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云禾端起茶杯浅饮一口,笑眯眯道:“倚翠馆风雅,我不过是来散心寻乐,那些大家公子来得,怎么大家小姐就来不得呢?”
惠娘白她一眼,只觉得果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小姐用完茶就回吧,你在我这里散不了心也没乐子可寻,我若是给你添了堵怕你又要哭哭啼啼。”
小姐就是小姐,一日日的没个正事做,竟然还跑到自己这里来讨嫌。
阮云禾也不恼,好声好气道:“有一事想要再问一次惠娘。上回你说宫中有位贵人钟情我母亲,不知是听谁所说,原话又是什么?”
阮云禾回想她头回闯贤王府,自觉有些鲁莽,只因为失火当日晚上有个背影像贤王的人拜访,就假定是贤王爱慕母亲仇视父亲,实在是她冲动了,眼下她想知道得更多些。
惠娘看她不顺眼,也没个好气:“多少年前的事了,想也知道,了解这事的都是些老鬼,我不爱接待那些老狐狸,这事也是听姐妹们谈天说的。”
阮云禾若有所思,倚翠馆的姑娘们还有心思谈天,可见馆里还算宽松,若是能混进来,恐怕真能得不少消息。
她摘下面具露出易容,惠娘顿时又惊又怒:“这是什么东西!你能不能别胡来!”
阮云禾眨了眨眼,无奈道:“实在是无法才出此下策,若是惠娘能为我探听些消息,我自然也不必要冒这个风险。”
惠娘火冒三丈,恼火她竟敢威胁自己:“我凭什么为你做事?你配吗?阮太傅去世三月了,你呢,年边还去江南游玩,除了穿一身假惺惺的孝衣,哪有半分做女儿的孝心!现在又想干什么?跑到烟花柳巷来找乐子!”
阮云禾想了想,惠娘对自己诸多误会,不如将自己的打算说给她听,不说让她心悦诚服,起码不受她阻挠。
她正要解释,却听外头一阵男声远远传来:“惠娘?谁又惹你生气了?”
阮云禾也不解释了,直接将面具塞到惠娘手里,提步就往房门处走。
惠娘还没反应过来,外头的人已经走到门前,象征性敲了敲就推开了门。
她悚然一惊,赶紧背过身去,将面具戴好。惠娘气得胸闷,这混账小姐胆子太大,把面具交到她手里,自己往前迎,她若不戴就是两个惠娘,怎么也解释不清的。
她竟然着了这阿斗的道!
房门被人推开,外头站了个满面春风的紫衣公子,笑眯眯地看着阮云禾。
秦轩?
阮云禾记得,秦轩虽然好美人,但是贤王对他管教得很紧,倚翠馆虽然是京都第一等的风月地,到底不是个正经地方,他怎么会来这里?
“老远就听到你发火,怎么了?是何人敢惹我的惠娘?”
阮云禾拿捏了一番惠娘的语气,哼了一声:“秦公子惯是觉得奴家不讲理的。好端端的,奴家对阮小姐发什么火?只是说到件气人之事,声音大了点。”
秦轩在惠娘这里常常是受冷,耐不住他就好一口冷美人,如今听美人娇嗔,更是心醉神迷,便觉得那个戴面具的阮小姐十分煞风景。
惠娘一阵晕眩,秦轩是什么东西,阮云禾怎么能顶着自己的脸冲他撒娇!
阮云禾看着秦轩面泛春色,一时有些凝噎,这话也爱听?原来惠娘平日,是真的丝毫不给他脸?
她调整一番,冷了脸色道:“说了这么久也累了,奴家想休息了,秦公子和阮小姐都请回吧。”
秦轩哪里舍得走:“惠娘,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才说两句话就着急赶人了?”
她横了秦轩一眼,嗤笑道:“与公子待多久是看奴家的心情,而不是看公子。”
好嚣张,且试探试探他的底线。
秦轩甜蜜一叹:“真是拿你没办法,那惠娘好好休息,改日我再来看你。”
阮云禾一阵恶寒,淡淡道:“公子慢走。”
秦轩转身欲走,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惠娘,你的衣服……”
阮云禾一惊,下意识伸手轻触胸前,低头一看,今日特意没有缀白麻,他应当看不出什么来吧。
这幅情态落在秦轩眼里,是美人含羞,掩心低眉,娇态万千。
看来她的心里,还是很在乎他的啊,这就是女人,总是口是心非,明明在意的不行却总是嘴硬,真让人心疼。
他心情大好,笑眯眯道:“惠娘今日穿得清丽,别有韵味。”
阮云禾长呼了一口气,却觉得和他每多说一句话就要多起一层鸡皮疙瘩,不由分说将这两个没头脑和不高兴送出了门。
惠娘稀里糊涂出了倚翠馆,又稀里糊涂被荷霖拉上了马车,又是晕又是气。
荷霖摘了她的面具,见她一副暴怒之态,几乎快要提刀上青楼,便知自家小姐恐怕没来得及和她说清楚,只好接下了解说来龙去脉的重担,给惠娘顺着气。
而秦轩乐呵呵地牵马欲走,却看到秦如轲慢悠悠驱马到他近旁:“堂弟。”
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秦轩被抓现行,立马服软:“我错了,堂兄,千万别告诉父亲。”
秦如轲挑了挑眉,看向阮云禾的马车方向,故意做出思考的样子:“为你保密倒是不难,你有什么好处许我?”
“我……”秦轩有些犯难,有什么东西能打动秦如轲?
“下回来倚翠馆,叫上堂兄,如何?”
第37章 桃仙
阮云禾在倚翠馆待了两日,只觉得惠娘这脾气也不错,寻常客人不太敢招惹她,也就主事的妈妈偶尔瞧不过眼训斥两句。
倚翠馆做到今天,背后必然有人支持,明面上都说是位神秘的富贵公子,把倚翠馆交给手下人打理后就四处周游去了。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寻常的富贵公子,想要在京都开这样一座风月楼,别说打出如今的名气,恐怕连立足都难。
不管倚翠馆背靠哪座大山,这人都不像是有什么野心的样子,至少倚翠馆里的氛围十分松快,甚至主事的妈妈还要叮嘱姑娘们不要打探客人的私事,不听不该听的话。
且这地方的布置是一等的风雅,银子流水般地淌进来又淌出去,没几年就成了同类馆楼中的翘楚。
阮云禾接到了惠娘的信,语气还是冲得很,却也没骂她,想必是想通了其中误会。
信中除了提到些日常的琐事怕阮云禾露馅,还说到当初她无意中听见的关于阮夫人和某位皇亲的八卦。惠娘说这则八卦是从一位叫桃仙的姑娘那处听来的,可以找她打听打听。
此外,惠娘还特别提了不许阮云禾弹她的琵琶,恐辱没了她最得意的那把琵琶。
对此,阮云禾自然不服,她自小学得最好的就是丹青和琵琶,她怎么就弹不得了?思及惠娘发飙的场面,她还是将那把琵琶收了起来,对外只说是最好的琵琶坏了无心再弹。
阮云禾读完信就准备去找那位叫桃仙的姑娘,推开门出去,顺着九曲回折的廊院往后厢走。
桃仙没在房中,被安平侯叫走了。
阮云禾站在门口想了想这位安平侯,好像是先皇后的弟弟,没有功绩,光是靠着裙带关系封了侯。平日里也算安分守己吧,怎么如今人到中年,还往欢场跑?
罢了,人家的风流韵事自己也管不着,也许只是中年丧妻,孤身寂寞,来此地打发打发时间。
她转身欲走,正好瞧见桃仙从回廊尽头往这边走。
阮云禾时刻谨记惠娘冷漠古怪的性格,微微冲着桃仙一点头,桃仙也愣了愣,随即甜甜一笑,走上前来先打了招呼:“惠娘姐姐?真是稀客。是有事寻桃仙吗?”
阮云禾斟酌着开口道:“长日无趣,想找你说说话的,没想到妹妹正忙,打扰了。”
桃仙长得娇俏可爱,皮肤白皙,眉毛弯弯,唇红齿白,穿着一袭藕荷色的罗衫,不负其名,是个甜蜜的桃子成仙。
小姑娘今年刚刚十五,最是伶俐爱说话的时候,平时就爱和倚翠馆众人说笑,十分讨人喜欢,在倚翠馆里人缘很好。倒也是因为她爱说话又不防人,连最不合群的惠娘也总是能从她这里听来点奇闻轶事。
她听了阮云禾这么说,就有点可怜起惠娘姐姐了:“哪里啊,不忙不忙,也就是安平侯今日非叫了我去推拒不得,他还要和我喝酒,我怕他又喝醉,故意说我埋了果子酒。”
桃仙又嘻嘻一笑:“我记得紫溪姐姐在院子里的树下埋了坛梅子酒,味道淡得很,拿去糊弄糊弄他。等会他走了我再回来陪惠娘姐姐说话。”
阮云禾看她一脸浑然不在意的样子,不由得惊讶,再怎么说那也是个侯爷,真能糊弄?
“……他不会生气吗?”
桃仙摆摆手:“不会不会,他就来过两回,上次来就把自己喝个烂醉,喝完就胡乱说话,醒了还怪我不劝他!这回我特地拿果子酒去,要是再喝醉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阮云禾心头一动:“上次,是他说了阮夫人和宫中贵人的事?”
桃仙咯咯直笑:“是啊,我都不敢听他醉糊涂了还非要说。还好是多年前的事,没什么证据,阮夫人阮太傅都去了,那个贵人也不知道是谁。可是谁知道他这回又要说什么?我可不敢再让他醉了,没得给自己惹上麻烦。”
阮云禾见她说得开心了,顺势问道:“酒醉的人说话还能作数吗?会不会是胡言乱语?”
桃仙连连摇头:“那可不是,他说得还挺清楚的,是他去阮府赴宴,看到有个皇子对阮夫人动手动脚,阮夫人还给了那个皇子一巴掌。”
还有这事?
安平侯与叔父向来交好,去赴阮府的宴实属正常,可是……
“不对吧,”阮云禾察觉到违和之处,“阮府算不上皇族亲贵,阮府的宴会能有一个皇子去就算是赏脸了,安平侯又是亲身去了宴会,怎么会不知道是哪位皇子呢?”
桃仙皱着小眉毛想了想:“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也许真的是喝醉了,说话颠三倒四的。”
“哎呀,”桃仙惊呼一声,“不能再说了,该去挖酒了,安平侯要等久了。”
她急急忙忙去动手挖酒坛,冲着阮云禾一挥手就匆匆往前厅走。
倚翠馆是个园林阁院的构造,姑娘们平日里住在后院,见客人则大多在前面的大堂或雅间。阮云禾见桃仙走了,自觉待在后院无益,便打算去前堂碰碰运气。
只是要牺牲一下惠娘作为冷美人的神秘感。
然而一到前堂她就后悔了,认识惠娘的人太多,调笑着要她弹曲琵琶。
她泠然独立,眉眼间满是傲气:“不巧奴家的琵琶断了根弦,正在修补,旁的琵琶入不了奴家的眼。”
这话一出,一些平常瞧不惯惠娘的人就出来起哄了:“真正的大家哪里会拘泥于乐器的贵贱?该不会是手生了怕丢丑吧?”
阮云禾这才意识到,秦楼楚馆就是秦楼楚馆,再风雅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青楼女子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她正思索着要不要发飙,就听得一声大喝:“谁敢为难惠娘?没听到她说不愿吗?”
赫然是秦轩站在门口,双目炯炯,震慑住了起哄的人后又含情脉脉地看向她,显然是沉醉于英雄救美的戏码中。
他身侧站着秦如轲和谢钧,秦如轲手里抱着一只白狐狸,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狐狸皮毛,谢钧脸上没了笑意,漠然和秦如轲分站在秦轩两侧。
这两人吵架了?吵架了还待在一块,还一起来倚翠馆?
秦如轲轻咳一声,低声对秦轩道:“堂弟,我这趟算是你白请了。”
秦轩有点迷茫:“什么意思?”
“你这样高声呼喝,所有人都知道了贤王次子今日来了倚翠馆,还为一个青楼女子出头,我对你昨日的行径保密与否,似乎也微不足道了。”
秦轩浑身一震,才反应过来自己冲动了。
谢钧在一旁冷冷淡淡道:“世子不是也来了,你同你叔父说个情,不就好了。”
“谢将军可别说笑,叔父最近对我颇为不喜。”
秦轩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马接道:“哎,堂兄此言差矣,前几天父亲得了两副永子,一副给了大哥,还有一副就送了你,哪里是不喜你!”
秦如轲淡淡笑了笑,谢钧也嗤笑一声,倒把秦轩唬得一愣一愣的。
谢钧脸色依旧冰冷:“秦公子英雄救美,总要给人家一个机会答谢你。”
于是秦轩把父亲的阎王面孔又抛到了脑后。
阮云禾被请进雅间,秦轩正在指着秦如轲怀里的狐狸好奇发问:“来这地方,怎么还带个狐狸?”
秦如轲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凡女子都爱长毛兽,有它更有美人缘。”
秦轩深以为然:“下回我也带只猫来。”
没了外头那些浓郁的脂粉味,秦如轲怀里的狐狸动了动鼻翼,一下就窜到阮云禾身上,阮云禾终于被它扑了个满怀,结结实实仰倒在地。
三个大男人坐在对面看着她,楞了片刻后,谢钧不动如山,秦轩凭本能来扶她,秦如轲更快些,挥开秦轩的手,轻轻扶起阮云禾,又一把提拎起狐狸大步朝外走去。
等秦如轲回来,就不得不面对了三道锐利的视线。
阮云禾想明白了,秦如轲收下白浔的狐狸,就是在养个现成的辨人小兽,它扑哪个哪个就是阮云禾,他倒是会寻方便!
秦轩也想明白了,堂兄早先对倚翠馆这地方可不热衷,现在愿意来,到底是如他所说看个新鲜,还是打上了惠娘的主意?他的狐狸为什么专扑惠娘?他为什么不让自己扶?
谢钧更是明白了,秦如轲从前有多贞烈现在就有多风流。以前他得硬拉着秦如轲来,这厮还要和人姑娘坐得三丈远,摆着臭脸活像别人欠他几百两。现在他却是上赶着来,今日是自己瞧见了,那没瞧见的时候呢?他岂不是也要拿什么长毛小兽讨姑娘的欢心?也要借机扶人揩油?
谢钧想起那日白云观门前惊鸿一瞥的姜道长,他本来都快要忘了她,却为那一眼的清冽气质折服,仙人一般的道长,就被秦如轲这厮辜负了!
谢钧倒没有和秦如轲生气的打算,再多冷漠也是在秦轩面前做样子,然而此刻,他是真的有点恼了。
他倒要看看,秦如轲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