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锅的梅子汤不好拿,不小心摔了一碗。倒是我不好,糟蹋了好东西。”美人眼帘微垂,倒真像是可怜浪费了粮食。
帝王闻言皱眉, 视线紧紧盯着她微红的指尖, 语气有些生硬:“未曾烫伤吧。”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陈秉月坐在被太阳晒的暖洋洋的石凳上,她的指尖还带着被碾碎的纸屑。柔儿此刻无知无觉地和骁儿说着话, 而男人深情的眸子正含笑着看她。
她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不知为何, 她总是觉得自己并非是陈家女儿这样简单。
可是她却怎么也想不到其他的解释。
若她不是陈国公府的嫡女,楚凭岚一干人等也不会待她如此亲厚。可她如果从小长在这高门大院的红墙之中, 怎么会有人要她费尽心机地来邺都去杀人。
看到纸条的一瞬间, 她是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昏迷前的记忆并非有错。
她一路向东回邺都绝不仅仅是因为她“从山贼处逃脱”, 而是来此地为了动手杀人。至于杀的是谁……她心中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测。
她又一次抬眼, 那双眸子依旧带着清浅温暖的笑意, 好像从未移开过视线。
美人低头看向指尖的薄红, 那是梅子汤残存的痕迹。
「月主子盛好了?那我们便回去吧。」满儿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此刻绝对不能让她看到手中的东西。
美人状似无意地转过身, 一瞬间。
啪嗒。
——汤碗四散飞溅,那纸条就无声无息地化在了水中
满儿惊慌失措地命令宫人处理着地上的碎片,生怕一不留神就会伤到远处怔愣的美人。而无人看到的地方,墨痕全部晕开消失不见。
只是她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进入楚国的皇宫,又有能力差遣她做这样的事……
陈秉柔不知姐姐心中的沉思,她站起身来接过所有的东西。四碗剩三碗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匀一匀便都有了。
“姐…姐在想什么?”陈秉骁吞下了脱口而出的称呼。
他注意到了她一直的沉默,却险些将过去的记忆混淆。他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说的有多么勉强,少年低下头猛灌了一口梅子汤,对上了帝王阴冷的视线。
“方才煮汤时随口吩咐了膳房的小太监帮忙在火候正好的时候加些冰糖。如今尝来正正好,该谢谢他们才是。”
美人说话慢吞吞的,在场的人无一不耐心的听。
她就算失了记忆也依旧万般亲和,总是变着法的赏赐身边的宫人。
楚凭岚闻言笑了一声:“全凭你心意。”
德庆跟身边的徒弟使了个眼色:“去,把刚刚膳房当值的太监宫女叫来,陛下有赏。”
陈秉月身侧的手稍稍收紧,没有阻拦。
身着墨绿色衣袍的宫人跪了一排,德庆摸着拂尘的手慢条斯理:“圣上念着你们伺候有功,一会跟着总管去内务府领赏吧。”
宫人们惊喜万分,连绵叩谢圣恩。
“抬起头来。”清泠泠的声音。
美人的视线在这些人的面容上一一扫过,直到落在一个小太监的身上有微微的停顿……不知怎的,她竟觉得他有几分面熟?
会是他吗?
在她身后,帝王向前探了身子,眸中满是阴鸷。没想到阴差阳错这群人中竟然还有一个旧相识。
“朕登基后,倒是许久没有见到德全你了。”
小太监并不露声色,不卑不亢地磕了个头:“回陛下的话,年初的时候奴才就从别苑被调回了宫,一直在膳房。”
德庆心道不灵。
楚国皇室身边跟着伺候的宫人都是德字开头的师兄弟,先帝身边几十年的老太监名唤德海,他跟了陛下之后改作德庆,而德全这个名字……是那位废太子的大管家。
楚凭岚看着地上沉默的太监,虽知今日是巧合,但是仍捏紧了杯盏。
一个月来,他调走了所有同从前之事有关的人。
她身边伺候的、能见到的人从前从未见过国寺神女挽禾,更不会知道废太子妃和先皇后实为一人。
他们只知道湖心亭水榭中住的美人是圣上青梅竹马的陈家嫡女,过去身子不好便一直在济州将养的陈秉月。
今日德全的出现,是一个防不胜防的变数。
没有人比德全更清楚眼前这一切的真相,甚至对方知道的比德庆还要多。
昔年挽禾为太子妃时曾受过这位东宫总管的恩惠,楚凭萧服散后发疯,她被关在暗不见天日的思过室中,是德全亲自请了当时的皇后、太子的生母前来相救。
这位东宫总管是真心不愿太子肆意伤害身边妻妾的。
帝王早春时不知怎的想起了这段陈年旧事。
「废太子罪孽深重,身边的宫人却无辜。若是伺候了他一年,便调回京中吧。」
说到底,也是他自己的旨意。
德全瘦了很多,人却十分精神。别苑凄苦却没有东宫迎来送往时的举步维艰,一时不知是福是祸。他如今跪在下方不曾主动开口,恪守本分。
就好像高位上的女子他从未见过,也不知晓她的过往。
德庆带着宫人们又一次领赏谢恩,准备告退。帝王手中的杯子也渐渐松开。
突然,
“德全公公,我们是不是见过?”
美人到底有些犹疑地开口。
见德全惊讶地看向她,她垂眼逃避所有的目光:“我摔到了头,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若是你从前见过我,能否跟我说说我从前的事?”
她没有发觉身侧男人骤然缩紧的眸子,带着些期待地看着德全。
青年太监感受到了压迫在自己身上令人胆寒的威压,他知道如果自己说错了话,恐怕在陈秉月看不见的地方就会被处理的干干净净。
挽禾娘娘也好、陈秉月小姐也好,她们都不知道自己被怎样一个可怕的存在觊觎着。
可是他毫不畏惧地轻轻一笑:“奴才从前也只是在宫宴上见过您几面。”
美人闻言有些失落地垂下了头,德全是她在宫中见到的第一个有印象的人,可是却不知为何,对方也仅仅和她有过几面之缘。
帝王耐心地替她撩开额前的碎发,安抚道:“不要着急,总会想起来的。不是还有满儿吗?”
美人推开他的手,没有继续说话了。
蓦地,有人捏碎了手中的茶盏。
德全跪在原地,太阳微微落山看不清他藏在阴影中的神色。
他带着平静的笑开口:
“旁的奴才是真不知道了,可奴才前几次见您的时候,您身边带着一个叫平安的小公子呢。”
平安?
「小孩年纪不大倒是壮实,不如就叫平安吧?」
「你起的什么名字啊……」
「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你点头,点头我就求你娘亲给你取这个名字。」
「说了多少次了不是娘亲!」
美人有些痛苦地捂住头,她不知道为何听到这个名字心脏就开始抽痛,她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忘记了和“平安”这个名字相关的所有事。
「你是不是把国寺那个小东西忘了?」
「怎么会,他本就爹不疼娘不爱,若是我忘记了便再没有人记得他了」
脑海中有几个模糊的对话在闪回,说话的人似乎是楚凭岚。可是她再想去看清时,又陷入了重重迷雾。
她想站起来喘息片刻,却眼前一黑,在众人的惊呼中失去了意识。
她想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
「我一定会尽快知道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
……
“查,去给朕查。楚凭萧近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勤政殿灯火通明,德庆站在殿外,他的脸从下午便一直白到了现在。
那个名字一向是宫中禁忌,而那个人竟然当着陛下和月姑娘的面直接说了出来,他难道不想活了吗!
殿内,帝王撑着桌案,手臂上青筋暴起。
太医院当值的所有人自下午便去了湖心亭水榭守着,至今也没有消息。他心中烦躁,却并未表现出来。
“属下只是怀疑……”
“她听到平安的名字也没有反应,绝不可能。”男人笃定的声音。
满儿的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他们至今也不知道皇后娘娘究竟是怎么活着离开,又为什么会在一年后出现在西北,又刚刚好出现在陛下所在的位置。
这些疑惑尚未解开,皇后娘娘身上隐藏的秘密稍不注意便会危害大楚的根基。
而圣上此刻竟然并不去彻查,反而在追究废太子挑拨之事。
满儿压抑着心中隐隐的不安,
西北、废太子、死而复生的皇后娘娘。这些名词放在一起,让人想到了恐怖的阴谋。
纵使娘娘真的失去记忆,那楚凭萧费派人尽心机接近她的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告诉她平安已死吗?
殿外突然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暗卫呈上了一个托盘,其中暗红色干涸的液体凝结在破碎的瓷片上,而瓷片中混着难以发觉的纸屑。
男人修长的手捏起一块锋利的碎片,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去京郊别苑。”
“朕亲自去看看朕的兄长。”
有些帐不曾清算,不代表翻过了一页。
这一次你想做什么呢?
第42章
八月的天气, 闷热透顶。
邺都远处的黑云压了几层,边边角角的地方卷起来和夜幕蹭在一起。人走在下面,没由来觉得心慌。只想收拢了衣袍快走几步离开着瘆人的地界儿。
长街起风, 宫女手中的灯笼无端自燃惊到了御马, 好一阵嘶鸣。
宫中用的灯多是大红色的, 里面用鲸油做了长明的蜡烛, 外面用红布裹挟地缠绕在雕花的铁架子上。火刚起的时候无人注意,一层层爬上来烧到了手才慌忙去查看。
宫灯布用的是苏绣,残存的灰烬还是红。
太后说这样喜庆艳丽,和宫墙的颜色模糊成片,浓墨重彩。
长街傍晚时便无人了,只听见甲胄摩擦的声音。
云儿远远地瞧见,心中慌的不行。
“娘娘,今儿怎么了这么安静?”
淑妃怀中抱着睡着的楚斌, 近日上书房派人传话说太傅病了, 小殿下在宫中疯玩了一整日,如今疲倦到昏沉。
女人摘了护甲轻轻哄着小孩,闻言抬头看了眼天色。火烧云滚滚如烈焰炙烤, 乌色的下摆被风扯起像燃烧的烟。
“能有什么事。”
“快下雨了, 就都先躲起来了呗。”
-
御林军守在别苑外,刀剑寒光林立。
圣上自亲征回京后就再未骑过从前的马, 它并非是战马出身, 但它随着主人从济州冲出血路, 马蹄上也沾染过齐国的疆土。
褐红带黑飘花的马似乎也知道自己高贵, 平日中是不让梳洗照顾的侍从随意碰的。乍一被牵到这见到了帝王, 突然便甩开缰绳冲了过去。
它前蹄屈起放在地上, 伸出脖颈落在男人的手边。
马儿的背毛被养的油光水滑, 可是那短粗的毛发下边藏了几道狰狞的疤痕。
男人粗粝的手指抚过,笑了一声:“你也不喜欢他。”
马儿嘶鸣,连鬃毛都隐隐乍起。
林奇肃穆着脸跪在下面,见圣上走近连忙挺直背低头。
“请圣上下马。”
帝王的神色冷峻,眼神中却柔和了不少。他登基后封赏了身边的近臣,林奇从不知何时起就是位极人臣的西北将军。
“你不用再做这样的事。”
林奇没抬眼皮,他的手上此刻并不算干净,混着泥水。他抽出随身带着的锦帕擦去了刀上的血,轻轻颔首:“奴才做事习惯了,假手于人也不安心。”
楚凭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踩着他的肩膀翻身下马。
林奇将擦好的刀举过头顶,却被男人用手按住了刀脊。
“去备一碗清水吧。”
“这刀太锋利,朕不忍手足之情。”
林奇猛地抬眼,可是在对上陛下平静的眸子时又立刻称是。
莫说济州平定齐国时对方也使了不少绊子,登基之后陛下对废太子的旧部可谓是处处隐忍,陛下甚至说过幽禁至死对楚凭萧而言也算罪有应得。如今对方恐怕真的触及到了陛下的逆鳞。
——所以连片刻都不想忍。
他远远看到德庆似乎用一个乌木盘子托着几本奏折,上面印的年号却是寻涪。
侍卫恭恭敬敬挑开了帘子,芳厅中虽无装饰却也清雅,还带着淡淡的茶香。
“上好的龙井,可惜了。”
坐在主位的男人鬓边已经生了白发,他手边的茶叶放了满满一罐,可见从前并未动过。
林奇警惕地握住刀,看着泡好的第二杯。
年轻的帝王缓缓走了过去坐在了楚凭萧的对面,他用手掀开茶盖,其中嫩绿的新叶起起伏伏翻滚着,确是好茶。
“好东西留着不用就会放坏,坏了就不好了,就该清理。”帝王端起茶盏,凑近鼻尖,在对方的注视下又将其远离,缓缓倾倒在地面。
“喝不完的,下去自然就喝到了。”轻描淡写的冷漠。
楚凭萧故弄玄虚般感叹好茶可惜,不过是死到临头却仍想留一份体面。可惜他心情不好,不愿意成全。
帝王三言两语之间打破了他人面上强作的镇静。
“楚凭岚!”
男人好像再也忍不了身上的屈辱,他母亲是先帝唯一的皇后,他从出生起便是东宫。面前的人不过是妾妃之子,他怎么配,他怎么敢!
楚凭萧不明白自己从何时起被这样一个阴险小人算计,才致使今日落入此等境地。
废太子喘着粗气,眼神猩红紧紧盯着帝王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