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您坐……”
顾照跟对方沟通的时候没怎么顾到沈玦星,等回过神的时候,对方已经走了。
又剪了五六个,太阳逐渐西沉,将天边染得一片橙红。群里另两位托尼老师已经准备收摊,顾照抖了抖塑料布,也打算回了。
“下班了吗?”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顾照一怔,回过头去。
沈玦星扫了眼她怀里的塑料布:“还剪吗?”
顾照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抖开塑料布道:“剪的剪的!”
作为今日最后一单生意,顾照剪得格外用心。剃鬓角的时候都是秉着呼吸的,就怕一个闪失把沈玦星给剃坏了。
“想不到你会的技能还挺多……”
“你别说话。”
顾照紧张不已,全副心神都在双手之间,回沈玦星的话完全出自下意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
沈玦星闭上嘴,不再打扰她。
过了十来分钟,顾照直起腰,长长舒了口气:“好了。”她解开围在沈玦星脖子上的塑料布,“你要是觉得不喜欢,就找另两位师傅帮你再修修,我毕竟也不是专业的……”
沈玦星拍了拍领口沾到的碎发,弯腰拿起凳子,看都没看自己头发一眼,就说:“走吧,回去了。”
一进家门,沈玦星就让顾照先去洗澡,他来做饭。
顾照听话地进浴室洗了个澡,对着镜子吹头发时,发现自己的刘海长得都有些挡眼睛了。
正好也有工具,她拿起剪刀就将自己刘海做了修剪。
冲掉碎发,清理好理发工具,顾照走出浴室,沈玦星也正好将最后一盘菜端上饭桌。
他不经意地看了顾照一眼,视线落回桌上,过没多会儿又看一眼。
“你剪头发了?”
顾照拨了拨自己刘海:“就剪了下刘海。”
她这会儿没戴眼镜,刘海又短了,眼睛和鼻子完整显露出来,一下整个人气质都像是不一样了,瞧着精神不少。
“挺好。”沈玦星道。
小葱、土豆、洋葱、胡萝卜、卷心菜、午餐肉、两卷面、一袋米,还有一小瓶油。吃完饭,顾照与沈玦星蹲地上将箱子里的菜分拣出来,放柜子的放柜子,放冰箱的放冰箱。
“这葱有点多,要种起来吗?”顾照问。
沈玦星动作一顿,面露疑惑:“种起来?”
顾照拿起一根葱,指了指露台方向:“就是……把它种起来,这样不容易坏。”
沈玦星恍然大悟,说:“那你种吧。”
顾照拿着葱就去了外面,先将花槽里已经板结的泥土稍微松了松,再插上小葱,最后浇了点水。
这个花槽以前种过葡萄,种过月季,还种过辣椒,后来爷爷去世了,奶奶试着继续照顾它们,却不得要领,只能看着它们一天更比一天枯萎。
如今,虽然单薄了些,但也算是恢复了些往日风采。
顾照立在花槽前,看着那几株纤细的绿葱,心里一片柔软。
忽然,隔壁传来开门声。顾照诧异地望过去,因为有高墙阻挡,看不到任何东西。
隔壁就是李阿婆家,这几天一直都没李阿婆他们的消息,难道……他们是回来了?
顾照进了屋,忙不迭往门口跑。
“你去哪儿?”沈玦星在后头问她。
“对面!阿婆他们好像回来了。”
她换好鞋,戴好口罩,几步路便到了对面,按响了门铃。
没多会儿,门后传来动静,李桂香来开门了。只是几天,她就消瘦许多,瞧着没什么精神。
顾照盯着她发侧别着的小白花,有再多的话也都堵在了喉咙口。
“我本来准备给家里通好风就去找你的,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来了。”李桂香让开身,招呼顾照进屋,“来来来,进来坐,跟阿婆说说话。”
顾照回头看了眼自家半掩着的门,说:“阿婆你……你等我几分钟,我回去把甜甜给你抓来。”
她强撑着回到家,缓缓用身体抵住门,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沈玦星抬头一看,顾照愣愣盯着地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眶还越来越红。
他从地上站起来,拧眉问:“怎么了?”
顾照眼皮稍微掀了掀,一滴眼泪就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大爷……没了。”
那滴泪一闪即逝,很快没入口罩里,沈玦星的心就像是被烫了一下,瞬间紧缩起来。
第25章 先要尝过甜才知道苦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没有谁可以陪伴谁一生,往往从相遇的那刻起,彼此相处的时间就开始进入倒计时。
李桂香这人,虽然读过一些书,年轻时长得也干净漂亮,但因为家庭成分不好,直到二十三岁都没人说亲。
她自己成分不好,就想找个成分好的,好叫以后孩子免受人白眼。然而男方家一听她是黑类分子的子女,别说谈婚论嫁,就连见一面都不愿意。
刘长城是当时生产队的副书记给她介绍的,介绍时拍着胸脯说:“小伙子家里条件是差了点,不过相当有上进心,人也老实。你不是要成分好的吗?虽然就比你大两岁,但人家已经是个老党员了,成分绝对没问题的。”
过去不像现在,互通了姓名,条件合适,组织也不反对,两个人就算定下来了。
约会也不叫约会,就是互相走走。两人隔开一段距离,随便聊聊天。
李桂香到现在还记得,那小小的田埂,她和刘长城一前一后走着,路两旁都是金黄的麦穗。她梳着两条麻花辫,手里握着一支狗尾巴草,刘长城一直在后头护着她,让她小心些。
她迎着夕阳,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连肺腑间的呼吸都是那样清甜宜人。
“你为什么叫‘长城’?是不是你父母想让你长大了保家卫国?”她笑着转身。
刘长城眼里全是宠溺:“差不多吧。能保家卫国,也能为自己的家人遮风挡雨。”
副书记看人确实是准,从嫁给刘长城那天起,李桂香就被这堵世界上最坚固的墙护得密不透风。
六十岁之前,她不会煮饭,不会用洗衣机,连怎么去银行取钱都不知道。
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看她太逍遥了要整治她,刘长城忽然就病倒了。九死一生抢救回来,康复医院住了大半年。
到出院回家那天,刘长城瘦了十八斤,她瘦了足足三十斤。
刘长城半边瘫了,走不了路,说不清话,喝个水都要漏一半。李桂香开始自己琢磨着学习使用家里的电器,开始买书学习怎么护理偏瘫病人,向朋友亲戚请教怎么做饭。
别人知道她有个偏瘫的老头,都觉得她苦,可怜她。只有她自己全不在意,一遍遍告诉他们:“你不知道他以前对我有多好。”
刘长城照顾她前半生,她照顾对方后半生。她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这个人是她选的,怎么样也是要过完一生的。
再后来,刘长城渐渐不认识她了,说她是保姆,骂她是小偷,有时候还会摔东西让她滚出这个家。子女们都劝她把老头送养老院,心疼她照顾起来太吃力。可她说什么也不肯,怕两人一分开就再也见不到。
“我可从来没想过丢掉你啊,你个老头子怎么还把我丢下了呢!”李桂香拍着大腿,哭嚎不止,顾照坐在她边上,也不住地抹眼泪。
身为社工,在养老院的主要工作之一便是心理咨询。说白点,就是听老人话当年。
顾照在养老院里受老人家们的欢迎,不单单是因为她年纪小性格好,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共情能力特别强。
老人说到有趣的经历,她能鼓掌捧场;说到悲惨的往事,她哭得比对方还要伤心。大家跟她说的事,她还不会记混,连人兄弟子女的小名都能分清。方院长常说,除了嘴笨,顾照比谁都聪明着呢。
“阿婆,您别太伤心了……”顾照哭得不住哽咽,“对身体、对身体不好。”
“老头到最后终于是睁眼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看没看到我……我就一直叫他的名字,一直叫他的名字……叫着叫着,他就闭上眼睛走了。”
顾照拍着她的背:“大爷一定是看到您了,这才安心走的……”
沈玦星膝头捧着一包抽纸,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见两人手上纸用完了,连忙抽两张递上。
大黄猫与他挤在一处,一条胳膊垂在沙发下,身体拉成一长条,眯缝着眼睛要睡不睡,一副完全不知道人类疾苦的模样。
李桂香抹了抹眼泪,忽然抓住顾照的手,又拉过沈玦星的手,有感而发道:“阿婆是过来人,不会坑你们的。人生看起来好长好长,其实眨眼就过去了。要珍惜眼前人知不知道?”
李桂香抓着两人的手合在一起,沈玦星在上,顾照在下。
感受着手背上的温度,顾照抽泣一声,下意识就想缩,被沈玦星瞪着眼一把抓住,不许她逃。
李桂香欣慰地拍了拍两人交握的手,对沈玦星道:“小照以后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对她,不许欺负她知道吗?”
顾照又抽了一下:“阿婆……”
沈玦星用力捏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说话。
“知道了,阿婆。”他说。
李桂香在医院照顾老伴这么多天,早就疲累不堪,加上方才大哭了一场,仅剩的一点精神头也没了,沈玦星见对方面色糟糕,也不欲打扰,拉着顾照便起身告辞,让对方早点休息。
李桂香将人送到门口,亲眼看他们进了对面屋子才关门。
房门合拢,屋内一片寂静。
顾照低头看着她和沈玦星交握的双手,如果不是那力度那温度如此真实,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
才这样想,握着她的大掌便松开了。
顾照动了动细白的指尖,身体自发地想要追逐上去,下一刻却被沈玦星骤然响起的话语声吓得大脑猛然清醒过来,将手背到了身后。
“还剩十一天,这十一天里……我们姑且对外宣称是情侣关系,怎么样?”沈玦星回身面对她,“你怕麻烦,我也不想给你惹麻烦。十一天后,随便你怎么处理‘这段关系’都行。”
顾照背着手,慢半拍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假扮情侣?”
“嗯。之后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沈玦星想了想,“我劈腿了,跟别人跑了,或者干脆说我死了也行。”
顾照连忙摆手:“呸呸呸,不能这么说!”她咬了咬唇,道,“等解封了,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也碰不太到,不会问得那么仔细的。”
沈玦星点点头:“反正……怎么对你有利你怎么说,不用顾及我。”
那一夜,虽然没了甜甜的骚扰,两人却仍是没睡好。
沈玦星躺在沙发上,枕着胳膊,伸出另一只手,在黑暗中虚虚抓握。
他到现在仍记得按压刘大爷胸膛的触感。按下,弹起,按下,再弹起……纵然疾病难控,人生无常,但曾经以为已经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生命,最终还是无奈逝去的感觉,并不好受。
握紧拳头,他叹了口气,翻过身试着再次入睡。
而与他一墙之隔的顾照,虽然睡是睡着了,却陷入了属于自己的梦魇之中。
爷爷去世后,顾照与奶奶相依为命。奶奶为了贴补家用,有时会做点钟点工的活计,帮人打扫打扫卫生,做个饭什么的。
为了出行方便,她还给自己买了辆电瓶车,冬来夏去,风雨无阻。
顾照总让她慢点骑,当心路,年纪大了摔不起。
谁想一语成谶,顾照大四那年,老太太下雨天骑到一段坑洼路段时,不小心轮胎打滑,连人带车摔在了路旁。
顾照接到电话,从学校到医院,那一路,到现在她都没有印象,完全就跟失忆了一样,回过神就在急救室门外了。
“你是杨金花的孙女吗?”六神无主间,一名中年妇女拉住了她。
顾照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对方:“是,我是她孙女,我奶奶怎么样了?她现在在哪里?”
对方连忙安抚她,说老太太刚刚被推着去做检查了,还没回来,让她不要着急。
“这雨下得太大了,你奶奶一定是没看仔细,就给摔了。”对方身上穿了件红色塑料雨衣,但头发全都是湿的,“我正好也是骑车上班路过,看到你奶奶摔了,没人扶我就给扶了。”
这是顾照与方秀萍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在什么正式的求职场合,而是在嘈杂的急诊大厅。
方秀萍上班路上见顾照奶奶摔得不省人事,好心地叫了救护车,陪着一块儿到了医院,还联系了家属。本来顾照到了,她也该走了,却在知道顾照家里只有这一个奶奶后,决定留下来帮忙。
她陪着顾照跑上跑下,帮她办理各种手续,怕顾照饿着,晚上还给她买了盒饭。
老太太摔了脑袋,需要做开颅手术。方秀萍见顾照坐在那里整个人直发抖,便有心分散她的注意力,跟她搭话。
“从这隔两条马路,有个善慈家园养老院你知道吗?我就在那儿工作。”
方秀萍给了顾照联系方式,让她以后有需要就找她。
顾照嘴里说着谢谢,心里却并不想再麻烦对方。
后来,顾照奶奶虽然平安熬过了手术,但因为伤了脑子,足足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才清醒。醒来后,她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走不了路,拿不动东西,连上下床都要人帮忙。
喂饭、擦身、清理排泄物……这些事顾照从不假他人。老太太总问她为什么不去上学,不去找工作。顾照就哄她,说已经找到了,老板让她过两个月再去上班。
可老太太只是伤了脑子,不是变成傻子,这样拙劣的谎言怎么可能骗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