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心里有了底气,秦澹若话里也带了笑意:“世子怎么了?右臂受了伤?”
秦如轲面无表情道:“拜你所赐。”
秦澹若看他郁郁的样子,更是心情愉快,想也知道,秦如轲从自己的亲卫手下脱身,必然是费了番功夫。
“我一夜没有闭眼,出宫调兵,击溃了贤王在宫外接应大皇子的援军,又回宫救下十皇子与太后,怎么三殿下领着兵卫在合康宫外毫无动作?”
秦如轲眉间显出十分怒色:“莫非是忘了你我的约定?忘了我托你守好合康宫?”
秦澹若听他提到贤王才知道,贤王竟然在两天内招到了人,原来秦如轲出宫是为了对付贤王的援兵。
不过他也没什么愧疚。不管秦如轲的打算是什么,他容不下十皇子是真,秦如轲不愿意下手杀十皇子也是真,他们注定殊途,而赢的人只能是他。
“世子这话奇怪,我何曾与你有约定?你联合太后谋杀父皇,我与大皇兄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赶来,却还是被你得手,甚至大皇兄也死在你手上。”
秦澹若只管胡编乱造:“安平侯一案,倚翠馆的桃仙还活着,我已问出,秦玄淇并非父皇血脉,你欲扶持一个外族血脉上位,其心可诛,今日我便要除去你这贼子。”
桃仙的确还活着,甚至原先他们还约定,由桃仙指证十皇子非是皇族血脉,将十皇子从玉碟上除名,让秦澹若没有后顾之忧。
可是秦澹若现在不信了,方才在宫墙外就听见太后说什么倚翠馆是皇后经营的,桃仙自小长在倚翠馆,谁知道她会不会临时反悔,反证十皇子的皇族血统?到时十皇子为嫡,他怎么争得过?
如今他大占上风,还与秦如轲谈什么虚无缥缈的约定?自然是斩草除根为上策。
他眼中杀意一闪,抬起手,又重重挥下,做了个杀的手势:“刘校尉。”
指令已下,身后却安静。
那股寒意又攀了上来,像湿滑黏腻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身体,吐着信子,在他耳边嘶鸣着。
这支兵不对劲,刘校尉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秦如轲的声音响起:“三殿下,你以为,你有五百人?可事实上,你只有一个人。”
秦澹若猛然抬头看他,又转过头去看刘校尉,后者脸上是一片漠然,仿佛方才说着“万死以报”的不是他。
秦澹若强作镇定道:“刘校尉收了我的私印和信物,又是我认定的妹夫,想必不会有二心。”
他想不通,这样的形势,绝对会胜的形势,刘安怎么会背叛自己?跟着自己日后前途无量,不是比当一个小小校尉好得多?
刘校尉朝着秦如轲单膝跪下:“属下不敢背弃谢将军和世子,属下亦与三皇子没有勾结,若世子不信,属下可以死证。”
“不必,我信得过你。”秦如轲摆了摆手,又看向秦澹若,“你防着我,我也未必全心信你,这支兵皆是谢钧的心腹,无论威逼利诱,你使唤不动的。”
秦澹若紧紧攥拳,他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不要唾手可得的富贵,就为了那可笑的忠心?
“拿下。”秦如轲淡淡下令。
身后刀兵出鞘,寒芒闪闪,似乎马上就有人用剑架在秦澹若脖子上将他生擒。
“等等。”秦澹若将手中剑扔出去,负手面对着秦如轲,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原来世子早留了一手,可世子不能动我。我已经给府里传了消息,今日巳时前我若不能回去,便会有人将阮太傅杀了。”
秦如轲眼皮一跳,抬头看去,已经辰时。
“我以为三殿下很爱重三皇子妃,不忍心动她的恩人。”
秦澹若浅淡笑了笑,那笑容又很快消失:“性命难保,无暇顾及恩情道义。”
“你想怎么样?”
“如今我已没有夺位的实力,只想和阿宁寻一地终老,我们会远离京城,终生不再踏入。世子为我们备一辆马车,待我们出了京城,便飞鸽传书告知阮太傅藏身之处。”
秦澹若倒是能屈能伸,一击不成,也没有多抱怨考量,只想竭力保住性命。
秦如轲思虑一番,也并非不能接受。他那辰时不回杀阮太傅的说法不知真假,但秦如轲不敢去赌,便暂且饶他一命算不得什么。
“若你一直挟持着阮太傅不放,我该如何是好?”
秦澹若知道自己糊弄不了秦如轲,便坦然道:“阮太傅就在我的别院里,我的别院也不多,世子想查,不出十天就查到了。我不会带走阮太傅,出了城后世子随便查。”
他又笑了笑:“世子若不信,你我就这样耗到辰时……”
“好了,”秦如轲打断他,“这就着人带你回府,别再耍花招了。”
第60章 不疑
阮云禾倚在灌木后的廊边,听着秦如轲和三皇子说话,一会儿心沉到谷底浑身冒汗,一会儿惊诧得好似踩在云上。
父亲还活着?
她愣着神,似笑又不敢笑,用来掩着口鼻阻隔血腥味的帕子何时落在地上也不知,只觉自己刚遭人扔下寒池,又豁然被捞上云端,总有不真实的感觉。
还没等她消化完这个好消息,刚刚被秦如轲叫去嘱咐话的荷霖又满面喜色地走过来:“小姐,世子说,夫人也无事!”
荷霖几乎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对世子无故提到多年前故去的夫人感到奇怪,但是世子总不会骗小姐的,只要是好消息,她一概转述了就是。
“当真?”阮云禾身子一歪,一把抓住了荷霖的手,沉寂了几天的眸子总算绽出了光彩。
“小姐尽可放心,是世子原话。”
荷霖也高兴着,见小姐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赶紧掏出自己的帕子替她擦拭:“小姐这几天流了太多眼泪了,这会子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可别再哭,坏了眼睛。”
阮云禾胡乱抓了帕子擦泪,连连点头,弯着眼睛笑起来:“是好事……”
她隔着朦胧的泪眼,看到太后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阖着眼帘,面色疏淡,半侧着身子,似乎在听她们说话,又好像什么也没在听。
阮云禾止了话头,太后才抬眼看过来,极缓慢地走过来,金色的裙摆沾了不少血迹,她也没换下,就那么曳着长裙缓缓走来。
阮云禾看着太后恹恹的神情,心中泛起疑惑,难道母亲活下来,她还不高兴?
太后走到她近前,一开口便是:“哀家倒宁愿她死了。”
阮云禾不悦起来,冷淡道:“母亲如今是自由身,不再是囚鸟,又可与父亲夫妻团聚,不知您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太后哼了一声:“若是阮项死了,还好些。他们二人见面,会是何等场面,你想过吗?”
“久别重逢,自是珍而重之。”
太后笑得嘲讽:“这便是你天真了。你还以为你母亲是原来的阮夫人?”
“莫说她现在瘦得脱了相,就算是还有几分颜色,她与皇帝生活了十年,又为皇帝生了孩子,已是残花败柳,阮项真能接受得了现在的她?”
阮云禾听着她的论调,一阵恶心:“父亲是真心爱母亲,只要母亲平安,不管是颜色不再还是已经生子,他都不会在乎。”
“你根本不懂这世上的男子。”太后直直看进她的眼里,面上是自恃阅历丰富而生的倨傲,“你知道你父亲为何烧坏你的面容吗?”
阮云禾呼吸一窒,下意识道:“父亲不会有意害我。”
“他确实不是要害你。当时是哀家要为太子挑选太子妃,他拒了,是为了你。哀家召了阮项问他的意见,他当时就魂不守舍,没过几天,你就出了事。”
阮云禾不由得揣测,父亲是想到了皇帝强抢母亲的旧事,怕自己重蹈母亲的覆辙。
太后瞥了一眼她的脸色,便知她能想通其中关节:“你说,他想要太子对你死心,为何是毁你的脸?不正因为他也是为了容貌爱上你的母亲吗?”
阮云禾脊背一凉,反驳道:“如此解释,实在牵强。或许父亲是猜测太子对我用情不深,只是看中我的容貌。”
太后很有耐心,接着道:“便不说这个,男人么,最爱独占,嫉妒心强,如今你母亲再回去阮项身边,他断然接受不了……”
“太后!”阮云禾忍不住打断她,愤然道,“父亲态度到底如何,只要让他们见面便知,您何必在此恶意揣测!”
太后的眸色愈发凉,面上一点嘲讽笑意也消失殆尽:“哀家不想你母亲见他,徒受侮辱。恶意揣测?哀家亲身体会,男人的嫉妒有多厉害。”
“你不是一直在查红玉簪吗?还有最后一件秘密,哀家亲自为你解开。”
阮云禾凝眉看她,只觉得她的情绪几乎有些激动,发间凤头步摇随声颤晃动,再不见往日雍容的样子。
太后也有过年轻时,也有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景,当年与周老太爷和离,就是憎恨他背着自己养外室,还任由那女人生下了孩子。
遇到高祖时,她并不乐意入皇室,但高祖信誓旦旦不介意她的过去,会将周云绮视如己出,她便抱着一丝希冀入了宫。
然而高祖变卦很快,周云绮没有公主待遇,甚至不让养在宫里,还是丢在周家过着不尴不尬的日子。
高祖几乎夜夜宠幸她,总是伏在她耳边轻喃:“咱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无奈地想,就这样吧,至少,他还是爱她的。
可是不知为何,她的肚子多年也不见动静,太医诊了多次,都言不能再育。
高祖疯了般疑她,入夜缠绵时,也不肯放过,掐着她的脖子问她,是不是故意伤自己的身子,就是不愿为他生子,是不是放不下那个人。
情到浓处,常常放冷箭一般问她:“我是谁?你现下想的是谁,是我还是他?”
待到清醒些,又轻柔搂着她,一声声道歉,又流水般一拨拨往周府赏东西给周云绮。一天里,半日天宫半日阎殿,苦不堪言。
周云绮到了出嫁的年纪,高祖亲自指婚,还与皇子公主们一般赐了红玉,倒真似是荣光无限。
可是她知道,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同州刺史,此生只能是刺史了,他被周云绮束缚住官途,同州又没人给周云绮撑腰,周云绮还不是任他磋磨。
当时的太子来找她商议换亲,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可是周云绮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脾气暴躁,一个管不住就要动刀子。
她立时就想到了那支红玉簪。荣宠?旁人都是纯玉,唯周云绮的那块雕成了簪子,只怕另有玄机。
她暗中派了道人去阮府一通胡说,哄骗阮项贴身收着簪子为周云绮挡灾。本想借机除了阮项,谁知周云绮好了,阮项也无事,这两个蠢货还把挡灾一事当真,竟然把那簪子奉为定情信物……
风吹过檐下灯笼,发出簌簌响声,和着太后颤着声音不绝的倾诉,竟让阮云禾生了几分同情。
但她也不知道太后说的究竟是真是假,若是真,她怎么会对母亲那么冷漠,从来没有想过救母亲出宫?
太后又陡然开口:“你怪我不救你母亲,可我却觉得皇帝不坏。”
“他怕你母亲所托非人,冒险帮你母亲换亲。他对你母亲成亲生子也不在意,甚至他刚登基时也没有对你母亲威逼,只是默默守着她,守了五年,否则你都不会记得你母亲。”
“是阮项太自私,不肯放手。皇帝思念成疾,才制造了一出假死,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伤阮项性命,阮项有什么脸三番五次去找皇帝闹?”
阮云禾被她这一番话惊住:“是他夺人丨妻!母亲也从来没有对他动心!难道他放过父亲一命,父亲就要对他感恩戴德?”
太后仍然自顾自道:“高祖对你母亲步步紧逼,可皇帝对你处处照顾。他对阮项动手也是顾虑到你,怕阮项再伤害你。甚至杀阮项前怕三年孝期误了你的姻缘,让瑞王亲自上门去给世子提亲。他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你考虑?”
阮云禾瞪大了眼睛看她:“母亲自从入了宫,不肯见人,日渐消瘦,您看不见吗?”
“那是她不识好歹。”太后斩钉截铁道。
阮云禾满面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顿时恼火起来,丢下一句“她是错的”便愤然转身。
阮云禾立在原地,缓缓摇着头。太后被高祖伤得深了,对这些事很敏感,恰好皇帝既不在乎母亲嫁过人又关照母亲的孩子,她便认定皇帝是个好郎君,对自己亲女儿的痛苦都视而不见。
或者她看见了,但是一直自欺欺人。
太后从来没走出高祖的阴影。
阮云禾不希望母亲也这样,母亲还年轻,她还有很长的,和父亲一起的好日子。
——
国丧,皇十子登基为新帝,改年号启元。新帝年幼,太后卧病,瑞王世子摄政。
新旧交替,权利中心的风云变幻却并不影响百姓的日子。二十七天国丧一过,民间又欢欢喜喜过起了端午。
白日赛龙舟,夜里的朱雀街便挂起彩绸,办起了灯会。处处流光溢彩,一片热闹景象。百姓聚集在街市中央,举办各种庆祝活动。
有人在街市中央摆起摊位,卖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纸糊的小兔子,小鸟,小鱼等等,一应俱全。
还有一些小贩专门做小吃,各种糕点,果脯,蜜饯等等,一路上都有人买。
一只白玉纤手犹犹豫豫点着摊上各式造型的灯笼,似乎有些不能决定买哪个。
“老板,全要了。”银锭轻搁在钱盒子上,一道清亮声音响起,接着便有几个面色严肃的男子站到小摊前,是一副要全拿的架势。
小贩才不管这些奇怪的人,收了银子便喜滋滋地准备收摊。
阮云禾侧过头嗔笑一声:“了不得,眼下真是富贵了,好一个财大气粗的公子。”
秦如轲笑着牵了她的手往前走:“比起十三箱金银,还是贫了,往后若是捉襟见肘,还要靠夫人帮衬。”
阮云禾在他掌心掐了一把:“什么夫人!净会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