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出身都不算显赫,身边没有家生子,总管大人思虑周全这才只问了她们。
其实皇后还未曾册封的时候, 我们就都知道她一直病着。娘娘身子不好, 从来都没在内宫出现过。淑妃娘娘是皇上登基前纳的侧妃,膝下又有楚斌殿下这个皇子傍身。
所以自然人人都说淑妃更炙手可热一些。
「你甭看淑妃是妃子,你看看敬事房的档。你便知道这个妃是碍着楚斌殿下的颜面给的。」
——换句话说, 皇上这么久了都没去过淑妃房里, 以后还有什么指望?
见我不说话,总管身子向前倾了倾, 似是着急地提点。
其实总管大人不必这么为我忧虑。我初入宫中实在是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
淑妃皇后还是太后亦或是那后面还没进宫的小主们, 我都不在乎。只求安安稳稳过到二十五岁放出宫去, 找个好人家嫁了, 便是如此草草一生。
我把这话如实跟总管大人说了, 可是他却没有笑我。
「人各有志。你能这样想也很好, 知道自己要什么, 总不会过得太差。」
这句话一出来,我知道他是真心为我考虑的。
「淑妃娘娘是膝下有子,所有人都争着巴结讨好她。如今圣上登基,她一朝封妃,身边莺莺燕燕不会少。」
「皇后娘娘久在病中,又是昏迷,雪中送炭的真情才更为可贵。她虽然病着不能侍寝,可是圣上日日去陪着她,你单看这份情谊便知此后错不了。」
我点头称是。
乔总管送我出去的时候特意查看了四周,压低了嗓子说「皇后娘娘到了年下才二十,你也二十。她这破身子骨能拖到二十五吗?」
我大惊失色,连忙求他不要说了。
他摆了摆手说他讲的是实话,不是诅咒。皇后娘娘在一天,我就一日不需要担忧脚下前途。若是她……
圣上也绝不会苛待伺候过她的宫人。
我听在耳朵里,却没往心里去。后来亲自照顾这位温柔漂亮的皇后娘娘更不想记得这些话。
——她那样好的人,怎么能死在二十五岁?
那夜,
淑妃娘娘哭倒在圣上脚边,口口声声怨他错过了我三次替娘娘求情求救。其实有些话我不敢说了,那夜我实则跑了四次,最后一次是娘娘让我叫醒守夜廊下睡觉的宫人再去催催圣上。
我们还没走到长街,漫天的火就烧起来了。
她走的那天,
刚过了二十一岁生辰不久。
乔总管说的话到底都应全了,圣上面子上说嫔妃自戕是大罪,可是又吩咐将我们这些宫人都好好地分去了别处。
我跟了淑妃,听过了不少娘娘从前的事。
有时候午夜梦回我一次次想当年站在长街的岔路口,如果我再仔细点,不要总想着娘娘是不是冷了热了这些小事,是不是就能发现娘娘的绝望。
向前于她是亲手断送了自己十三年的情谊,做一个温柔贤淑的皇后,亲自为爱人挑选新人在侧。
向右向左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想起皇后娘娘的眼神,她是那么害怕。
她当年真的走不下去了。
昨日新后继位,恐怕圣上再也不会记得娘娘了,帝王薄情,我做宫人的能说些什么。
我陪着淑妃娘娘抱着楚斌殿下,风吹起了盖头的一个角,我有点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世上真有人能相像至此?
我今日知道,真的是娘娘。
「来了便住下吧。」娘娘清晨拉开门,她神色有些倦怠。现在天还未亮,娘娘起的也太早了?
还是说,她一夜未眠。
我不知道,林奇将军领着我过去说我从前服侍过娘娘,现在也放心些。娘娘松口,我便留在了湖心亭水榭。
宫中似乎出了事,陛下急病,林奇将军参政。他们说若是不好,恐怕江山有变。只是这些都与我无关,我还有两年出宫又能跟在娘娘身边伺候已经是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
“娘娘,娘娘!”青年将军已功至摄政王,不知有多少年未曾见他如此慌乱。
他未摘配剑一路奔至内宫,扑在地上。
美人站在高处的栏杆旁,她清瘦了不少,手中端着一个净白的瓷碗,里面零零碎碎地放了些鱼食。
东西撒下去,鱼儿张大了嘴互相倾轧着抢食,扑腾的欢畅。
她听见动静没有抬眼,云儿后退了一步将位置留给了林奇。
“西北听闻圣上昏迷一月,已经隐隐有叛乱之事。”
帝王失血过多,满儿一众暗卫拼死将太医请了过来,用尽办法将人留了一口气。只是至今未曾清醒,说不好……也只能算等死。
那夜,她本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楚凭岚疑心太重,就算情意迷乱之时也不会掉以轻心。不过一命抵一命,她早就想好了结局。
可是他握着她的手,十指死死地扣在一起。源源不断涌出来的鲜血像润滑,又像是粘连。她就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血将他们的手染红。
德庆小心避开她,带着太医和暗卫步履匆匆向勤政殿冲去,而林奇提着一盏暗黄色的宫灯走在前面,她静静地跟着。回宫的路上很冷,手上沾了血,风一吹像上了霜一般。
她洗了一月,手指缝中还残存着腥锈的气息。
太医告诉众人,陛下一心求死,当真是不愿醒过来。
再拖上半个月便真是不好了。
满儿跪在地上被人死死地按住「凭什么,凭什么陛下做了这么多她还不肯,偏生要用命来赔吗?让她来见陛下,让她来看看他?!」
林奇重责了满儿,转身对她:陛下的遗诏中提及,娘娘只管静养,不用在意底下人说什么,若是有人竭力救他,也不必叫她来看。
那些人只是尽忠,希望她见谅。
林奇见挽禾出神,又慌乱地叩头请她做主。
“娘娘,西北叛乱,求您随臣去看看。楚斌殿下还小,哪里能主持大局?”
美人的视线淡淡落在他身上,好像带着一丝嘲讽。楚凭岚机关算计,从来一事多求,说句步步为营也不为过。他做事向来有余地,每一步都算得清清楚楚。
他会不知道自己重伤后边疆的异动?
他的遗诏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这些事情早就安排妥当,按照他的性格,倒也许是请君入瓮的苦肉计。哪里需要她做主。
美人没有开口,可是她眸中神情已经将思绪暴露无遗。
林奇抬眼撞进去,心下一阵酸苦。他知道她不信,可是偏偏事实就是如此。陛下遗诏字字句句和娘娘饮食起居相干,再不见其他。
——帝王聪明一世,凡事只要做了必定有多方图谋。可是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只想到了她是否安泰、可否如愿。
见她不信,林奇咬了咬牙。
心中的猜测过于大胆,可是宫外朝臣激愤,西疆叛匪张狂——若是娘娘不出面主事,恐怕难以平息。
左右她因昭国之事心中怨气,总是有情也绝不会回头。可是有无可能……楚国并非元凶?
“臣曾奉命整理齐国史书纪要,发现齐国国君同昭国一大族有多年银钱往来,又有密信佐证。可是那文字是昭国之语,臣不懂。”
他看到她瞬间凌厉的眼神,将军将头死死低着,再叩:“求娘娘看后,再定夺。”
良久,美人好像终于回过神来。
湖面少了鱼食而并无鱼儿争抢,因此平静了太多。
荷花凋零,藕花开败。她的指尖动了下:“拿过来罢。”
……
大楚寻涪三十四年,秋。
“阿爹,你在看什么?”
绿眼睛的小孩兴冲冲地跑进来,他的左手还拿着一柄特制的小弓箭,他身后的箭筒已经空了,显然玩得正欢。
因为异动下意识将书信收起的男人见他来,手指不再紧绷,笑呵呵地将孩子举起放在膝头。
男孩皱眉挠头:“父亲还当我是小孩子。”
童声稚嫩,奶声奶气。
威武的将军哈哈大笑:“好!不愧是我的孩子,有志气。你以后要做草原第一勇猛的武士。”
“那我要保护公主,为她守护昭国。”
男人的笑容一顿,他看到了桌上的密信:“你要迎娶公主,却不是要守护昭国。”
被放在地上的小孩不解地努起嘴巴。他当公主是姐姐,可是父亲母亲天天说要让他娶公主。明明照顾公主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只有嫁娶呢?
看到儿子的表情,幕其知道他还小有些事还不懂。
“公主一介女流,嫁给你后是要为你生孩子、养育后代。昭国大计和她本就无关,你要做的更不是跟在她身后做一个将军。”
他捧起他的脸,说:“你不用想那些,你只需要知道……不久之后,你才是昭国唯一的王。”
幕恩半知半解,侧头去看父亲桌上的信。
里面的字他认不全,但大概和“东”相关。他问:“这是什么?”
“哈哈,阿爹要回禀圣上。”
“让他允许我们带兵出征,打去东边!”
天高云淡,草垛上的红裙女孩仰望着一望无际的蓝色。草垛下的绿眼男孩射杀了一只兔子,高高举起给她看。
「小公主,我阿爹说了等我以后有了最威风的骑兵,要一路打到东边去!」
……
“原来是这样。”
挽禾放下了手中的信,神色有片刻恍惚。
原来是这样。
故国虽小,却骁勇善战。她从前疑惑,为什么短短不到三月就会灭亡。兵呢?将呢?
原来齐国每年流水般的银子送去昭国幕府替他养兵,为的就是那一天。
幕其将军打的好算盘,虚报外敌入侵所以带兵出征,兵权到手便由部下拥立黄袍加身。幕家从始至终以为“楚国来犯”是和齐国探子欺瞒昭国国君的戏码。
齐国挑拨楚国灭昭,又让昭国的镇国将军毫无察觉地带着放松警惕的亲军出征,他们做着开国的美梦来到西疆,全军覆没。
幕恩恨极了楚凭岚,恨楚国杀了他的父母,恨自己不能为昭国的百姓鸣冤。
可是……
原来自始至终这都是他人手中的一盘棋局。
齐国用一场凤命,用一个说破天也成不了的幻梦除掉了心腹大患。她挽禾、幕恩、幕家甚至楚国先帝也不过是棋局中顺水推舟的一颗弃子。
这样阴险毒辣的手段,却毁在他们灭国之后还不甘心,日日夜夜将昭国人驱使为奴,才断送了自己的前途。
原来这才是一切的真相。
她放下手中薄薄的密信,却好像有千斤重的磐石坠落在地,心下唯有轰然。
“臣不才,楚斌殿下年幼,求皇后娘娘亲政!”
林奇率先跪了下去,然后是云儿。她抬眼时,楚凭岚的近臣跪了一片。
“求皇后娘娘亲政。”
美人强勾了下唇角,她终于知道楚凭岚那一刀除了求死以外的图谋——他把楚国的江山,强硬地塞进了她手里。
楚凭岚,她把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
唇齿轻碰时不知是酸、是咸、是甜、是苦。
他算的真好。
……
皇后娘娘于中秋佳节前夜召见了西疆使臣。
她不知说了什么,对方跌坐在地,一双幽绿色的眼睛中满是不可置信。
对方走的仓皇,连贺礼都没有带走。
林奇去的时候美人正在小厨房里熬粥,他惊讶地询问她究竟说了什么才使得那使臣像丢了魂一般。
皇后娘娘只穿了最朴素的衣衫,她的长发用一根素金的钗子挽起,闻言轻轻抬眼:“我先问他是否知道与他合谋的齐国太子是他的杀父仇人。”
林奇噗嗤一声笑出来:“娘娘说的这么直接,难道他会相信?”
那幕恩纠集昭国之人藏身于大漠之中,从五年前开始便行刺楚国要臣,难道这样一句话就能让他失意至此。
美人也笑了:“我和他说,楚凭岚将所有的昭国之人做了名册。一共十万三千五百余人。”
她顿了顿:“邺都刚好有十一万楚国人。”
林奇哈哈大笑,拱手拜服。
齐国已经覆灭,楚国正在将昔日为奴的昭国之人恢复户籍,称作昭族。凡昭族者无论年岁只要愿意便可重新读书认字。
用十万人的性命搏一口气……蜉蝣撼树,以卵击石。
幕恩不会去做。
他们说话的功夫,那碗粥已经盛了出来。挽禾尝了一口便说太淡,让林奇送去勤政殿给德庆喝。
“娘娘做的粥为何要赏德庆?”
美人正在解围裙,没有抬眼:“大总管近日陪我议政,太过辛苦。这样的清粥小菜刚好。”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御花园中的鹿本是将军送来的,邺都实在不适合养鹿,我已经让人将它们放归江南山林。”
青年将军一愣,拱手称是。
圣上为了留住鹿曾命工匠引温泉水供它们取暖,可到底太过勉强。娘娘做主放它们归去是最好的选择。
咦?
“娘娘去看过那两只鹿了?”
自从恢复记忆,她便从未踏足过长街的尽头。那曾是她最无望的抉择。
“嗯,我沿着长街走了一遍。”
挽禾的眼角眉梢带着疲倦,她近日常常处理政事,本有些生疏,这几日越来越得心应手。她好像天生便该如此。
她沿着长街走,去了内宫,楚凭岚从未选秀,那里此时用作宫中匠人的住所。她又去了上书房,邹相的孙子还是吃的那么胖,看着令人讨厌。
可是如今他身边绿眼睛的奴隶成了伴读,坐在他的身边一起念书。
「笨死了,这点都不会。」小胖子耀武扬威地喊着,却抢过了太傅手中的笔自己教他。
云儿扶着皇后娘娘,觉得她看邹相之孙的神色柔和了一点。
“娘娘想到了什么?”
“以前有人也说我笨,我光顾着难过,忘了也是他细心教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