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端则精巧许多,一个深红色小柜,竖排抽屉,里头放的馄饨皮、搅打好的肉馅还有一堆的佐料。
最底下的是碗筷,不大很轻巧。
馄饨不是早就包好的,老汉停下现包。他也真是做绉纱馄饨的,那取出来的馄饨皮极薄,抹一点肉馅上去,在他手上转一圈,圆滚滚,里头中空。
撒一把馄饨到滚水里,皮沾着水就外鼓,立马得拿那小巧的竹爪篱全给捞上来,在小凳上摆几口碗,一把葱花、一勺猪油,少许佐料,最要紧的是倒他那拿大棒骨吊的汤。
碗里的馄饨要是再个黑点,活像大眼肚鼓的鱼在水里游,胖的没尾巴那种。
阿夏端了一碗,没地坐就站那靠墙吃。猪油熬得是真香,还没尝就闻到了。馄饨皮薄的好就不怕吃到结头,也就是捏紧处半生不熟。
皮软,里头有汤汁流出来,肉馅要整个馄饨吃进去才能感受到,汤头太鲜了,跟阳春面拿黄鳝骨熬的又不太一样,不过都鲜得要掉眉毛。
阿夏最喜欢吃带汤的吃食,馄饨吃完,再把最后一点汤底喝掉,鼻尖冒汗。
她们三个是再好吃,吃一碗就饱了。山南却抹了把嘴,喊道:“老伯,再来一碗。”
那一碗他非要自己掏钱,吃得才有底气。
吃饱后,他还跟老汉唠嗑,“鲜肉吃着好,但要是荠菜馅的,那味道才鲜呢。”
“还是小娃你会吃,等三月出头你再来我摊子吃,那时候荠菜头正嫩,配我的馄饨才好吃哩。”
老汉拿热水抹了碗,边说边重新挑起担,又喊起他的调,“馄饨,包肉的大馄饨——”
渐渐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酒酿圆子做法参考——《鲁迅笔下的绍兴菜》
点茶的过程和听三沸来自——《茶经》
油赞子是宁波的叫法,来自《宁波老味道》
绉纱馄饨参考自《上海老味道》
馄饨真的是太好吃了!这种绉纱馄饨还有种叫法是泡泡馄饨,皮特别薄,虽然好吃,可我更喜欢肉多一点的,皮要薄,等水煮开肉和皮紧紧包在一起,有波纹感的那种。
第5章 敲骨浆
彩衣巷的午后,两方窄墙,飞檐翘瓦间泻下几缕天光,偶尔有嗡嗡的缫丝声从半合的窗户里探出来。
阿夏踩在青石小路上,日头尚早,她们要去绣楼做百衲衣。
山南是不去的,他也不好去。
山桃比他生得早一些,自认为得有做长姐的风范,爱管着他。
便问他,“那你家去?”
“我不回去,我要自个儿找乐子。”
山南的脾性很好,说话也很软,跟他脸上的肉一般绵。
他这话一出,阿夏几个便笑。他的找乐子,才不是红袖生香,而是往小巷子里钻,寻摸人家阿婆种的好菜。是正时新鲜嫩的,要叫春雨淋一番,才好配山南的好厨艺。
“要不晚间到我家里来吃。”
刚出了巷口,山南跟她们不是同一道往前的,于是停下来问其余两人。
晓椿摇头,“我便不去了,家里每到这个时辰忙着呢,不好躲懒。”
“我也不去,”阿夏难得拒绝,她神色挣扎,“在外头耍了一日,要是晚间再不回去吃,我娘得拿竹条送我出家门。”
山桃憋着笑问道:“方婶那竹条何时从墙上拿下来过,也好意思卖惨。”
“不与你说,我今日是要在家吃的,”阿夏的眼睛转了转,理直气壮地说:“山南你可以送一碟子过来,我这人肚小,尝个味就成。”
刚才三人憋在喉咙口里的笑,听了这大言不惭的话,像春日涨潮时的海水一沉一浮涌了上来,起起落落。
好一阵才退潮平歇。
“成,我当个酒楼跑堂的,到时候用红木托盘,脖子前还挂个长巾,送到你家里头去。”
山南边说边往后头的蒲桥走,话里逗趣。
这下惹得阿夏也笑得弯下腰,冲他摆手,挂在晓椿的胳膊上往绣楼里走。
账台前晓椿付了十文钱,有绣女衣衫袅袅过来带她们去楼上的绣间,里头针头线脑一应俱全。
阿夏玩闹厉害,跟个毛小子似的,可做起绣活来,就有水乡姑娘的温柔雅静,还添了点灵秀。
她有张圆脸,可小,眉目又生得好,身条瘦,腰肢细软。捏着针线轻轻垂头,窗棂间的光影照在她脸上,眉骨秀致。
山桃叹道:“要叫我生了阿夏这模样,出门我定得横着走。”
“螃蟹才横着走,你去做它好了。”
阿夏是学不会安静的,才端坐了一会,头就靠在那圈椅上,没骨头似地瘫着,嘴还不忘刺人一句。
眼见战火即将蔓延,晓椿忙插到中间,谁晓得两人根本没吵起来。
三人同做一件小衣,也做到将近日暮。
阿夏她们没急着回家,头碰头趴在窗前往外看,低头是民屋的宽檐黑瓦,从上头生出一缕缕青烟 ,飘过瓦背竹匾里的干菜,和屋檐下的腌鱼。还有错落其间的河道,乌篷船和鸬鹚一同归港,巷里孩童嬉笑玩闹。
抬头是铺陈开的霞光,层层叠叠,鸽灰的云浮动,透出远方山岳,飞鸟盘旋而过,渐渐远去。
陇水镇趋于热闹,阿夏她们踱步走在家去的路上。间或有时,光跳到绣鞋上,甩进陇长的巷子里,照向明月坊,落到方家回廊底下,年糕扑着光打转,圆瞳仁睁大,晃着长尾巴去迎阿夏。
方觉见她回来,合上手里的书,神色温柔,“今日去哪玩了?”
阿夏迈进门槛,嘴里道:“与晓椿几个做绣活去了。我晌午还吃了顿馄饨,特别好吃。”
她说到一半,嗅到一股香味,忙摇着方觉的手问:“大哥,是不是阿爹回来了?”
“你这鼻子比年糕的还灵。”
阿夏连眼睛里都洋溢着笑,撩起裙摆往灶房跑去,还没迈进门槛,就高喊:“阿爹!”
“哎——”
正在灶台前忙活的方父立马乐滋滋拉长音应到,见到小女比大冷天喝了盏热茶还要软乎。
方父没有圆滚滚的肚子,长得又高又壮,一把力气惊人,看起来像是混牢头,却是个案板上讨生活的好脾气。
他挤出一团笑,上下打量着阿夏,然后得出个结论,“瘦了,我家阿夏瘦了。”
阿夏不好说自己长了肉,她爹每次出去时间久点,就会这般说。
“方福,你少给我昧着良心说话,”方母炸毛,白了他一眼,“你瞧她那脸圆的,像是瘦了吗?”
方父嘿嘿一笑,也不恼,直道是他说岔了,背过去冲阿夏招招手,“快点过来,瞧瞧阿爹今日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做帮厨的好,就是主家还会专门备了一份菜食,叫他们带走,打赏的也不会落下。
阿夏凑过去,圆溜溜的孔明碗里淌着浓稠金黄的汤汁,隐约可见的是骨头,和翠绿葱花。
“是敲骨浆,”阿夏很欢喜,这道菜费油费火,还耗功夫,除了红白喜事上能吃到外,也少有人家做。
“馋这个味了吧,这不是我熬的,席间有个老帮厨做这道菜厉害着呢,一上桌根本没有多少剩的。”
方父很喜欢跟阿夏说他帮厨的事情,她也总很捧场地听,还搬个凳子给他坐,帮方父捏肩捶背。
他舒坦极了,细细跟阿夏说起。
“我做这个不成,他做敲鼓浆,从早市去买猪腚骨,一定得要最好的,差一些都不行。用他自己那个十几年的榔头敲碎。再过三油,这可有讲究了。”
“什么讲究?”
方父见她愿意听,喝了口茶道:“这讲究就是这骨头末不能直接煮,得先用油炸倒脆,水扑下去,拿陶罐煨它一夜,那骨头烂到根本夹不起后。
放到热锅里,浇热油,这还不成,得放早稻米磨的米浆,旁的不好。再搁点盐和酱。最后淋上麻油,隔得老远这味道也能闻见。”
说的阿夏眼神直往敲骨浆那里跑,方母看她那馋样,笑着道:“可别说了,一同过来搬碗拿筷。”
今日方母饭做的丰盛,一碟牡蛎,配一坛烧热的雕花老酒,一碗咸菜肉丝,还有一大盆的笋汤。
太公和太婆见儿子回来,自然得好好问一番,脸上的笑就没落下过。
方父也扬起笑,倒了两盏酒,递一碗给太公,豪爽道:“爹,今日我们俩可以多喝点,老酒配这个牡蛎正好。”
“哎,咱爷俩也好久没喝过了,阿觉,你喝点不?”
方觉不喝酒,他摇摇头,让他们自己喝去,正是高兴的日子,也没有人扫兴。
两人喝酒,方母则给阿夏舀了半满的敲骨浆,煨得烂熟,香得晃人。
她赶紧舀一勺,麻油的香立马钻到舌尖上,米粉让汤汁细腻粘稠,还没尝着味就直直滑落到肚里。
骨头早就酥软得不成样子,一点碎末都没尝到,软到跟吃面食一般,都不用嚼。
阿夏最喜欢拿来拌饭吃,鲜的全在汤里头,骨浆和油混在一起,又到了饭里头,油汪汪的。她一气吃了小半碗,最后还要提起软趴趴的骨头,包点饭塞嘴里美滋滋咽下。
饭间的窗户大开,最后一点余晖照进来,一同而来的还有山南的声音。
“阿夏,快出来——”
她赶紧推开椅子跑出去,后面追着她娘的喊声,“叫山南进来吃饭。”
片刻后,饭间又进了风,山南没来,但阿夏捧着一盘菜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入v前更新会特别不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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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葱焖鲫鱼
山南送来的是一盘银鱼炒蛋,蛋嫩黄中露出一抹葱色,雪白的银鱼肉裹在其间倒不太显眼,可香气溢人。
方父一闻这味就晓得是从湖里刚捞出来的鲜银鱼做的,合掌大笑,“山南可会吃,这鱼鲜着呢,配酒好。”
“你净顾着下酒,”方母把那盘银鱼炒蛋摆在中间,瞟了眼方父,“也不晓得这鱼价算不得便宜,你明日做点吃的,我让阿夏送过去。”
阿夏连连点头,她早被这股味给香迷糊了,哪管刚才叫敲骨浆垫饱了肚子,忙夹了一筷子。
蛋是山南家里自己养的老母鸡下的,日日喂点碎米,养得肥嫩,蛋自然长得也大。磕开黄澄澄的一大个,被热油一烫,腥气也无,嫩的沾齿就落进嘴里。
再说那银鱼,小却精,骨刺少,不说放盐酒醋,只论单炒,极鲜,像在吃活鱼。
阿夏本就吃饱了,眼馋又吃了一碗的饭。到后来嘴里肚里都泛着鲜,撑得她发慌,趴在桌上哼哼。
“阿觉,你去遛遛这只小猪,”方母把那盛银鱼炒蛋的盘子拿过来,憋着笑使唤方觉。
阿夏收了声,嘟囔道:“才不是小猪。”
她一骨碌站起来,推着方觉的后背还故意气人,“大哥,我们赶紧出去,别跟阿娘说话。”
方母才没搭理她,还是太婆追出去,从挂灯的地方递了盏灯笼给他们,叮嘱一声早点回来。
灯笼是一尾月灯,今年上元阿夏琢磨的,做了弯月的框架,底下掷一盘小烛。嘭的一声点亮,纸上显出只探头的兔子。
外头廊道黑,阿夏手里的月灯散出柔和的光。她跳,光就跳到墙上,她晃,光就晃到地上,她猛地跑到远处,光就跟在后面追。
她又拎起月灯跑回来,风里是她快活的声音,月灯叫她提得高高的,“大哥,你看,我钓了一轮月亮上来。”
方觉笑得大声,而后手指向天,“那我还变了满天星子,配你这轮月正好。”
阿夏也笑,今日的月相让兔子吃掉半截,正好是她手里月灯的模样,星子灿烂。
出了小道,月就落下点光来,像斑驳的树影。路过的窗棂中也泛一点光,是水波粼粼。
阿夏和方觉偶尔会猜,下一道光的模样。
一路晃到明月河边,那里宿着渔船,檐下的灯熄了,河里游着船和树的倒影。
两人靠在桥上,吹过一阵夜风,风里荡来画舫歌娘的小调,“一轮明月当空下,走过了南楼看见了她,羞答答,假装未见不说话——”
阿夏哼唱,手里提的月灯晃出调子来。
后面走到廊桥尾,阿夏总算舒坦了,方觉问她,“那我们回去?”
眼下天色晚,明月坊里的人家早就歇下了,她也要回去。
两人慢慢悠悠回去,方母给他们留了门。阿夏洗漱完换了双软鞋上楼,楼梯边挂了只灯笼,照得亮堂。
年糕从它的小窝里探出脑袋,舔舔毛,咪呜一声又蜷缩成一团睡下。
阿夏也得睡了,她点起香,熄灯缩在被褥里,窗外冷风打在墙上,吹过瓦檐,她枕着风鸣深眠。
第二日时,天渐亮,明月河上笼了一层薄薄的朝雾,一艘尖头尾阔的渔船划破雾往前游。船家有副开阔的嗓子,他念起陇水镇的俗话来,“宁可丢掉四两油,不可丢掉鲫鱼头。”
他又喊:“鲫鱼头,谁家要鲫鱼头?”
“船家,”方母忙从屋里出来,推开小门走到水阁靠明月河的露台上。手倚着木栏杆,探头往下问,“今早现捕的鲫鱼呀?”
“是诺,天都没亮拿张网子捕的,还活着哩,你要是不要?”
船家腋窝下抵着桨,手提起那兜子还正活蹦乱跳的小鲫鱼给水阁上的方母瞧。
“我要,多少铜子一把?”
“便宜着呢,一把给个五文就成。”
方母算算还实惠,忙数出十文铜板攥在手心里。木栏杆边上有只用麻绳吊着的小木桶,她把铜子悉数扔到里面,解了绳线往底下垂。
“给我来两把。”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