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有人怀疑若是有机会,他会恨不得亲口撕碎这个人。并非用刀剑,而是恨到只剩下动物般的兽性。
他的衣袖胡乱地将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竹制的笔架砸在青石做的地板上,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帝王此时却低头去看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他开口:“楚平安的事,是否是你所为?”
「我叫挽禾,没有姓。他跟着我做我的孩子,也成了无名无姓的。」
有些话楚凭岚从不承认,所以她不知道那个小小的孩子被葬在了西陵。名字随着登基一起刻在了宗庙的玉碟上。历来只有帝王最为宠爱的妃嫔早夭的孩子才有机会未满六岁而立牌位。
——平安是我们的孩子
「我答应过你,给他安身之所。给他名姓。」
这话他没有说过。
登基前他曾拜访过自己的这位好兄长,临走时对方状似无意地将笔扔进了笔架,这似乎是楚凭萧的一个习惯。
那夜国寺中,平安的拨浪鼓也正正好好地放在了笔架中。就像是心有罪行的人不加掩饰的恶劣卖弄。
楚凭萧没想到他会先提起这个,有些怔愣。他良久低低的笑出来:“楚凭岚,你疯了是不是。那个贱种也配姓楚?你和那个女人呆久了连祖宗礼法都不要了?”
“朕是皇帝,祖宗也是皇帝。朕的礼法便是礼法。”云淡风轻。
“……”
“你这个贱人!”
楚凭萧后退几步跌坐在木椅上,他用手摸了下脸:“是我做的又怎样?他亲口选你继任,他该死,那个女人也该死!”
废太子紧紧盯着面前人的眼眸,期待从中看到一丝一毫的波澜。
谁知楚凭岚转头看向门口站着的太傅,这位老臣是文官出身,后来又做了史官,如今是楚斌的启蒙师傅。
老人年近花甲本该是含饴弄孙的岁数,今夜被叫到此处乍听见如此秘闻被吓得两股战战,如今捧着一个册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愣着做什么,记。”
“废太子亲口道,记恨侄儿国寺童趣之言,伺机行刺谋害皇帝亲子。”
楚凭萧几乎要晕过去,楚凭岚好毒的心机。
“那个女人亲手送你登基,却不想害了她自己和族人!”他定了定神,得意地勾了下唇角。他知道楚凭岚如今所谓幡然醒悟,于是便偏要向最痛处戳去。
帝王没有抬眼,手指勾了勾。
“废太子勾结外族,意图动摇楚国江山。”
“记。”
——昭国之事他早有打算,只是尚未来得及和她说。
楚凭萧神色灰暗,袖口翻起被方才的茶打湿,显得格外狼狈。可是他仍用手将发丝整理妥帖,将白发掩在了耳后。
“你要杀我,就要用最好的刀。”
帝王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林奇恭恭敬敬地呈上了那碗清水。
“朕不杀你。”
楚凭萧瞪大了双眼,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不不不,楚凭岚怎么敢,他怎么能这样对他!
“国师说侍女去梳洗不过用了半柱香,你的人做事可真利落。”
他就着侍卫手中的铜盆将手指一根根洗净,骨节分明的手在昏暗的室内显出几分苍白。
楚凭萧被绑在座位上,大睁着眼睛看他,眼神里的血丝都要爆开,不停地抖着。
“可是朕不擅杀人,所以估计是做不好这些的。”
帝王笑了一声,脸上带着一丝歉意。
“你帮我做个实验,看看人死到底需要多久。”
德庆低着头走上前来,他的手有些抖,托盘中装了前朝的许多奏章,是傍晚时陛下特地命人找来的。
楚凭萧不动了,他牢牢盯着那些纸,眼神中满是绝望。
“这一本,是你上书求陛下赐婚。新婚燕尔,多好的事。”
帝王随意地翻看了一遍,然后撤下一张纸,十分好看的手捏着薄薄的纸浸在水中,纸被打湿贴在了楚凭萧的脸上。
奏折中用的宣纸比平常的还要轻薄,韧性也好,仅仅是一层并不碍事,楚凭萧却更加绝望,额头上冒出汗来。
纸薄,意味着刑罚只会更久。
“这一本,你手下的人弹劾济州巡抚、我母妃的表亲。他们一家妻女流放西疆,成年男子一律斩首。”
“太子党一时风头无两。”
又一张纸放进了水中,墨色从边角晕开,连带着水也变得黑黑红红。
从寻涪四十二年圣上派使者出海巡游起,太子党便一路春风得意。等到四皇子遭弹劾,齐文宣罕经由东宫供奉时便已经到了巅峰。
一本本奏章是楚凭萧如何得势的前尘。
更是猎人如何一步步布局设下难以挣脱的陷阱。
在棋盘上,四皇子让了兄长几步,对方比他更早地品尝了胜利的滋味。
可是当太子以为棋局终了时,属于先帝四皇子的博弈才刚刚开始。经文、弹劾、妾室杀人,还是三招,便将局势扭亏为盈。
两人本就不是同等的棋手,何谈对弈?
这些昔日以为壮志踌躇的折子就像是耳光,可是却不痛,湿淋淋地贴在了肌肤上,温柔地夺走了他全部的空气。
到最后,楚凭萧的眼睛突出,脸色青紫,克制不住地抖。
“一个时辰加半柱香。”帝王随意地擦去了手上的水。
“到底是成人,挺的久些。”
德庆疑惑地嗯了一声,似乎没有听懂。
林奇低头,他知道陛下说的是时间。小平安离去用了半柱香,圣上本只可以用一个时辰,却生生多耗了这半柱香。
惊雷一声,这场雨终是不堪重负地落了下来。
有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陛下,姑娘醒了。”
第43章
回京的路上下了大雨, 帝王未曾骑马而是乘车。
他手中好像还是人弥留之际颤抖濒死的脖颈,男人闭上眼靠着车架的软垫,将手臂撑在额头前眉宇紧皱。
十五年前济州之行, 陈国公府伴驾。
动身前, 他曾答应小孩为她带一个拨浪鼓, 可是东西带回还未来得及给她便去了济州。于是被那娇滴滴的小小姐在心中记下, 任凭他怎么哄也不肯出来相见,躲在庭院的屏风后面含着糖。
她一句也不说难过,只说济州风景单薄无聊乏味透顶。
于是圣上宠妃的独子便慌了身,他就蹲在地上,什么皇宗礼仪也不顾了,拍了拍尘土一次次轻声细语地告饶。
「等到年末回邺都,到时候我带你去逛元宵庙会,有捏的泥人……还有很漂亮的烟花。」
马车颠簸, 外面有人低声回禀了什么。男人覆在额上的手收紧, 似乎梦到了难以忘却的场景,可是随着雨声渐渐……他复又沉沉睡去。
阳光晴好的午后,小少年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才将她哄出来, 小姑娘甜甜笑着收下了那枚暂时用来赔罪的荷叶。
他喜不自胜, 想抱起她来在庭院中转圈。
“男女授受不亲,我要去告诉娴妃娘娘。”
登基前他曾去过一次济州寻找她的尸骨, 可是无功而返。在那座已经荒废的奢靡庭院中依稀可以见得曾经园林水榭的清丽。
他看到了那片被古籍压住的荷叶, 随着书页翻动, 随着风散在了他面前。就像十五年前的他眼睁睁看着陈秉月拿着那片比她还要大的荷叶越跑越远……
越跑越远。
淡粉色的娇小身影在烈日下变成了晕成一片的红。她的啜泣和求救越来越微弱, 荷叶在她的手中缓缓枯萎腐烂——这是困住他终生的梦魇
可是如今那片荷叶好好地放在紫金檀木的雕花柜上, 明晃晃地告诉他记忆有时也会调皮, 捉弄着看不清真相的人。
「我去告诉娴妃娘娘。」
寻涪四十三年, 他已经意在争夺皇位。彼时几经生死来到济州,却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恐惧。他只能强迫自己一次次回想每一个被忽略的细节。梦魇千百回强调着可笑的无能为力,最终将他的理智撕碎。
人人道新帝登基后清算了不少人,一顶贪墨的帽子扣下来便是排除了大半的异己。
他做的太小心,所以没有人能看出来,他处理了和当年之事有关的所有人。
可是有一个人他不敢去看,也不忍去问。
——是你吗?母妃。
惊雷一声,雨重重落在车轨上,同雹子也不遑多让。
帝王喑哑的声音自帷帐中响起:“什么时候了?”
德庆穿着蓑衣探进头来行礼:“回圣上的话,黎明即起……天刚擦亮。”
御前大总管没有听到回音,他抬眼打量了一下圣上的神色,对方刚刚亲手解决了多年的宿敌,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男人闭着眼,手指在车柜的侧面慢慢摩挲了下。
德庆知道圣上累了,于是轻手慢脚地将珠帘重新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趴着后退出去,顺手用袖子擦去地毯上溅起的雨水。
谁知楚凭岚突然睁眼,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那些被雨水晕开的暗色。
“不必了,里面湿透了。”
带毛的毯子是这点不好,有时候全湿了也看不出来,毛绒绒的表面干燥着任人抚摸,可是一盖在身上或是踩在脚下就能感到那种刻骨的潮气。
“是、是。”德庆应声,“回头奴才让人换一条。”
“扔了吧,以后不必铺毯子。”
总管太监有些惊疑地抬起头来,却看到男人疲惫至极的神色。这毯子铺在这里是为了掩盖人上下马车时在木头上留下的痕迹,如今毯子要是撤去,那些细细碎碎的伤痕便会露在外面。
德庆似乎有些明白过味来,呼吸粗重几分,带着颤抖又一次询问了一遍:“湖心水榭那边说姑娘醒了,您可要现在去看?”
“去西宫。”
“是。”
西宫,太后处。
四方的宫墙中每隔三丈便高悬了大红色的宫灯,这些灯用红色锦缎缠着,昏黄的光影从中透出来染上了艳色。
明明是巧思,却因为这红带着暗色而不觉喜庆,反而显得阴森。
很少有人知道,无论是太后还是皇上都不喜欢红色。可是她常年任由这些灯彻夜通明地亮着,旁人以为坤宁宫娴妃娘娘四十年如一日地彰显着恩宠,亲近者却不知她是否在惧怕着黑夜中的其他什么。
先帝过世后,她让宫人用黑布把灯罩了起来。
入夜前宫人慌张回禀圣上在长街上的动静,太后娘娘神色漠然地跪在佛前,让人重新把灯点上:“快下雨了,去去寒。”
她出身大族,同国寺一位青年自幼相识。
十八岁那年他们相约去后山放纸鸢,来的人却不是他。
她的纸鸢挂在了树枝上,那个陌生的男子笑着爬上去帮她取了下来,她站在树下抬头向上看,伸出手手心向上接着。
后来她被圣上钦点入宫为妃,国寺中平凡的青年成了国师。
这个姿势就僵了一辈子。
“你来了。”
身后传来军靴的脚步声,闷闷的叫人心中不踏实。女人却闭了闭眼,手中的佛珠转动了整整一圈。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反而跪在她身后的蒲团上先点了一柱香。他抬眼看到佛庵香阁里供奉的两位菩萨是普贤和文殊。
可是她手边放着的却是往生经。
“从前在国寺时候,他也说我心不诚、心不敬。所以我干脆就不去管,哪个菩萨好看便放哪个,求什么也不在意。”
她一夜未睡,如今这个年纪已经熬不住了。
这些日子后宫中纷传着太后的身子每况愈下,越是不好。这些风言风语气坏了她身边的丫头,可是她自己却不生气。
见楚凭岚还是没有说话,她自己轻声念起了几个名字。
“寻涪四十三年,济州巡抚抄斩。”
“四十四年,沧州刺史流放。”
十五年前济州巡抚家中一处偏院大火,他带着重兵守在外面却推脱火势太重未曾相救。他的副官后被先帝赏识,派去了沧州。
而那个院中住的人,是陈国公的妻女。
“四十四年冬,镇北将军暴毙。”
“寻庭元年,刘太傅下无赦牢。”
镇北将军和刘太傅是两朝老臣,在先帝左右立下了汗马功劳。刘太傅本不过是个小小的言官,可是他想出了让圣上求娶昭国之女的法子,这才得以加官晋爵。
而镇北将军的封神一战也在昭国。
圣上登基后朝中换血清洗不知死了多少人,这些名字隐在其中间隔数年无人能够发现。可是她知道,每死一个,她就更恨楚凭岚一分。
这种恨连她自己也不知缘由。
“昨日,你割掉了清和的舌头;杀了你皇兄。”
清和。
国师成为国师后便一直被称作“大人”,只有多年前的旧友还记得他叫“清和”。
太后勾唇,楚凭岚当真恨他那张嘴。
帝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在京郊别苑下马前林奇擦去了刀上的血,他知道对方已经将差事办妥,并且将这份礼物送到了此处。
“四十四年的时候,你还不知她便是陈秉月。陈秉月的仇你替她报了,挽禾的仇你也替她报了。你真是情深意重啊……”
寻涪四十四年的楚凭岚尚且不知自己爱重她,却已经替她料理了攻破昭国的罪魁祸首。太后这话是讽刺,亦是感叹。
这些人或是在原本的人生中因为一个传言抓住了机会从而飞上枝头变了凤凰,或是踩着陈家、昭国人的尸骨登上高位。可无一例外如今死的死、疯的疯。
打回了原型。
一句登高跌重全部是拜身后的帝王所赐。
“你替她做了这么多也改变不了你是楚国人的事实,只要你留着先帝的血一日,昭国都同你有血海深仇。”太后哈哈大笑起来,眼神带着嘲弄。
男人波澜不惊:“做与不做又是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