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河紧紧抿唇,望了婆婆半天,才笑着说:“是啊,阿奶,您还记得吗?”
“哦……”奶奶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嗫喏两声,朝前伸出了手,“是付河啊?”
付河拉住奶奶的手,点点头。他慢半拍地意识到奶奶看不到他的动作,又说:“是啊。”
奶奶立刻开心地笑出了声音,连一旁一直安静卧着的大黄狗都站了起来,踢踏着脚想要朝付河这边靠。
“你好几年没回来了呢。”
“嗯,”付河转头,看了看路西加,又跟奶奶说,“我带女朋友回来的。”
听到这话,奶奶显然很吃惊。路西加适时地向奶奶问了声好,奶奶直笑得眼泪都溢了出来。她从兜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小手帕,擦了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夸路西加的声音甜,一听就是个乖女。
路西加见付河一直看着奶奶擦眼睛的动作,便轻声问:“阿奶,您的眼睛怎么了?”
“老了,眼睛就不好使了。”奶奶朝他们挥挥手,“没事,来,要多少,我给你们装,二十个?还是十个?”
奶奶问完,还像讲故事一样朝着路西加的方向说:“你男朋友啊,以前有钱的时候就买二十个鸡蛋,没钱就买十个,可会过了。”
二十个,就是二十块钱。
路西加抿着唇,看向付河,付河被她看得低头直笑。
“阿奶,这回我都要了。”
他们买走了老奶奶全部的鸡蛋,奶奶笑着同旁边同样在卖鸡蛋的人说,自己今天可以早早收摊了。付河他们想送奶奶回去,但奶奶坚持不让,说这段路几乎每天都走,瞎了也不妨碍什么。说完,就自己挑上扁担,牵上那条陪了她许多年,如今还认真帮她引路的大黄狗,走了。
集市上还是热闹的,路西加随着付河朝前走了一段距离,期间回头望了几次奶奶消失的方向。
付河摸了摸她的头,路西加看着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人老得挺快的。”
“嗯。”付河应了一声,然后低下头,踢走了地上的一个石子。
石子滚远了,付河也渐渐停住。
他也转身,后退着走了两步,而后说:“算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是去看看他吧。”
一声算了,是对岁月的妥协,也是对自己的妥协。
路西加也笑笑:“好。”
第45章 “十年”
原本依照付河的性子,多半会拖到最后一天才去看自己的父亲。但这次他不想被琐事牵绊着,索性在第二天就买了点东西,打算过去一趟。
路西加说要跟着,付河尊重她的想法,也没再说什么。
两人驱车到了付敬才的住所,刚下车,迎面来一位领着个小孩子的大叔就跟付河打了声招呼。付河跟那大叔寒暄了两句,路西加则一直悄悄逗着那个一直看她的小孩子玩。
“行,那你们快去吧。”大叔扯了扯小女孩的胳膊,“跟叔叔阿姨说再见。”
小女孩很乖巧地同他们道了别,但四个人分开,没走几步,身后的大叔又叫住了付河。
“我最近撞见几次你爸的朋友过来,”大叔挠了挠头,似乎很是为难的样子,“怎么说呢,里面有个人我知道,隔壁村的,好赌。当然,我不是说你爸又赌了啊,就是你,你多少看着点他,别又被人带沟里去。”
路西加心里一沉,与此同时,感觉到付河握着她的手猛地紧了紧。
这边昼夜温差大,太阳落下去后便是寒风侵袭,路西加打了个冷颤,看向付河。
很奇怪,明明他就站在她身旁,明明她还牵着他的手,她却觉得付河像是孤单地站在萧瑟的景象中。他敛着眉,视线也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好半天,他才勉强提起嘴角,礼貌地说了句:“好,谢谢叔。”
之后的路上,付河一直没说话,直到站到家门前,付河忽然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路西加不明所以地看着,尽管心里很紧张,但始终没吱声。
付河抬起手,似要敲门,却又迟迟没有落下去。一只手就停在距离门板一拳的位置上,处境艰难,如同这么多年里主人的进退不得。
最终,那只被提起的手骤然垂下,付河拉着路西加后退了两步,变成背对门板站着。他又将手伸进衣兜里,路西加以为他在找烟,便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了一块糖出来——听人说戒烟的时候吃糖会好受一些,路西加经常揣着,但其实之前从没用到过。
糖果躺白皙的掌心,包装纸随着昏黄的灯光在闪烁。
付河静静看了片刻,才抬手,将糖果取走。指尖与掌心相碰,路西加第一次在付河的手上感受到这样低的温度。
站在路边,付河把糖吃了。街对面有个小馆子,晚饭的时间客人正多,热气和香气混在一起,填充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场景。
“我以前也爱到一个小馆子吃饭。”付河看着,忽然说。
路西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那个店面狭窄,环境也有些简陋的馆子:“好吃么?”
对于这个问题,付河想了半天,但最后还是摇摇头,笑道:“说不上来。应该不算好吃吧,倒是很便宜,米线和面都是五块钱一碗。份量很大,也很油,很咸,基本都是给干体力活的人吃的,油盐大点,吃完才有力气。我一般都是吃面,虽然这边的米线好吃,可是饿得太快了。”
听到这,路西加才注意到对面的面馆进出的人,真的大多都是工人师傅的打扮。
付河没有刻意回忆过去,可是故地重游,熟悉的景物实在太容易倾覆层叠的记忆高塔。那些已经被封存了许久的画面冲重新浮现,付河仿佛又看到了小馆子里那张总是油乎乎都桌子,和头顶永远在啸叫的大风扇。而在这些看似已经快要成为静态的画面里,几帧带着声音的影像尤为显眼。
“我记得……那个小馆子里有台电视机,挂在天花板上,偶尔会放球赛,但大多数时间,都是放老板娘喜欢看的一些偶像剧。有一天我太累了,去那个馆子吃面的时候,我想,要不……算了吧。”
付河说着,侧了侧头。路西加看到他被夜风吹着的眼睛,里面沉静一片。她不自觉地朝他靠了靠,似想要走进他的回忆。
“算了什么?”她问。
付河笑了一声,有些自嘲的意味:“债不还了,不管他了,我也跑掉,他爱怎么着怎么着……但就好像老天在监视我,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我正好看了一眼电视机,里面一个男人朝一个正在哭的女人喊‘难道在你眼里,人犯了错就永远没有改正的机会吗’?”
嘴里的糖化了不少,付河将剩下的半块在舌头上倒了个地方,甘甜的滋味变得更加明显。他在这时想,或许这是个好的征兆,他心里的不安只是过往的噩梦在作祟。
路西加知道,付河是在害怕。他害怕那扇门之后有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害怕旧事重演。
沉默了一会儿,她上前抱住他,拍了拍了他的背。
“别怕,或许没那么糟糕。”
付河苦笑着看了她一眼,说:“我希望他是真的改了。”
他们终于再次回到门前,两声敲门声,随后便是应门声、脚步声。这一连串的声响像是解开答案前的最后铺垫,连路西加都觉得自己的手心一直在冒汗。
付敬才见到门外站着的人很是意外,他结巴了半天,才终于叫出了“小河”两个字。
路西加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付河。也是,或许只有从将孩子从小养大的父母,才会喜欢在名字面前加一个“小”字。她看到付敬才布满褶皱的眼眶在转红,心里慢慢舒了一口气。
他还是爱付河的。
震惊过后,付敬才才注意到路西加。他这次仍然结巴,但脸上是很明显的高兴:“这,这是小河女朋友吧,快进来快进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什么都没准备。”
路西加跟在付河身后进了屋,环顾四周,发现比起德叔家,这个家里的摆设明显要简陋许多。很明显,主人并未曾用心布置。
许是因为许久未见,付敬才拘谨得很,他让着他们坐到沙发上,嘴里又不住念叨着要给他们去倒杯水。
付河的目光将客厅扫过一圈,最后落在付敬才弯着腰去开饮水机的背影上。
“别麻烦了,我们坐一会儿,看看你没事就走。”他说。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情况,路西加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亲父子相见的场景。
“啊?别走啊,留下吃顿饭……”付敬才急忙转身挽留,但约是立刻想到自己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饭,又说,“咱们出去吃一顿,你第一次带女朋友回来,我怎么也要请姑娘吃顿饭的。”
付河没回话,付敬才便将这当成了默认。他急匆匆到电视柜上拿起手机,说要定馆子,翻了两页电话本后又想起水还没倒:“哎呦,看我,一高兴什么都忘了,我先给你们倒水,喝茶还是白水?”
他一直看着付河,付河的视线却没再往他那里去。路西加不想气氛太尴尬,主动说:“白水就好了,谢谢叔叔。”
“好,等等啊,我去给你们洗个杯子。”
付敬才说着就要往厨房走,一直坐在一旁的付河忽然起身,说:“我来吧。”
付河径自朝着角落里一个低矮的柜子走去,付敬才明显怔了怔,随后赶紧折回,追了几步:“不用,小河,你坐着,杯子早就不放那了……”
他的话和脚步一样匆忙急促,只是再急的话也没能拦住付河的动作。付敬才的话音刚落,付河就已经蹲下身,将那个矮柜打开。
像是影片中突然插入了一个静音的慢放镜头,有那么一秒钟,周遭似乎安静到了极点,紧接着,便是一片巨响,像是一座山脉轰然坍塌,无数碎石滚落,击在地砖上。
是麻将。
路西加的呼吸一滞,放在腿上的手一下子收紧。因为付河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握着柜子扶手的手上,正在逐渐暴起的青筋。
耳边被方才那声震得嗡嗡作响,路西加好像又听到了付河方才在门前说的那句话——我希望他是真的改了。
付河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然后忽然低头,用一只手捡起了地上的两块麻将。他将两块麻将放在一起,揉搓了两下,又张开手掌,任他们落在地上。
麻将块弹了两下,停住。
付敬才超前凑了一步,张口似要解释,付河却突然伸手,一把将麻将布整块掀出。
路西加被他的动作吓得颤了下肩膀,然后紧紧咬住嘴唇。
“戒不掉,是吧?”
付河说着,从柜子里拿起了什么东西,起了身。路西加终于看到了他脸上的神情,是和他的声音一样的木然。
“没了这玩意,你是会没命吗?”
哑了半天,付敬才才终于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语言,着急地解释:“小河,你别生气,我没有赌,我就是跟朋友玩玩,当乐子,你看,我们玩的都是几十几十的。”
“几十几十的……”付河点着头,忽然笑了。
路西加看得清楚,他的嘴角是颤的,下颌也在不受控制地抖,极力克制的情绪已经塞满了眼眶。
他明明在笑,眼底的泪水却更加真切。
像是知道付河不会相信,付敬才明显变得急躁,他胡乱抓了把自己的头发,眉头也不耐烦地皱起:“真的只是玩玩,我没有赌啊!”
“当年,你不也是这么开始的吗?几十,几百,几万,几十万,几百万……”
在儿子的女朋友面前被这样连续质问,付敬才打心里觉得没脸面,他并没有回答付河的问题,而是忽将声音提高了一大截,梗着脖子争辩:“我就是自己待着无聊,那我还不能约几个朋友聊聊天?你这孩子能不能别这么小题大做啊!”
付河看着他没说话,过了好半天,举起手里那一叠钱,朝付敬才抖了抖,用不大的声音问他:“你还记得清,我给你还债还了多少年吗?”
付敬才顿时没了刚才的气焰,将视线挪开,没吱声。
有细微的声响,是付河不住抖的手带得那一叠钱在颤。
路西加再看不得付河这样,她站起来,心疼地想要走到他身边,带他离开这。但付河接下来的两个字,却让她没能迈出步子。
“十年……”付河停了一会儿,又用更轻的声音重复,“十年……”
情绪终于像是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付河将那一叠钱狠狠甩到付敬才身上,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赔了我的十年!”
这是路西加第一次听到付河这样声嘶力竭的声音,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钱打在人的身上,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可以带给人这么大的痛苦。
路西加呆呆地看着付河,一直忍着的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哭泣中,她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却见付河朝她看了一眼,然后快步走了过来。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付河牵住手,带到了一旁一直紧闭房门的一间卧室里。
卧室里空荡荡的,付河进门以后先将衣柜打开看了一个遍,确认没有人,才拉着路西加坐到椅子上。
路西加仰头看他,他紧紧抿着唇,没说话。只是又将手伸到了刚才一直摸的衣兜,掏出了一副耳机。他将手机和耳机连接好,然后将耳机给路西加戴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蹲下身来,握着路西加的手说:“在这听会儿歌,等我一会儿。”
他摁下了播放键,音乐响起的同时,他便已经要起身。路西加哭着拉住他的手,付河也很有耐心地重新蹲了下来。
其实路西加并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从理智上说,她似乎应该告诉付河“别冲动,好好说”,可刚才付河那句“十年”早就冲破了她心里所有的防线,她也再一次想起那晚,头发还湿漉漉的付河说,“不能把所有人都困在泥潭里”。她一直都觉得那段过往一定非常苦,可直到刚才看到付河的失控,她才真切地体会到了他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