为尘土,消散在幽明界的夜幕里。
郁轩失神地踉跄了几步,想要冲过去抓住那渐次湮灭的肉身,但看到身旁的残魂,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花若锦轻叹一声,没有看他,径直走向自己已然化作烟尘的身体附近,俯身捡起地上那枚血色小珠。
她来到南宫别宴身旁,将那珠子递给他,“小幽方才护住了她的灵脉,趁她魂魄还未离体,服下血砂珠,兴许还有救。”
南宫未及思索,连忙接过那珠子,颤着手喂到花清染口中。
虽然怀中的女子尚未苏醒,但他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上的温度已暖了许多。
他总算看到了希望,这才回过神来,抬眸对那虚影道了声“多谢”。
花若锦淡淡笑了笑,不再打扰他们,回身离开时,目光终于落在那失魂落魄的郁轩身上。
“轩哥,好久不见。”
听到她的声音,郁轩恍然抬眸,却在目光相接时,逃也似的错开视线。
“阿锦,我……”
他踯躅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花若锦笑了笑,柔声道:“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葬花陵已毁,花灵之魂再也不用受此束缚了。
这话令郁轩痛苦万分,他挣扎着看向她,目光中透着恳求,“能不能,不要走……”
“我也不想啊,但生死有命,我早就是已死之人。那禁术,别再用了。”
花若锦见他还欲挽留,眼中流下一滴清泪,“轩哥,你对我,执念太重。但你心里的那个人,真的还是我吗?轩哥,你还分得清吗?”
还分得清吗?
还是说,只要那具肉身还是“花若锦”,无论里面是谁的魂魄,都无所谓呢?
花若锦终究没有等到郁轩的回答,她的残魂本就虚弱,支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在她魂魄消散时,向来端肃的城主大人,终于放声大哭。
*
据说花魅在外肆虐屠戮的时候,是红衣使站了出来,将掩月轮与藏星杖合二为一,带领溃不成军的禁卫,一举清剿了余下的邪祟。
这场血流成河的闹剧,至此终于结束。
葬花陵损毁得很严重。
白昙花海一夜枯萎,甬道坍塌,十二根白玉廊柱尽数折断。月台正中凹陷了一道深坑,里面隐隐还残存着一滩血迹。
宫中殿宇损毁大半,幽明殿前的宫道满是沟壑。
但第二日,那些沟壑里无端生长出几枝白昙。
宫人们都觉得稀罕。
这种花,往常只开在葬花陵。而今花海毁了,却又一夜间,开在这幽明殿前的残垣里。
倒是头一遭。
但更离奇的是,除了殿前这几枝白昙,其余花木却相继凋零。
就连墨府西苑里植的那几株榴树,也未能幸免。
只有郁轩和南宫别宴知道,这是幽真的诅咒应验了。
孤阙的尸身没能保存下来,修为尽失的下场,总也逃不过一个灰飞烟灭。
祝眉倒是很平静,她抱着合为一体的藏星掩月,在他的灵前跪了三日。
第三日时,郁轩派人请她过去。
“你师父生前,曾为你请了一道赦令。”
郁轩高坐金台之上,眉目间满是疲惫,昔日冷厉之色,再不复见。见祝眉抬头,他道:“待幽明界安矣,可允你重回凡世。如今大局已定,是去是留,皆随你意。”
祝眉怔怔听着,一时忘了回话。
师父弥留之际,也的确曾说过让她离开的话。
郁轩倒也不急着让她做决定,只道:“你去吧,想好了,可随时来与本座说。”
她垂头应是,便退下了。
花若锦离开后,郁轩命人寻了一块等身高的上好玉料,无事便关在房中亲自雕琢。
他想,阿锦如此狠心,什么也没给他留下,他总该为自己留些念想。
玉料温润,最是配她。
他的雕刻功夫也是极好,不出几日,那玉料便成形了。
可就在他精心雕琢出石像的眉眼时,却惶然发现,石像的右眼尾处,赫然浮现出一点微瑕。
许是天意,抑或巧合,那点微瑕像极了那人的泪痣。在这张花若锦的面容上,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郁轩颓然跌坐在地,他忽然想起花若锦最后对他说的话。
还分得清吗?
他痛苦地以手掩面。
分不清了吧。
早就分不清了。
*
那日之后,南宫别宴带着花清染回了墨府。
外面满是血腥气,唯有远在西南一角的墨府,尚且算得上干净。
花清染从昏迷中醒来,是在第五日。
血砂珠固住了她的神魂,填补上她耗尽的灵力,却已无法再让那染了霜雪的长发变回原样。
南宫说,这样也好看。能保住她的性命就好,其余的,他会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点点弥补。
他憔悴了许多。
这几日他昼夜不歇地守在她身边,自己身上的伤却只是草草包扎了事。到花清染发现时,已隐隐有些化脓了。
她鼻头一酸,忍不住又掉了几滴泪,一言不发地替他清理好伤口,便自个儿生气去了。
联想到之前种种,南宫心里当即没了底,连忙凑过去向她赔罪。
“染染,我错了,你理理我呀。”
花清染别过头去,“你有什么错?”
南宫别宴道:“我不该瞒着你,在你的事情上不该犹豫,不该让你受伤……”
花清染听不下去了,“是你不该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南宫愣了一下,随即龇牙笑起来,“原来你是心疼我啊。好染染,别担心,只要你没事,我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的。”
花清染原本还想再说他几句,但见到他的嬉皮笑脸,责怪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她撇撇嘴,只问:“你把血砂珠给了我,地脉没法子修复,朔方城的百姓怎么办?”
南宫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漫不经心道:“没有血砂珠,这么些年也都撑下来了。大不了就学我父王祈雨呗,以我的修为,说不定还能比他多撑个几十载。”
“我帮你!”
花清染敛起眉头,急急道:“我陪你一起,既然我能维系幽明界的灵气,说不定,对朔方地脉也会有些用处。我陪你一起承担,一起想别的办法。”
南宫怔怔看着她,忽然笑起来,“我母后一定很喜欢你。”
她低头,“你胡说什么……”
南宫没让她躲开,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染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世子妃?”
少年有一双好看的琥珀眸,这般直白地盯着她,便叫她的脸上染了红晕。
“不愿意。”
南宫慌了,“为何?”
她却背过身笑起来,“我还在生气呢。”
他听出那掩饰不住的笑意,大着胆子从背后揽住她,“那我天天问,问到你答应为止。”
花清染挣了挣,自是没能挣脱,想着他的伤,也没敢用力,“无赖。”
少年得寸进尺,将脸埋在她肩窝里嗅了嗅,极其自然地吻上她右眼尾的那点泪痣。
“反正,你也要跟我回家了。”
花清染的脸红到了耳朵尖,没再拒绝,反手与他十指相握。
她想,原来这不是梦,是真的。
*
那二人待彼此的伤势都有所好转之后,才动了离开的心思。
也正因此,连日守在九幽潭边的洛璎,才有了更多的时间,给自己这段懵懵懂懂,却又无疾而终的感情,做一个了断。
“洛璎——走了——”
南宫站在悬崖边,朝着下面大喊。
崖底的少女听见了,抱着膝盖沉默良久,终于起身对身边的残魂说道:“送我上去吧。”
分别之日,终究是来了。
“嗯。”
墨希微没有多言,点头应下,而后便抬手召出龙魂。
洛璎习惯性去抓他的袖子,抓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