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油包的人都晓得,这东西要是不注意,咬开个大口往肚里吞,能烫得人直跳,嘴里起小泡。
阿夏以前被烫过,吃了好几日的稀粥,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她小心地掰开一小块,包在里面的白糖猪油溢出一点来,还有混在其间透明的小粒猪板油、青梅粒、青红丝。
她吹了口,才挨到嘴边咬下,面皮暄软自不用说,流到嘴里的猪油馅才一绝。没有点油腥气,也不叫人腻得发慌。
还甜,偶尔咬到青梅粒,那些许酸味解腻,再尝到猪板油时,味才甚美。
阿夏一边吹气一边吃,好悬没叫这油包给烫到。吃完一整只,手脚都暖和起来,但肚子饱食后她就有些发困,强撑着到了河湾口。
对面的渔船往远处驶去了,他们要到另一个码头支摊,胖娃娃还紧握着瓷猫,时不时回头望过来。
他们间的相逢只有三个油包吃完的时辰,不过却叫阿夏欢喜了好久,时不时还惦念那个味道。
湾口难得热闹,每到乡市时这里栖息的水鸟都要挪个窝,人声扰得它们不能清眠。
太公将船停靠在岸,捋着自己花白的胡子,笑眯眯地问,“阿夏,是要跟太公去支摊先,还是先去逛逛,买点稀奇货。”
说着还要从自己的衣袖里拿出钱袋,要贴补她,太公做了半辈子木匠活,手里也存了不少,自己不花,大多全给阿夏买零嘴小玩意了。
阿夏没要,她拍拍自己腰间的钱袋,虽说没几个铜板,却还是很有底气道:“太公,不用给我,我有钱。”
边说边悄悄避开方母看过来的视线,这钱要是接过来,她娘得骂她。
太公乐呵地看着母女俩的眉眼官司,把支摊的东西全给搬出去,河湾的人多得要挤脚,做什么买卖的都有,还有五色小旗迎风飘展。
一排的摊子望不到头,卖布搭成衣,打铁的还捎铁器,菜蔬翠绿,鱼虾满筐,做吃食的更是大老远就能听见滋啦声,随即便是浓香。
但阿夏全然被小道上的腰鼓声吸引住,靠在方母身旁看迎面走来一堆带赤白红绿,青面獠牙假面的僮子。
“别怕,这是河湾请人来做青苗会,求今年谷稻长得好,有个好收成哩。”
阿夏以前胆小,方母没叫她看过陇水镇的香火戏。现下拢着她,温声软语,让她莫要慌了神。
僮子俱是一堆没长成的小娃,个头不高,胆量却不小,唱作念打那是信手拈来,前头唱,后头紧追着打细腰鼓的。
领头的拿干戚,猛地往后空翻,稳稳落地,嗓音洪亮,“唱到年头又年尾,稻谷田里生腊鸣。只愿蝗王能保佑,莫叫子民来作祟,来作祟。”
他停罢,鼓声起,敲得震天响。
紧跟着就是那男巫捧着蝗王天子的相庄重走过,后头男作女裙装跳驱邪舞,一路便到那田垄边的神坛,要先请神,再十献,得小半日才能歇。
阿夏瞧着心里惊奇,又听边上的人欢喜,“今年这苗指定好,遭不了殃,我盼着谷粮满仓,好给娃攒了去书院的供钱。”
“必是大吉大利。”
田垄里还只泊着泥水,可在农人的眼里,今年的谷稻能有劲,叫风吹雨打都不落。
腊鼓鸣,春草生。今年有个好光景。
作者有话说:
节奏很慢,希望大家能看得开心。
水晶油包参考《宁波老味道》
香火戏参考百度、《扬剧史话》,腊鼓鸣,春草生,也是参考里面的古话。
蝗王就是蝗虫之王,那唱的戏自己编的。感谢在2022-05-29 15:00:12~2022-06-02 23:3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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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河湾乡市(下)
僮子们全往神坛去后,那条黄泥小道上,除了稻谷外,还有许多花花绿绿的糖。
刚才躲在爹娘背后的孩童们,这时倒高兴起来,全然忘记青面獠牙带来的恐惧。
一个个撅着屁股在地上搜寻,眼尖地找到一粒,立马捡起来藏进小包里。小眼眯起来,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得了糖。
阿夏站在一边瞧着,看得可乐。有人轻轻地碰碰她的手指,她低头一瞅,是个穿着大红袄,小圆脸的女童。
“诺,姐姐给你糖,我捡的。”
小荷摊开手掌,一颗包着油纸的糖卧在她手心,小脸笑得红扑扑的。
“给我的?”
“对呀,姐姐跟我长得像。”
方母听到笑出声,两个人确实像,都是有些肉的圆脸,大眼睛,笑起来有酒窝。
阿夏鼓起脸,做了个怪表情,逗得小荷大笑。她接过小孩手里的糖,跟着一块笑,“你给我一块糖,可以到我这里换样东西。 ”
她今日也是带了东西来摆摊的,一包的陶瓷小玩意。
小荷的糖在嘴里转来转去,指着后面含糊不清:“我还有一起玩的,能叫他们来看吗?”
乡里的小孩也知礼数,没说要大家全拿糖来换,但凑热闹是要一起的。
“当然可以,我的摊子在那里。”
阿夏抬手指给她看,那个涂满浅绿的小桌,上头悬挂一面旗,绣了只昂首挺胸,脚踩老鼠的三花猫。那就是她的摊子。
孩童头一次见到这么神气的猫咪,活灵活现的,连糖也顾不得捡,推搡闹着要往那边走。
小荷哇了声,她使劲踮脚,扭头惊奇又高兴地告诉阿夏,“姐姐,这好像村子里的大黄。”
“还有比大黄更像的,你们瞧。”
阿夏从拉箱里提出包袱,解开边角摊在桌子上,孩子连忙从旗上收回眼神,落到那堆小玩意时,只差黏在上头了,都不敢伸出手摸一下。
乡里小孩玩乐的物件少,家底好些的爹娘会买个拨浪鼓。差点的只能得个娃娃哨,自个儿拿木头做,涂抹点油,吹出来可响亮了。哪怕不值钱,也悬根红绳挂在脖子上,好叫别人能看见。
不过在这一堆陶瓷小物前,便有些拿不出手。那黑白相间的大胖猫、一团窝在一起只露出尾巴的小狗、雪白的山羊、一头趴着睡觉的熊…,小得可爱。
全是阿夏闲暇时自个儿捏的,她有阿娘那样的好手艺,陶泥到手上时,脑中就浮现出那些憨态可掬的小物来。
她早就靠这个赚过一笔钱了,今日也不是奔着钱袋子来的。所以阿夏弯下身子,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告诉他们,“这里的不要钱,但要拿一样东西跟我换。”
“什么都可以吗?”
有个穿得灰扑扑的小孩,两颊是冻疮,吸溜着鼻涕,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
“当然可以,不过你要是从地里拔一根草给我的话,那我觉得不太行。”
阿夏对小孩子很好,说话时都是轻声的。
那孩子闻言就向边上跑去,很多孩子跟在他后面,带起一阵土黄色的风。
阿夏则摸摸小荷的头,“刚才你给我东西了,你先换。”
她的玩伴比她还要高兴,围到小荷身边纷纷给她支招。可小荷挨个挑过后,选了里面的大熊猫,她很小心地戳了戳那胖肚子,一脸满足,“姐姐,我好喜欢。”
小荷不爱“护食”,自己摸完后,还要分给玩伴,每个人都摸遍才成。
也有小孩眼馋,又没有东西换。几个人凑了一堆糖递给阿夏,她欣然接受,果然刚才那些耷拉下去的脸,又活泼起来。挑了个他们觉得最好的,像宝似的藏起来。
刚才问的小孩跑回来,还牵着个女娃,两个人摊开手,露出黄而大的鸡蛋,这对于他们来说算是很好的东西了。小女娃怯生生问她,“姐姐,这能换吗?我和哥哥跟娘亲说过的。”
“能呀,你们可以挑两个。”
这下两个孩子紧张的神色舒缓下来,挑了羊和猫,女娃害羞道:“拿回去给阿娘瞧,还有小燕,我们两个一道玩。”
孩子丛里也此起彼伏地响起要给谁看,有些还说拿去给镇上表姑妈的女儿瞧,着实欢快。
阿夏是乡市里第一个收摊的,她一个铜板也没见着,小布袋里全是零碎不值钱的玩意。可从没见谁跟她一样开心,方母觉得自己像是生了盏甜酒酿。
“还说不是小孩,”方母笑着拿手去戳她的额头,“收好你的好东西,回去让你哥瞧瞧。”
阿夏努起嘴,千金难买她乐意,“那大哥定会夸我。”
“夸你倒贴做生意。”
方母笑得要跌倒。
不过她倒是没想到,孩子得了这么好的东西蹦地欢。家里的长辈可不好意思,瞧见他们还摆了摊位,领着孩子过来。
太公的摊子摆了纸糊的灯笼,上面请人画了花鸟动物。伞还分大小,有给小孩做的小伞,涂得颜色鲜亮,穗子都是漂染的嫩色,根本不愁卖。
小孩就围到方母的摊子前,阿夏掏出一张画好的图,上面有猫、狗、鸡或是花、灯笼、小人,还标了几文。
最便宜的三文,最贵的要二十来文。
当即就有小孩瞧中了顶端的三花猫,她缠着她娘要买这个,“买只猫猫。”
她娘没法子,掏出三文铜板放桌上,方母的手是不沾钱的,面团这玩意娇气,碰点灰便会粘在上头,叫人看着倒胃口。
她捏面人数十年,早就熟能生巧,闭着眼都能捏出来。搓圆、揉长条、捏耳朵,不到片刻,三花猫趴在那打盹的轮廓就出来了,方母给它披上花纹,装点眼睛,真跟图上的分毫不差。
把那群小孩唬得一愣一愣的,阿夏到后头只用收钱就好,一大盆的面团没一个时辰就没了,没买到的还有点懊恼。
拿到的小孩昂着头,像是打了胜仗般神气,大摇大摆走过。
方母和阿夏收拾东西,她收回自己刚说的话,“是我着相了,你这买卖做得比我好。”
阿夏翘着头,她要是有年糕那样的尾巴,指不定摇到天上去。
乡市正是热闹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人划着船过来,太公留下来看摊,边上正好是卖木头的,他还想挑上几块好料子。
所以只有方母揣了钱,阿夏挽着她的臂膊去逛逛,母女俩都是能赚能花的。瞧见卖首饰的铺子,不是金打银作的。只用绳线编了个俏丽的色,方母就要买给阿夏,说她带起来好看。
还有那成衣,染的色嫩,做得也好。哪管砍完价后也有些高,方母也不眨眼买了下来。
逛到后头自己没买多少,全是给阿夏买的。
走累的两人到一摊子前,打眼一瞧。露天的四方桌,竹竿子挑起个灯笼,上头写个面字。边上有两只炉子,置一高脚子锅,长得跟炉子似的,盖的严实,可味总跑出来。
阿夏鼻子尖,“是卖阳春面的。”
那做面的店家耳朵灵,回她,“是喽,阳春面要来一碗伐?”
方母拍了钱,坐到空位上,“来两碗。”
“得嘞!”
做阳春面讲究得多,不是乡野家里头随意放些料下去熬一锅,煮的烂糊就成。
店家那个高脚子锅里可不是水,煨的吊汤。他自个儿说的,夜里去捉黄鳝,大清早就用那黄鳝骨包蒜,还得拿纱布兜着。细末不能有,熬几个时辰出来,整间屋子都是香的。
店家下面是放到竹爪篱上的,把面抻直喽,打开热水锅,底下炉子烧的呼呼响,没过一会儿,他甩手捞起,水全给沥干。
两口瓷碗只放了一勺猪油,他喊,“要香头不要?”
阿夏想也不想,“要重香头。”
店家就往碗里放上两把葱蒜,面直溜溜滑下去,再浇上一勺的吊汤。油沫子浮在青葱白蒜里,面盘旋沉在底下,瞧着卖相就知道不错。
阿夏抽了两双筷子,还是烫的。做阳春面地道的,只看三热,得要面热、碗子热、筷热。
她拿筷子搅面,把葱蒜全搅到面里头,吹一口气,这面长,一口是吃不完的,她咬半截,软得却很有嚼劲,还弹牙,有股小麦香。
吃了面就一定得喝口汤,阿夏喜欢这样吃面,那吊汤果真不愧是拿黄鳝骨熬的,鲜得一绝,又有葱蒜的香头,直叫阿夏一股脑喝了小半盏。
初春的天正冷,寻常不拿手炉,冻得鼻尖都冒红,手泛僵,可一碗阳春面下肚,背上冒汗,肚里暖和,寒风都显得没那么凛冽。
阿夏还带了碗给太公,味道比在那吃稍差了些,可还是胜过许多面。
乡市的人渐渐散去,阿夏的船也驶离岸口,穿插在一众小舟中。
岸口有条小路蜿蜒曲折,通向村里,那些早上拿东西换了陶瓷的小孩一蹦一跳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船头的阿夏,还跳起来跟她摆手。
阿夏也摆手回应,晃晃自己的布袋子,这里面盛满她今日的欢喜。
岸上的身影渐渐远去,船只又驶进芦苇荡,惊起一片的水鸟,扑闪着翅膀飞到远方,得另寻个地安家。
太公摇着桨,唱响号子,“桐照开船发西风,盘出悬山船尾送。回家喽…”
作者有话说:
桐照开船发西风,盘出悬山船尾送。——《奉化民间文艺》
阳春面参考——《上海老味道》
第4章 绉纱馄饨
乡市回来后,晚间吃过饭又滴起小雨。
方家的暖炉架烧得火热,方觉还往上头夹了块炭,屋子熏得暖洋洋的,年糕趴在他腿边,摇摇花纹斑驳的尾巴。
方母则支个炉子,边往里头丢炭,不忘回头跟几人绘声绘色说起今早的事。
太婆听得放下手里的剪子,一把揽过阿夏坐到春凳上,她就问:“今日玩得高不高兴?”
阿夏靠在太婆的身上,嘴角陷进去两个酒窝,“高兴!”
她从春凳上下来,噔噔跑到挂架那拿过一个布袋子,方觉给她搬个翘头案。阿夏蹲在那摊开袋子,掏出一把糖,炫耀道:“我今日去看了青苗会,那些僮子留下来的糖。小孩全换给我了,阿娘说吃了后能消灾呢。”
太婆故作震惊,“那是值得换的。”
太公手里捧着茶盏,看她们做戏,花白的眉毛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