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心里话只在心里讲,旁人也不配多看她的眼睛。
后来,便有传闻说,小郡王好美人。
他倒没辩驳过,左右关于他的传闻喧嚣,多也不多这一桩,少亦不少这一件。
只是因此引来不少麻烦,那些送礼的,由送金银珠宝,改为搜寻各色美人,送来中州王府。贺容予也借着这话,认真打量过不少人,只看眼睛,最后真真切切地应了自己那一句:的确不好看。
她们或许有无边的美貌,可眼睛太浑浊,写满了名利和尘世的纷扰,像一潭不清澈的水。
贺容予看向微垂着头的人,一边发髻端整,另一边却零零散落。
他不由得好笑,伸手勾住她一缕发丝,一圈圈缠绕在食指上,又慢慢地松开。
语气揶揄:“我脏,你乱,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一双柳眉轻压,已经调整好发酸的鼻头,但还有些呆愣,抬起头来,“什么?”
下一瞬,余光瞥见他手心里自己凌乱的发丝,顿时反应过来,莫名地羞恼:“我……”
她轻哼了句,把自己的青丝从他手里夺过来,干脆将另一边也拆了,随意地绾做一个发髻,看向他。
“还不是二哥,整整两个月,竟连一封信都不寄回家中……母亲虽在佛堂,但心里也记挂着你的……”她放下手,语句微顿,“我也是。”
二人站在门口说话,时值五月,风还有些冷。昭昭说着话,经风一吹,不由哆嗦了下。她本来在房里待着,自然没穿太多。
贺容予没回答她的话,“外头冷,进去说话。”
“嗯。”昭昭一面往王府里走,一面觑向贺容予,几次欲言又止。
有很多的话想说,整整六十日没见,已经发生了许多事情。昭昭想告诉贺容予,又望见他眼下的乌青与憔悴,显然是为了快马加鞭赶回来,都没休息好。
罢了,等他好好睡一觉,再说吧。
-
贺容予一路上快马加鞭,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甚至跑死了好几匹马。
他手下有人不解,不知为何王爷要这样急匆匆回去,另一人只是笑说,你是年纪尚轻,跟着王爷的年岁短,王爷每回出门,回程时总是很急的。
那人又问,这是为何?难不成是为着王妃?
其余人听他这么问,都笑起来,答道,王爷还未成家呢,只不过王爷有一妹子,每回王爷回京之日,她总一大早便起来等,为了不叫她等,王爷便总想着早些赶回去。
那问话之人似懂非懂地点头,憨憨笑道,那王爷可真是疼爱这妹子,做王爷的妹子也太好了。
他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
昭昭中途来看过三回,听说他还没醒,便又自己回了院子里。
她的院子是整座王府里最漂亮的地方,“星月楼”三个字龙飞凤舞地挂在院门上,那是贺容予的墨笔。小郡王能文能武,字也写得遒劲有力,飘逸潇洒。
如星如月,吾家昭昭是也。
这是贺容予的原话。
她的院子进门便是一排花圃,花圃里的花按季节开,春夏秋冬都有,没有一个季节会光秃秃空着。没有谁家这样设计院子,昭昭这儿是仅此一家,女儿家的院子,弄得像个小花园一般。
院子里的陈设都是贺容予亲自挑的,给她的东西,自然都是最好。从他把昭昭带回府开始,关于她的大小事宜,几乎是他一手包办。
昭昭穿过花廊,进了门,托住下巴,忍不住叹气,嘀咕着:“二哥怎么还不醒……”
才刚说罢,贺容予身边的人便过来了,说是他醒了。
昭昭忙不迭跑过去,到贺容予院子里时,他刚沐浴过,头发半湿不干地垂在肩头。
其实他醒了有一会儿,没让人给她传消息,等洗去这一身倦怠尘埃,才打发人去告诉她。
昭昭跑来得急,初夏暑气渐起,已经有些热。她这一程跑出一层薄汗,贺容予轻声皱眉训斥:“这么急做什么?我人就在这儿,还能跑了不成?”
过了九年,他嗓音越发好听,褪去稚气,越发沉稳磁性,只是仍旧对外人透出难以接近。他披头散发时,掩去些凶神恶煞的气质,更添几分柔和。
他身边伺候的人要拿干净方巾给他擦头发,被昭昭接过,拿住方巾,轻裹住他头发,这才答他那句话:“二哥真是的,人家是想你了,急着想见你,你倒好,一点都不识情意,小心日后娶不到媳妇。”
她恶狠狠地说着,手上力气也重了,揉搓着他那头长发。
离他近时,总能嗅见他周身清淡的雪松味。很好闻。
她又放轻了力道,想起他这一路奔波劳累,不由有些心疼。
贺容予随她胡闹,嘴上却不依不饶:“亏我这么奔波劳累的,就念着给你捎些东西回来,你倒好,先咒起我来了。既然如此,那便不给了。”
昭昭当即反驳:“不行!东西呢!”
贺容予故作恶人,斜倚着圆桌,手指轻叩在桌面上,轻轻地敲:“呵,说不给,便不给了……”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6.16有更。
第3章
昭昭轻哼了声,手里轻擦着他发丝,别过眼道:“二哥这还没娶嫂子呢,便已经如此待我,倘若日后娶了嫂子,哪里还能容得下我?”
她微噘着嘴,一副小女儿家的娇嗔情态,又低垂下眼,眼见是委屈起来。
一旁的朝北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从身后捧出个缎面红木方匣,送到昭昭跟前:“三小姐莫急,东西自然在的。咱们小心保存着,这一路上连半点尘都没让它挨。”
贺容予轻笑了声,没拦朝北,只看着昭昭打趣:“脾气这么大,也不知道谁敢给你做嫂子。”
他拿下头上的方巾,随意地擦了擦头发。头发已然干了,贺容予随手干净利落地将头发束起,从昭昭头上拔了支玉制簪子插上,脚步已经往门口去。
“今日要入宫觐见陛下,商谈些公事,用午食不必等我。”
昭昭哎了声,下意识抬头碰头发。他拿走的那支簪子虽然式样朴素,可仔细瞧也能瞧出是女子物件,就这么大摇大摆去觐见陛下……
昭昭抿唇,眼看着他如松的背影跨过了门槛,消失在庭院之中。
贺容予忙,昭昭知晓。
他是名义上的中州王。当今大昭朝,东南西北四州皆设郡王,统率兵力,掌管各州事宜。唯独中州王最没实权,向来算个虚名。
五州之中,中州土地最为广袤,气候宜人,兵力亦是最为强盛,也正因此,中州大小事宜皆直达天子,并不经手历任中州王。
但那是从前。
如今,贺容予是无名有实的摄政王。
不论是中州,还是其余四州,大事皆得经贺容予手处理。
当今天子不过十二岁,一个半大孩童,诸事做不得主,拿不定主意,“此事仰仗王叔”倒是说得顺嘴。
那个小毛孩子,昭昭不大喜欢他。
昭昭第一次见刘原时,方才六岁。那一年她刚被贺容予带回家中,贺家本就备受瞩目,凭空多出一个三小姐,一时间众说纷纭。
第一回 见刘原是在贺家,冬日寒风凛凛,室内炉火烧得正旺。昭昭坐在炉火边,裹着件貂毛大氅,炉火映在她脸颊。那个小屁孩正坐在她对面,盯着她看了许久,开口便问:“你就是王叔捡来的孩子?”
在橘黄的火焰里,昭昭看向他,甚为不解,她认为他们之间并没有很熟悉,这样问话让她觉得很不礼貌。尽管那时刘原已经是稚童天子,可昭昭并未意识到他是天子与否有何区别,大抵是因为一个三岁的孩童,走起路来还一颠一颠的,实在不像天子,只像个孩子。
可孩子才最天真而残忍。
昭昭不答,他又继续问下去:“听说你是从北州来的?那儿曾经吃过人?你可曾见过?你吃过么?”
他的眼神不带任何嘲讽厌恶,或者猎奇,好像只是单纯地询问,稀松平常的好奇心。
那些被昭昭压抑的、强行遗忘的回忆忽然间涌上心头,一股脑的,像一座巨大的山,重重地从远处晃荡而来,携着呼啸的风,齐齐砸向她后背,砸向五脏六腑,致使胸腔翻山倒海。
昭昭一瞬间呕吐不止。
那之后,她大病了一场,一直病到第二年春,断断续续地,总不见好。贺容予一直陪在她床侧,亲手给她喂药,替她擦脸,哄她入睡。
在月满盈室的时候,贺容予抱她在怀里,手掌轻拍着她的胳膊,告诉她:昭昭,忘掉那些不快乐的事。
因而,她总不喜欢刘原。
尽管她如今已经清楚,天子二字的分量,可仍是不喜欢。
缎面红木匣子分量沉甸甸,捧在手上久了,都会手酸。昭昭在一旁坐下,轻叹了声,将东西搁在紫檀木圆桌上。
红木匣没挂锁,昭昭打开匣扣,里头放着一支簪子。
金丝缠绕,掐出莲花形状,其中嵌着好几颗宝石,华贵至极,而最最珍贵的,当属正中那颗浑圆饱满的夜明珠。
昭昭一愣,从唇角漾出个笑意。
朝北在一旁掩嘴失笑,“王爷说了,三小姐定然会满意的。”
昭昭轻哼一句,拿起簪子仔细端详,“这还差不多。”
云芽道:“可要帮小姐簪上?”
昭昭摇头:“收起来,到时再说吧。”
“也好,下个月便是小姐及笄的日子,笄礼上再戴正好。”云芽说着,将东西仔细收好。
-
皇城中,文心阁内,臣子们正激烈商讨。
文心阁乃众大臣商讨政事之处,争论声喋喋不休,此起彼伏,直到近午时才堪堪停住。
……
“此事便如此决定,诸位大人可还有异议?”
“臣等没有异议。”
“那今日便到此为止吧,陛下以为如何?”
“王叔说得是。”
“那便请诸位散了吧。”
贺容予只手撑在黄花梨桌角,手指扶住自己额角,微垂着眼,似乎是倦了。
臣子们一一告辞,自正门退出去。文心阁的窗牖敞着,送来微热的轻风,拂动室内轻纱幔帐。
刘原从巍峨的龙椅上下来,望向贺容予,声音有些忐忑:“王叔可是累了?”
天子年幼,即便端正坐在龙椅之上,也显不出恢宏气度,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他由贺容予一手扶持,稳坐皇位九年,虽有名无实,但能锦衣玉食,保住这身家性命,已实属难得。先帝在时,这大昭的皇权便已岌岌可危,风雨飘摇,觊觎之人环伺,各个虎视眈眈,就等着先帝咽气,只是谁也没想到最后的赢家会是贺容予
十五岁的中州小郡王,如此轻易地,取得了胜利,并以雷霆手段稳住了朝纲。
刘原对贺容予的的情感颇为复杂。一方面,他感激贺容予。贺容予保他性命,扶持他上位,虽是傀儡天子,却不曾亏待过他,连明面上的礼遇也都做得尽力。
同时,刘原畏惧贺容予。因为贺容予手上有无边的权力,随时可以置他于死地。贺容予只需要一个傀儡皇帝,可以是他刘原,亦可以是旁的刘家人。因此,刘原面对贺容予时,总带着讨好的意味。他唤贺容予王叔,其实贺容予与他应当算同辈,他硬生生给贺容予抬了一辈,以表示自己的尊敬。
除此以外,刘原亦崇拜贺容予。
十五岁的少年郎,已经能与一大群虎狼周旋,丝毫不曾有畏惧,反而胸有成竹,手段狠厉,拨过风雨,一手接住这大昭的江山。
这是怎样一个厉害的人物。刘原在心里隐隐地期盼着,终有一日,他也想成为这样厉害的人。
贺容予坐在那把高背交椅上,不知是睡着了……
刘原偷偷投去目光,下一瞬,却见贺容予抬眸,将他窥视的视线抓个正着。
贺容予的眼神仿佛是久经沙场的鹰,锐利而令人惊惧。
刘原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垂下视线,语气也带了几分慌乱:“孤瞧王叔头上这簪,有些眼熟。”
“听他们唠唠叨叨吵了半日,我脑仁都疼。”贺容予慢吞吞地,是答他先前的问题。
那些臣子们此番争吵之事,和贺容予这回出门之事一样,为的是南淮府谢氏一族谋逆之事。
南淮谢氏是大昭开国时便追随的老人了,几百年风霜雨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谢氏一人谋逆,不该牵连全族。倘若如此,恐会寒了别的士族之心,亦会寒了天下百姓的心。
这是那些老臣们的观点。
而贺容予却坚持要牵连全族,谢氏上下,凡男子皆发配边境,女子没为官奴,稚子幼女亦不能无辜。
倘若今日谢氏谋逆轻赦,那来日李氏赵氏亦有样学样,通通都要谋逆了。谋逆本就是大罪,唯有严惩不贷,方能叫他们个个不敢谋逆,连谋逆之心都不敢有。
这是贺容予所说。
争吵半日,最终还是以臣子妥协而告终。
这不是第一回 政见分歧,但贺容予从不让步。
“簪子么,从昭昭那儿随手拿的。”他答刘原的问题。
刘原一句哦,微缩脖子。
正如昭昭不大喜欢他一般,他亦不大喜欢昭昭。
只因为初见时,他害昭昭大病一场,贺容予那时更年轻气盛些,打了他一顿。
不是以摄政王的身份,只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
所以,刘原不大喜欢昭昭,但表面上从不敢表露,反而时常夸奖她。
“小姑姑下月便要及笄吧?孤已经备好了一份大礼,预备送给小姑姑。”他唤贺容予王叔,因而唤昭昭一声小姑姑。
贺容予轻笑了声,道是,“既然政事已商讨完,那臣便告退了。陛下亦该回去复习功课。”
刘原怔道:“王叔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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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文心阁,贺容予没急着回去,而是去了太后宫中。
太后是刘原生母,先帝的贤妃。她原是个舞姬,因年轻而貌美得先帝喜爱,入宫承宠,肚子又争气,一举生下位皇子。
以她的家世地位,原本是绝无可能走到今日之位子。可偏偏赶上了大昭风云暗涌之际,由着暗潮涌动,将她的儿子推上了太子之位。又因着贺容予的一力支持,她的儿子成为了皇帝,而她则成了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