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湖心亭水榭, 妆阁。
春草神色平静地拿着手中的物件将眼前的吉服熨烫平整。这位陈姑娘本是继后又并非诞下皇嗣,本不该用这样规制的凤袍。
主子得宠,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高兴, 只是这风光无限间她不免每每抬眼眺望昔日的中宫废墟, 圣上让人推了那些碎成一片的乱石重新修建, 如今三个月过去已经初初见了新影。
汉白玉的石基已经定成, 朱红色的宫墙也逐渐起来,到底是不见曾经荒废空凉的模样。
春草每每路过就想起曾经下人们口耳相传的那场大火。先皇后失意之际决绝自尽,昔日高华瑰丽的中宫也不过沦为泡影。圣上铭记许久不忍去动这一片灰烬,如今新人在侧,崭新的宫殿起来后便是一点痕迹都不可察觉了。
不过两个月前那尘土飞扬的动静可是好大一番阵仗,可见圣上当真是不想去触碰和旧日相关的一丝一毫。
春草的眉眼又低了几分,圣上爱人之心如此凉薄,却不知陈姑娘可知?
也罢也罢, 宫中的女人圣宠之时哪里听得进这些话。自己拿先皇后挂在嘴边, 不免让人觉得晦气。
小宫女一抬眼就见到主子坐在妆台前,铜镜隐隐绰绰映照了她婉约的面容。
「北方有佳人,再顾倾人国。」
自家姑娘的容颜当真是倾城倾国之貌, 也不外乎圣上动心至此。
“主子!”
湖心亭水榭的掌事太监一向是最为伶俐的。
他人虽平日里嘻嘻哈哈, 做事倒是勤谨谨慎。他如今风风光光跑回来,面上止不住的笑, 春草一打眼便知道这又是有什么好消息了。
往日他露出这份神情时, 不外乎是陛下又赏了什么。可是今日对方明明是去内务府领份例, 左右不过是位份品级定好了的事, 内务府能有什么好东西?
小太监兴冲冲跑过来, 恭恭敬敬叩头行了一礼。他行动间是轻巧, 可是礼数却万分周全。当真是德庆公公好好为娘娘挑的人。
他低眉顺眼, 声音倒是响亮:“主子大喜,奴才在此恭贺了。”
坐在妆台前的女子眉眼平静,闻言缓缓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过身去自顾自地打量着妆台上成排的珠花首饰。
这些东西有的是圣上登基后新命人打造的,有的是宫中历来德高望重的嫔妃过去身边留用的。只是一样,各个都是好东西。
娘娘宠冠六宫,是圣上心尖里捧着的人。
内务府那些做奴才的哪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
挽禾抓起一只金凤玉露合欢步摇,凤的嘴中衔着一颗东珠,也许是担心这钗子太过华贵傲气,工匠特意在珍珠下用小小的米珠成串。
米珠虽小气,但是如今作为点缀倒也有巧思。哪怕仅仅是轻轻握在美人手里,已经可以预见行走间那摇曳生姿的景象,想必格外好看。
新贵得宠又马上封后的娘娘像一只好奇的小猫,没有顾那硕大的东珠,也没有看那鎏金的凤尾。她伸出手缓缓地拨那不值钱的米珠,拨一下米珠就摇一下,一句都没有多问。就好像那流水般的赏赐从未放在眼里。
春草打量了下地上跪着的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这么着急回来,想必是尽心为娘娘做事。瞧你,头上的汗都湿透了。说出去不免叫人笑话。”
娘娘好像听到了,她玩了一会就将步摇放了回去。
春草心下叹气,从西疆回来后主子就不似从前那般随和爱玩笑了,陛下日日送来新的赏赐,恐怕也是担忧她腻歪了旧物。
什么东西若是在她眼里失了兴味,便是千真万贵都再难引得美人回盼。
春草谨慎地看了眼挽禾的神色,继续温声对抬袖子擦汗的人说:“你不要着急,先慢慢说。娘娘喜从何来呀?”
美人好像这才注意到气喘吁吁的太监,轻轻抿了下唇:“先站起来回话吧,你也累了。”
小太监如释重负地点头起身,动作间感激地望了眼春草。
“主子大喜,内务府的总管一向有孝心,勤政殿那边吩咐了什么……”他抬眼飞速看了下挽禾的神色,“他们都捡了好话向娘娘讨赏。”
我朝一向奉行节俭,一般继后的规制礼仪是比不上皇帝第一次大昏的。圣上已经有过皇后,照理来讲这次也只是封后大典,不做大婚。
小太监下午去内务府领月例的银子,那总管口口声声说了:「圣上说这次大婚一定要好好的办。」
低下的奴才哪个不是人精,当即就给水榭的公公打了保票。先皇后什么样子,咱们皇后娘娘也得有。先皇后当年在病中,许多仪仗是念在她身子的份上没有,可是咱们也得有。
内务府总管说着,脸都笑开了花。「这样的恩宠,那当真是头一份啊。」
“他们这些小的说了,要把娘娘从中正门抬进来,是名正言顺的正妻。到了晚上皇上接受完朝臣拜贺之后,照样有合卺酒。”
封后仅用告祭天地祖宗,本不必这么麻烦。圣上在乎娘娘,所以才事事周全。
春草心中又高兴又担心地看了眼主子,挽禾静静地坐在那认真地听,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带着清浅的笑意,无论谁说话,她都轻轻望过去,好像也很好奇陛下究竟是怎么吩咐的。
可是再看去,娘娘面上虽然随着他们可是眼睛却透过回禀的人看着窗外。春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湖心亭外有两只野鸭为了根树枝打了起来。
美人坐的端庄,心思却都顾着看那野鸭掐架。
春草心下叹了口气,这样清明通透的性子入宫,当真不知是福是祸。好的是耐得住寂寞,坏的是……姑娘不在意圣上,难不成真的一辈子也不争宠么。
小太监左右环顾了一下低下了头,眉眼间带着点儿微微的笑意。他压低了声音说:
“皇上找人要了两根龙凤花烛,说只有燃到天明才能算作夫妻白头。皇上说娘娘睡觉轻,这早生贵子咱就不用了。但是啊旁的美好祝愿,有什么风俗就都来着。”
他粗笨,不懂这些。可是也能瞧出圣上当真心疼自家主子,拿睡觉轻做幌子。他们这些做奴才随身伺候,有些秘闻记在心中,也当真称奇。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美人就静静地听。
“圣上还说啊,这次大婚不做嫁娶,而是成亲。”他随口一说,可是春草一直注意着娘娘的神色,首领太监说这话时她分明缓缓眨了下眼睛。
“你们主仆说什么悄悄话呢?”德庆掀开了帘子,春草发现他的神色有些不好,可是圣上却依旧如往常一样。
“内务府的人做事尽心,德好正和我说呢。”
“德全。”
“奴才在。”总管太监上前一步。
“赏。”
帝王因着她随口一句话就赏下黄金百两,男人从不说爱语,可是那眸中的神情紧紧盯着她,恐怕连铁石心肠也不免动容,
挽禾起身要行礼,却被扶住:“你我夫妻之间,本不必拘礼。”
“还不是夫妻,自然要行礼。”
美人轻描淡写一句话,在场众人除了她神色都微微变了下。她好像无知无觉般笑出声来,“现在便这样放肆,以后成亲了难不成要圣上给我行礼?”
原来她只是开个玩笑。
帝王果然被逗笑了,他笑得前仰后合连泪都要笑出来。
挽禾不知他怎么突然捡了这么大的笑话。等到楚凭岚终于缓过神来,他扶着人坐在了窗边,自己跑去倒了一壶茶水。
“行礼便是成亲之后的事,如今不如让朕服侍你。做的也比这些奴才尽心尽力。”
他坐在窗边的脚踏之上,一打眼过去比她矮了不少。他今日未穿龙袍又格外俊朗,长长的眼睫抬着向上看时好像真是一位宫中贵人的宠臣。
楚凭岚将头枕在她膝边,又怕累着她,不上不下地自己僵着。
“皇上这是怎么了。”挽禾喝了茶水,随口问道。
帝王闭着眼睛没有动弹:“国事繁忙,有些乏累。”
“圣上也该好好歇歇。”
她说了这句话后,就什么都没再说了。
德庆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酸涩。他低了眼,没敢继续看。
如今已经近了傍晚,天边的火烧云卷着猩红的颜色。日光透过荷叶雕花的窗户打在两个人的身上。挽禾背对着光,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
帝王的侧脸映在金色的暖光下,锋利的颌角也柔和了不少。
他们不出声坐了许久,楚凭岚突然好像想起了之前的对话。说了句「是该歇歇了,歇歇也好。」
美人嗯了一声,没接话。
室内静谧,檀香阵阵笼彻幽宫华殿。
湖中的野鸭还在吵嚷,可是听声音已经远去了不少,想必躲进了藕花深处。
“朕封了陈秉骁一等公世职,原先的封地太小,年轻人也呆不住。”
挽禾低头,他还是闭着眼睛。
陈秉骁是陈国公的独子又是庶出,按理只能承袭父亲的勋爵。一等公便是比国公还要显赫的地位,非宠信的亲王也不能承受。
“你妹妹喜欢户部的那个尚书,原先武将出身,老大不小了身边也没有过亲眷。朕瞧了不错,回头你再看看?”
挽禾听陈秉柔说过那位青年,对方出身军中又格外自持,为人处事是位君子。
“柔儿她心中有数,牢陛下惦记。”
“原想着封公主招他做驸马,省的嫁过去受气。可是又一想,若真封了公主两人便不相配了,姻缘也未必长久。先封郡主,若是她日后有子,朕诏书中还命由她的子嗣承袭官职。”
情爱之变如何能预见数十年,子嗣承袭官职便是用皇权之手保她和未来之子安枕无忧。
他说的很慢,先帝的四皇子不受皇宠又不得母亲垂怜,自幼便善于权衡用人之道。有些事他一旦做了,便是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算透了。
“有圣上的一番苦心,柔儿不会过的太差。”挽禾垂眼,提到弟弟妹妹哪怕从小未曾长大,那些刻在骨血中的血脉亲情也让她不禁柔和了神色。“只是尚未成亲又何谈生育,陛下未免也太着急了。”
“能想到便去做了,如今同你说起来……是急了些。”
楚凭岚咳嗽了一声,德庆手中的拂尘颤抖了一下,到底是没有上前递上帕子。
——陛下不愿在娘娘面前做出这可怜的样子。
楚凭岚的睫毛很长,窗外有冷风在吹,室内又因为担心美人冷而点了暖炉。他轻轻眨了眨眼,眼睫似乎坠了湿润的霜。
他如今越来越累,有时陪她入睡后还要返回勤政殿处理政事。他觉得自己像是老了,靠在她身边什么也记不得,只觉得有好多想说的话。
“藩国进的匕首你看到了吗?”他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话,春草吓得看向主子。
说来也奇怪,日前圣上让人送了红布托着的盘子,里面就只放了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这匕首的刀鞘华丽,是好看,她不在意地抽出却发现刀锋格外锐利。
「呀,圣上怎么会送这样的东西来。」
德庆公公的神色也有些古怪,只是低声说「圣上一向是有什么好的就送来。」
娘娘当时说了什么?
春草仔细回忆了一下——
“我不喜欢舞刀弄枪,也不喜欢见生杀之事。这样的东西留着也没用,送进库房了。”
同当时一样的话。
殿内暗了下来,圣上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在意般笑笑:“无事,放到库房中,回头喜欢了再拿来赏玩。随你。”
挽禾心下莫名有些不安,她低下头,楚凭岚的眼底有着青黑,这几日朝中为了他封赏陈秉骁的事情闹的不可开交。对方年纪尚小,又没有军功。楚凭岚周旋在那些满口规矩礼制的人中,当真是疲惫至极了。
“淑妃带楚斌也累,回头多让那孩子到你身边玩玩。他品行不错,可堪大用。”
楚凭岚膝下无子,楚斌对她有感念之情,往后必会多加照拂。
“好。”
“冬季邺都天寒,你让他们多备些红糖暖身子。”
他抬眼拉住她的手,却在意识到自己的手更凉几分后悄悄松开了。
“好。”
“从前你身子不好,太医开了不少的补药。你记得喝。”
他记得她怕苦,如今一天一天的药都是他哄着求着,再搁上一两个蜜饯去压才勉强让她喝下的。
“好。”
“圣上今日怎么说了这么多?”
“没事,没事。”
帝王闭上了眼,他今日想睡的早些,明日大婚。
第50章
楚凭岚醒来时站在一片湖水与绿茵之间。他似乎忘却了很多事情, 可是没有慌乱,在绿和蓝的分界线上停留了很久。
久到水天一色,湖和草的界限也未曾有分别时, 他动了。
绿草无垠枝叶还带着露水, 向前走了一会儿, 男人突然在远处的草坪上看见了两只鹿。鹿儿们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又平静的低下头来。
在自然生灵面前,王侯将相又有何分别?
看着它们清润的眼神,他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本是凡尘间的帝王,养在宫中又引温泉水精心饲养的鹿是白色的。面前的这两只是棕黄色的梅花鹿,不是自己所拥有的。
男人皱了皱眉,想转身离去。
绿草柔软却突然将他绊倒在地。楚凭岚再爬起来时视野变幻,整个人都小了不少。
“你怎么了?疼不疼?”
他抬眼,一个穿着藕粉色裙装的女孩就站在他旁边。她扎着两个小小的羊角辫, 嘴里含着一颗糖。
小姑娘也许是才学会说话不久, 又含着糖,连声音都含含糊糊的。可是就是这样软糯的声音,拖着点缱绻更显可爱。
——你疼吗?
她又问了一遍, 面上带着笑, 好像只是随口的关心。
女孩的面容很熟悉,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又为何在这儿?他只能沉默的点点头。
草地虽柔软一跤扑上去手掌都擦破了, 说不疼, 是假的。可是再多的他也说不出来了。
女孩举起左手, 他这才发现她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拨浪鼓。那波浪鼓是民间最普通的样式, 红色的漆、白色的面, 摇起来叮叮咚咚一直响到了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