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复又看向还立在御书房正中央的玄卫副首领:“你随他去吏部,父皇和皇祖父关于凉州太守的朱批该是都在那儿。”
玄卫副首领是留在王府处理一应需京城配合之事的,闻言恭敬抱拳道:“是,谢皇上。”
御书房空下来,裴昭才琢磨起皇叔的信。
他饶有兴致地低头去数,一封信里除了开头三行交代他吏部的事、末尾三行让他给身边再多放几个信得过的侍卫,几乎全部都在说顾小将军。
光是“顾灼”二字,便出现了十八次。
皇叔给他的信虽不多,却也有十几封。
可从未有过这种大篇幅提起一人的情况。
裴昭看着那大段的话中最后一句:“小昭,顾小将军并州一事全貌如此,望你也能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他自然知晓皇叔的教导之意。
只是这篇幅笔墨比起来,怎么看这句都像是洋洋洒洒写了一通后才猛然想起来加上的。
更何况,皇叔提起顾小将军,言辞间颇多欣赏和……骄傲。
裴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
可能是那语气,颇像皇叔在父皇床前说“小昭那孩子天资聪颖,臣弟相信他能坐得了那个位置”。
啧,不对劲。
他忽然记起今日大太监提了一嘴,说顾家有奏折送过来,还问他要不要放在最上面。
倾身摸到那一摞奏折的第一封,打开一瞧,果然是顾小将军的。
奏折里写的大多是书院一事。
顾家掌兵牵涉文臣之事,本就最易引起猜忌。
但是顾灼的奏折里陈情真挚,言辞恳切,言明书院受三州府衙管辖,将军府只是牵头,不参与书院事宜,与书院再无关系。
加上皇叔信中所言,倒是打消裴昭的疑虑。
只是奏折中最后一句:“皇上,臣斗胆托皇上问摄政王一句,臣何时得罪了他,教他拦着北疆的粮饷迟迟不送?”
裴昭察觉出一股浓烈的告状的意味。
他有些疑惑,顾小将军怎会以为是皇叔拦着粮饷?
更何况,皇叔信中所说并州一事,明显是一副与顾小将军熟识的模样。
裴昭想到一个可能,喝进嘴里的茶水都香了几分。
皇叔不会是……还没告诉顾小将军真实身份吧。
呃,他能理解,就是有些想笑。
皇叔居然也有替人背锅还不能解释的时候。
裴昭笑呵呵地叫来禁卫:“去查查,摄政王拦了顾家粮饷这消息是怎么传到北疆的。”
“是。”
要说顾灼这奏折能这么快从北疆送到京城,还是搭了傅司简那封信的顺风。
往常除了军中急报是八百里加急,普通的奏折走驿站至少得两个月时间才到,碰上沿途落雪更是不知得等到何时。
是以当初粮饷没了音信,顾灼也并未写奏折来问。
一则去年粮饷迟到时她便问过一次,再问也得等这次的粮送过来;二则便是奏折太慢,等那奏折送到皇帝手中,粮饷再迟也该上路了。
而这份奏折里写这么一句,多少有点提醒皇帝警惕摄政王的意思在。
裴昭是一点儿都没往这处想。
-
北疆是夜阑人静时落雪的,顾灼接到信时,院子里已经白茫茫一片。
“粮饷已至,请将军速速回营。”
顾灼吩咐人带着送信士兵去换身衣服吃点热饭,士兵天没亮便从军营动身出发,将军府的小厮见着时只当门外是个雪人。
顾灼这才有心思去想回营的事。
若是不下雪,她晾那运粮官两天,教他知晓顾家的不满,等书院考试过后再回去也是不迟的。
可是这雪鹅毛似的,院中已积了一层,路难走不说,她怕北戎趁机有所动作。
顾灼只道昨夜在府门前的念头竟是一语成谶……
她觉得自己有些像话本子里的负心薄幸人。
军营的事不能耽搁,她甚至没有时间去跟傅司简说一声。
只能吩咐玉竹,若是傅司简来将军府问起,就说军中事急她先回去了。
那士兵也知道紧急,不到一刻钟便回来,顾灼随即便启程回军营。
往常那条川流不息络绎不绝的闹街,尚因为时辰过早显得冷清。
只顾灼与士兵的跑马声格外响亮而急遽,破坏了洁白平整没有多少脚印的雪面。
远处重峦叠嶂间雾霭苍茫,透着初雪的寒气。
顾灼纵马疾驰瞧见那道等在糕点铺子前的墨色身影时,心道给玉竹的吩咐怕是用不上了。
“吁!”
第26章 、归期
马蹄高高扬起, 堪堪停在傅司简身后三尺远处。
那糕点铺前只他一个人,在遍地银涛纤尘不染中, 仿若遗世独立, 孤傲清绝。
却伸手接过包好的糕点,终是落入人间。
披着墨色大氅的男人转过身来,仰头去看马背上的小姑娘。
没等顾灼开口,男人已经上前将糕点递给她:“桂花糖蒸栗粉糕, 带着路上吃。”
泪一瞬间逼上眼底, 顾灼握着缰绳的手更紧, 不知该说什么, 只无意识地叫着他的名字:“傅司简……”
男人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让她心动, 读懂她内心所有的纠结和歉意,却仍给予她无限的理解和爱怜:“去吧,路上小心, 我等你回来。”
顾灼接过还带着刚出炉的热气的栗粉糕,只用力握了一下男人因为长时间露在外面而有些冰凉的手。
她给不了他任何承诺。
“驾!”
两侧房屋在大雪漫天纷纷扬扬中飞快向后掠过, 快到几乎有了残影。
顾灼看不清是哪些熟悉的门面,也看不清前方雪色朦胧像是没有尽头的路。
她只知道,她离傅司简越来越远, 归期未定。
以往那些年,她回营多次, 从未这般舍不得幽州。
她心里又甜又涩。
顾灼想起昨夜傅司简背着她的那一路。
她在他背上随口说起爱吃这家的栗粉糕, 却因为只在早上出炉,她总忘记吩咐人第二日一早去买。
傅司简当时说什么来着?
他好像什么也没说。
也好像是说她“怎么这般爱吃甜”。
他无声记下,许是在她还未醒时就出了门, 踏着初雪踱步到此。
若是她没有走这条路, 傅司简该是会提着糕点去将军府, 却得了她已回营的消息。
光是想想他得知消息孤身离开的场景,顾灼都觉得心疼得不行。
骑着马转过街角时,她侧头去看,天地一片纯白,屋顶地面覆上雪被。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①
墨色身影仍立在那处。
下一瞬,她的视线就被挡住,再看不到他。
-
“公子?公子?”糕点铺的窗口传出问询声,终于唤得像是定在那儿的傅司简转过身来。
长街尽头早就没了那道教他思了一夜的倩影,只余地上重新被覆上雪的马蹄印。
他回到糕点铺前:“再拿一份栗粉糕。”
他昨夜其实是没怎么睡着的,将他与小姑娘从遇见开始的一幕幕都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
想起小姑娘在他背上时一副小馋猫模样,他只恨不得把所有她爱吃的都捧到她面前。
便早早起来买了这栗粉糕,想送去将军府解她的馋,也解他的相思。
却没想,他在这里便遇上她,遇上要离开的她。
他才刚拥她入怀。
跟在小姑娘身后那人的马一看便是军中战马,傅司简不消问,就猜到她是要去军营。
除了不舍,怕是怜惜更多。
初雪至,天地寒。
人们都窝在燃着炭盆烤得暖烘烘的房内,小姑娘却冒着风雪长途跋涉。
以往的那些年,在他没遇上她的那些岁月里,她有过多少次。
暴雨、酷暑、狂风、严寒……
更让他无奈的是,即便他认识了她,也无法替她分担。
新一炉的栗粉糕需得现烤,老板见傅司简等着无聊,便与他闲谈起来:“碰上这天气,公子您是头一个来买的,我给您算便宜点。这雪天是真不好,生意差不说,北戎怕是又想南下抢东西,若非顾家军守在北边,哪有安生日子过啊……”
老板也觉得稀奇,这般冷的天,寻常人都得跺跺脚走动走动暖和身子,这位公子倒好,站得像棵松树似的。
他倒是想叫他进来铺子里坐坐,只是他这门面朝街的这边只开了一个窗口,没装门。
其实听见“北戎”二字,老板继续在说什么,傅司简已经听不到了。
他在京城时翻看过北戎侵扰大裴的历次战争,确实多是秋冬。
傅司简终于开始觉得浑身发冷,大氅都挡不住刺骨寒意。
战争,就意味着她会受伤,会染血,甚至可能……
他不敢想。
不敢想她身上带着多少伤,不敢想她曾多少次千钧一发生死关头。
他提心吊胆,却无可奈何。
她属于边关,属于战场。
“公子,栗粉糕您拿好,一共二两银子。”
将银子从窗口递给老板,傅司简提着栗粉糕回了书院。
暗卫瞧见自家王爷冷着脸披着雪回来,几乎要以为王爷在雪地里摔了一跤。
打住自己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他有些谨慎地跟着王爷往书房走,边走边道:“王爷,要不属下给您多添个炭盆?”
傅司简脚步没停:“不必。”
进了书房便问暗卫:“皇兄当初派去北戎的人,多久没传消息回来了?”
“您说乌奇啊,都两年了。”暗卫挠挠头,“先皇是单独吩咐乌奇的,属下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
“去当军师的。”傅司简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暗卫,“问他北戎王庭的情况和大王子的进展,让乌奇加快进度。除了我写的那几个字,其余内容用密语发出。”
“是。”
暗卫出去后,傅司简便开始琢磨回来一路上他在想的事。
以战止戈不是长久之计。
要结束这种局面,得要一个契机。
乌奇做的事就是这个契机。
-
顾灼是到了第二个岔路口才想起孙景阳的。
她扔了个令牌给跟着她的士兵,吩咐道:“去城南的客栈,天字五号房,找一个叫孙景阳的人,带着他一起回营。”
“是。”
士兵掉头朝南,顾灼没耽搁继续纵马出了城。
城南客栈里,孙景阳颇为无语地看着手里的令牌。
关于顾灼把他丢在客栈不闻不问十几天这件事,他倒没有什么不满,毕竟这十几天他在幽州城吃吃喝喝逛逛的,还挺舒坦。
只是她终于想起他来,便让他在这大雪天骑马去军营。
孙景阳问在他面前站得笔直的士兵:“顾将军在外面等我吗?”
士兵那张严肃的脸出现了颇为疑惑不解的神色,孙景阳看懂了。
那是在说“你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你是哪根葱,凭什么要我们将军冒着雪等你。”
士兵说出口的话还是很客气的:“将军已经先行回营了,让我来接你。你动作利索点,雪厚了行路不便。”
“哦。”
孙景阳也觉得自己方才的问题有些傻,顾灼真因为等他在外面冻着,估计他自己心里都得觉得自己有罪不可。
收拾包袱时,孙景阳随口问道:“从这里去军营得多长时间?”
士兵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回道:“骑马两个时辰。”
走出客栈,似乎带着冰碴子的雪沫扑面而来,冻得孙景阳一哆嗦。
他无比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前些天见彤云密布就买了氅和棉靴换上,果真下雪了。
还未出城,孙景阳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顾灼说的“等训练起来就哭不出来了”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就已经哭不出来了。
因为脸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他哪在如此条件下骑过马,冷不说,甚至方才马蹄子打滑险些上演人仰马翻。
孙景阳更佩服顾灼,四年前他只瞧见她一身银甲威风凛凛。
她吃过的苦,他只窥见这一角便觉得不易。
-
顾灼赶回军营时,怀中的栗粉糕早已没了热度。
她还是珍而重之地将它放在帐中桌案上,午饭时就着吃了。
顾灼不知晓的是,傅司简午时也吃了带回去的那叠栗粉糕,就像是两人隔着千里有了联系。
运粮队伍是今早丑时到的,按理说,这么晚该是先休整一番。
可那运粮官不同意,非得要求立时便点清粮饷的数目,说什么防止粮饷丢了怨他。
粮饷都运到顾家军营了,还说会丢,这不明摆着说顾家军会偷拿自己的粮饷然后栽赃给运粮队伍吗?
有些诛心。
其实除了运粮官话说得不好听,这要求倒也不算过分,无非是惹人嫌了点,还有些费火把。
可毕竟运粮队伍连夜行军,姚云也说不出什么狠话。
她只得叫醒小半个大营的士兵,起来点粮。
可点完粮以后,那运粮官又拉着姚云,非得要见顾家主帅。
别说顾灼如今不在军中,就是她在军中,那也是代顾老将军行从一品的镇北将军一职,哪是他七品运粮官说见便见的。
那运粮官说摄政王有话要他交代给顾家主帅,姚云怕耽搁了要事,才派人去给顾灼送了信。
听闻顾灼回营,姚云总算从与那运粮官的扯皮中脱身,进了顾灼帐内时仍气得不行:“将军,那运粮官油嘴滑舌,说得全是废话。我方才来路上还听闻,点粮时咱们的人套出来话,说是那运粮官昨日故意白天休整,夜里行军。这不纯粹折腾咱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