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情书——十邮
时间:2022-09-18 06:30:00

  德叔将自己的右手抬了抬,给路西加看:“我这手,其实是当时帮付河挡了一下才伤的,打那以后,他就一直帮衬着我们家。你惠姨这一病,把我们家的那点积蓄都掏空了,付河自己要还债,但半点也没少给我们……那会儿天林初中毕业,我实在拿不出钱给他接着读书了,天林自己也说,他不读了,要出去打工赚钱。但付河知道这事以后,跟我们说一定要让天林接着读,要读高中、上大学,学费他出。我当时觉得这孩子怎么这么拗,我说你自己都过成什么样了,哪还有这个钱给天林读书?那读高中不算生活费,一个学期也要四千多呢。结果你猜他说什么?”
  德叔笑着看着路西加,眼里有很明显的泪光。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他还对当时的场景印象深刻。当时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他坐在椅子上,普天林站在他旁边,付河则是靠在门框上,倚着幽幽暮色。从他认识付河开始,付河就不大爱说话,偶尔笑笑,也是青涩沉默的。明明他也就比天林大几岁,但好像早就没了孩子的模样。
  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路西加觉得透不过气。她暗暗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摇摇头,声音很小:“他说什么?”
  “他说,四千块钱改变不了他的什么,但能改变天林的一辈子。”
  目光长久地落在那个付河曾经站过的位置上,好一会儿,德叔用已经有些哑的声音说:“他心善,自己受了苦,就不想再让别人受这种苦。”
  这样的往事,对路西加而言是全然的陌生,可德叔所描绘的付河,又分明是她最为熟悉的样子。她先是哑然,再之后,便是心头无尽的酸楚。
  他还真的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把他在乎的人一个个都拉出了泥潭。
  窗外,太阳已经往下走,外头的光斜照进来,好似刚好能覆住旧时的那个人影。
  “我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付河这孩子是真的特别好。他喜欢你,对你就一定是掏心掏肺的。你千万别因为他爸,就不要他。你们放心,大不了以后我把他爸弄到我边上来住,我看着他,肯定不让他再犯错。”
  路西加一时无言,只勉强笑着,说:“我不会的。”
  有时候情绪就像堵在闸口,不说话时还好,一旦开口,它们就逮住机会、跟着话语一同涌出来。路西加忍下眼泪,才问德叔:“您刚才说他的肺,是怎么了?他生过病吗?”
  “也不是生病,”德叔说,“我们以前不是在工地上吗,挖隧道、修铁路……那地方灰尘太多,环境差,干久了的人多少都有肺病,好像是叫尘肺病。”
  这样回想,付河的确有时会咳嗽,她还为此勒令她戒了烟。
  这病的名字听着骇人,路西加心里慌极了,立刻低头开始用手机百度。
  弥漫性肺纤维化疾病……慢性病程……
  冷冰冰的医学词汇和那个“不能治愈”的字眼,看得路西加两只手都变得冰冷。
  看到她这么紧张的样子,德叔又有点后悔跟她说这些。他不安地搓了搓手,说:“你也别害怕,我以前陪他去过医院,他的病没有那么严重,当时检查出来的时候是轻症,医生说还好发现得及时。那之后,我就拦着他没再让他去工地。”
  路西加低着头,沉默半晌,而后她擦了擦眼泪,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问德叔:“德叔,您能带我去看看吗?”
  她记得在来时的路上,普天静说过,那条玉磨铁路要2021年才会通车。那么现在一定还在修。
  就像那次付河帮她修车时一样,路西加站在山坡上,看着那些辛苦工作的工人师傅,根本想象不出付河在这里干活的样子。
  “他那时候,是干什么工作?”她问。
  “其实他干过挺多的,最多的是钻爆工。”德叔知道路西加肯定对这些不了解,便指了指隧道的洞口,多解释了一些,“钻爆工就是要在隧道最前面的位置,扛着风枪打炮眼,一般得打两三个小时,如果碰上石头就难打一些,得四五个小时。炮眼打好了以后再装炸药,等所有炸药装好了以后一块爆破。”
  “炸药?”路西加心下一凛,自然地想到,“那是不是很危险?”
  “其实现在炸药倒都还是安全的,主要是在洞里工作的时候,可能会有碎岩石滚下来,砸到人。我这胳膊就是这么受伤的。”
  “那……他能挣多少钱?“
  “这种是按台班算钱,一般一天一个台班,一次爆破,一个台班三四百。付河是有台班就跟,所以他一个月能挣不少。”德叔摇头,叹道,“这孩子,那时候跟不要命似的,专干那种危险的活,这种活愿意干的人少,给钱多。有一阵他还非要去当‘水鬼’,我说什么都不让他去,愣给他按下了。”
  “‘水鬼’?”
  这些建筑相关的职业对路西加来说已经很是陌生,更何况是行业内的代称。
  “嗯,你肯定都没听过。他们干桥梁的,有时候打桩机的钻头会掉到打出来的地基井里,就得人下去捞。那井下都是泥沙,又很窄,下去的人如果出什么事,都没法救援。这活太危险,虽然下去一趟给的钱是真的多,但有去无回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不是真缺钱的人都不会去干。付河那会儿……就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那天路西加并没有跟德叔一起回去,她一个人在山坡上待了很久,开始时是站着,后来累了,就索性坐到了地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在这,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疼到发慌。她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工人师傅,脑袋里飘荡的是漫无目的的思绪。
  工人师傅的衣服上落满了灰尘,头发也被蒙上一层灰白。这样看着,路西加忽然想到,在自己那段灰暗的岁月里,她曾有一次独自坐上公交,在漫无目的的行程中,经过了一条有些破旧的街道。街道的墙壁在翻新,两个阿姨正拿着工具,将墙上的旧石灰磨掉。那些自墙上剥落的石灰烟尘纷纷扬到空中,扑到阿姨们的脸上,那两个阿姨却只是用头巾裹住了脑袋和口鼻,连口罩都没戴一个。
  那是个冬天,外头寒风冷冽。
  她在那一刻意识到,生活对大部分人都是残酷的,阿姨们即便这样辛苦应该也挣不了多少钱,但这或许已经是她们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每个人面临的棋局都不一样,可即便是再艰难,她们仍在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努力着。
  放在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声,是付河打来了电话。
  “我可能要天黑才能回去,多等我一会儿,好吗?”
  “好。”
  路西加用力吸了几下鼻子,回话时,却还是带了浓浓的鼻音。一个字,已经足够让那端的人听出不对劲。
  “你怎么了?”
  “没事。”怕他担心,路西加便解释说,“好像被风吹的,有些感冒。”
  这不算撒谎,太阳从天空坠下后,气温便也跟着降了不少。她在山上呆得久了,这会儿回了神,终于迟钝地感受到了早就席卷全身的冷意。
  “你在哪?”付河奇怪地问,“没在德叔家吗?”
  “没有,我……出来转转。”
  听她这样说,付河有些担心:“天快黑了,你对周围不熟悉,快点回去。想逛的话等我回去陪你。”
  反正该看的也已经看了,路西加没做任何争辩,老老实实地应了声好,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开始往回走。付河一直没挂电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路西加听出来付河正在那边买着什么东西,但当地人多少带了些口音,再加上隔着电话,路西加并没有听明白他在买什么。
  天黑以后,见她时不时要朝门口望一眼,普天静悄悄把头靠向她,坏笑着问:“西加姐姐,你这就想我哥了呀?”
  路西加收回目光,瞥她一眼,抬手轻轻掐了下她的脸蛋:“就你机灵。”
  普天静看着她晃了下神,而后直起身子,忽然说了句:“西加姐姐,你刚才的表情和语气,都和我哥好像。”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对方的一些习惯、动作大概真的会不知不觉也落到自己身上。低头看了看手机上两人的聊天界面,路西加心底的想念忽就再难抑制。
  原来谈恋爱时,是真的会对一个人这样牵肠挂肚。不过就分开半天而已,也太没出息了。
  看她不再说话,普天静也没再和她开玩笑。
  电视里在放着最近热播的一档综艺,主持人和嘉宾都是笑声连连,路西加却是半点都提不起精神。她坐不住,正要出去望一望,普天静从旁边蹭过来,拽了拽她的衣袖,说:“西加姐姐,能陪我去下商店吗?”
  村子里的路灯并不是很亮,夜路漆黑,路西加攥着手电筒,虽然面上镇定,心里却一直绷着根弦。不知是不是神经紧张之下产生了错觉,路西加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她们,但她朝后望了几次都没见着人。
  “你是想买什么?”她拉了拉普天静的胳膊,让她靠到自己半个身前的位置,自己则继续警惕地听着身后的动静。
  方才普天静只说要去小商店,但一直含含糊糊的不说到底要买什么。路西加当时以为普天静是要买卫生巾之类的女生用品,这才没多问。
  “啊……”普天静拖了半天长音,才大声说,“苹果!”
  “苹果?”
  “对!”
  也对,路西加这才想起来,今天又是平安夜了。
  路西加刚想说些什么,却敏感地察觉到,身后真的有脚步声。
  这条路本就荒凉,四下环望,连一家住户都没有。路西加觉得周身的汗毛一下子便竖了起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揽着普天静快些往前走,却没想,慌乱间,两人的胳膊相撞,手电筒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路西加一颗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
  四周的黑暗突然变得骇人,正在路西加打算拉着普天静朝前狂奔时,一声熟悉的闷响传入她的耳朵,与此同时,乌黑的夜空上有一大朵烟花铺陈开来,滚烫而热烈。
  烟花绽开的声音掩盖了身后那令人惊慌的脚步声,路西加抬头,看向夜空。她没注意到身旁的普天静忽然转头朝后跑开,也就是仰头愣住的这一秒钟,身体忽然被拥进一个有力的怀抱。
  鼻头酸软,路西加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
  微凉的唇吻上了她的耳朵,路西加痒得躲了一下,却是将这个怀抱贴得更紧。
  “平安夜快乐。”他说。
 
 
第48章 初一(一)班,路西加
  以前路西加一直不懂,为什么每次看到烟花升空,自己心里都会那么激动。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原来烟花绽开时的那一声响和心跳声类似,夺目的光彩,便像是将心中的悸动和欢喜统统具象化地展现在眼前。
  她仰头靠在付河的肩头,耳畔、侧脸都被呵上亲密的气息。
  “是不是想我了?”付河这样问,话里藏着掩不住的开心。
  刚被他吓到,路西加惊魂未定,嘴硬地回:“没有。”
  似乎对这个回答毫不介意,付河“嗯”了一声,尾音长长的,拐了个弯,坠下来,绕得人心软。尾音消散之时,他笑了一声,说:“可我想你了。”
  心里忽塌陷了一角,有那么一瞬,路西加在短暂停滞的呼吸中体会到了高空下坠的失重感。
  这个夜晚和多年前的平安夜一样安静,同样是无人的街角,同样是漆黑的夜空。但烟花不再是静静的一朵,烟花底下站着的,也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像那天一样,路西加掏出手机拍了照片,然后在付河的怀抱中,快速回过身,搂住了他的脖子。
  本来准备了话要问,可转头过来,对上他的眼睛,里面流动的光影像是掠走了脑海里所有的逻辑和语言。有那么三秒钟,路西加的大脑中都是一片空白,等从那双勾人的眼睛中拽回心神,她才抿抿唇,问他:“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这话有些明知顾问,用带着委屈的声音说出来,不像质问,而更像是在撒娇。
  付河听懂了,也不解释自己是去布置烟花了,就只抱着路西加亲了一下,说:“嗯,我错了。”
  的确回来得太晚了些,这场烟花,也让她等得太久了些。
  “喜欢吗?”付河问。
  路西加看着他,点点头。
  付河似乎还不满意,又故意问:“那和以前的屏保比,更喜欢哪个?”
  对路西加来说,一个是偶然之得,一个是他精心准备的礼物,她几乎没有犹豫,便回说:“虽然那天运气很好,但我一定更喜欢你送我的。以后还有吗?”
  “当然,”付河沉吟片刻,歪着头笑道,“不过在北京可能有点难,我们可以每年换个地方,我放不同的烟花给你看。”
  在这之前,因为亲身经历过,路西加大多时候对意外都抱着悲观的态度。人生中有太多的未知和不可捉摸,谁也不知道一个转身后会发生什么,也没人能幸免。可听到付河这话,她开始奢望他们之后的日子都不要再被意外打扰,希望老天能遗忘他们,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按部就班地过好后面的每个日子。
  在别人的偏爱里,心里扎得很深的那股孩子气容易破土而出。路西加闪着双眸,眼瞳衔着光点,轻笑着同付河打商量:“可以不止是平安夜吗?”
  烟花还剩下最后一组,是最为耀眼的白色花火。
  “好,”付河没有任何犹豫,认真地回答她,“不止是平安夜,元旦、春节、情人节、儿童节……或者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只要你想看,我们立刻就出发。”
  回去的路上,四个人列了两排。普天林带着妹妹走在前面,付河和路西加则牵着手跟在后面。不知是不是路西加的错觉,她总觉得前面两个人一直在嘀嘀咕咕,特别是普天静,好像还有些激动,时不时会悄悄回头望一眼。
  四个人的距离不远,路西加隐约听到“又是放烟花”这样的字眼,心里奇怪,侧头问付河:“他俩在说什么?”
  付河低头,牵着路西加的手晃了两下,哼出一个悠扬的调子。
  “不知道,大概是小孩儿没见过别人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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