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容予其实是很好的人,少时抱她背她不在话下,甚少对她发火生气,连正儿八经的黑脸也很少。
仁慧却对此有诸多的苦水吐,先她一步,再次开口论证自己的观点:“上回在永安伯府,你还记得吧,你同贺芝芝吵了起来,贺芝芝是很嚣张跋扈,可你二哥那个眼神啊,像罗刹鬼似的。贺芝芝当时都吓得直哆嗦,听说后来回家,她又叫她爹训斥了一番。”
昭昭的温柔二字被堵在喉口,指腹摩挲着瓷杯外壁上的两株翠竹,绿得圆润。
她垂下一双杏眼,望着瓷杯中舒展开的上好茶叶,阳光从圆窗的竹帘缝隙透进来,恰巧落进那精致的小杯之中,照在那舒展得惬意的茶叶上,像是一个绝世舞姬的化形。美丽的舞蹈令人赏心悦目,昭昭眼中浮出笑意,她知道二哥疼她。
仁慧还在滔滔不绝,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并未注意到昭昭眼底的笑意。
“要说,贺芝芝向来自恃中州王的堂妹,结果那日中州王丝毫没有怜惜她,她自觉丢人,好长一段时间不肯出来赴宴,一味地称病,可我们都晓得,她就是不好意思再出来。”仁慧不喜欢贺芝芝的作风,咋咋呼呼,又颐指气使,因而对她的狼狈乐见其成。
“你瞧,即便同样是妹妹,中州王也只待你如此好罢了。旁人哪有这样的福分。”仁慧一声叹息。
昭昭抬眸,“好了,话不知被你扯多远去。”
她知道仁慧没说尽的意思:更何况,贺芝芝是他血浓于水的堂妹妹,而她,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三妹妹。
仁慧哎哟一声,应了声是:“话说太远了,还是说说近在眼前的事吧。你下个月便及笄,你不晓得你的名声多大,待你及笄,媒婆们就要把你们王府的门槛踏破了。”
她装模作样地一声长叹,摇着头,尝了口茶。
姑娘家到了这个年纪,便该考虑起婚嫁之事,不论愿不愿意,都是迟早得面对的。
昭昭听出她的调侃,哼笑道:“我反正不急,只怕急的是你吧。前些日子便春心荡漾,喜欢上沈羽,如今又说些媒婆亲事的,我看你是恨嫁了。”
仁慧比昭昭略大些,去年年末已经过了十五的生辰,但还没许人家。
仁慧被她一说,有些脸热,急忙解释:“我可没有,我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句话来。
昭昭噗嗤笑了声,仁慧看着她,不知怎么也被逗笑,两个人笑做一处,一并在竹榻上躺下说话。话总是说不完,不知不觉便过去一个时辰。好在她们先前已经用过午食,倒也不怕饿着,只是这茶得重新续上一壶。
仁慧打发丫鬟去唤小二,丫鬟才走没多久,雅间外不知道发生什么,忽地有些动静。仁慧皱眉,叫另一个丫鬟去查看情况。
丫鬟还未回来,倒是有人先敲门。
门被敲得粗暴,外头好几个身影,粗声粗气地喊话:“……还不快把门打开。”
昭昭和仁慧对视一眼,命丫鬟将门打开半条缝:“你们是什么人……”
丫鬟话音还未落地,门口那几个人已经不耐烦,推搡着,将门一脚踹开,丫鬟来不及防备,一时跌倒在地。
昭昭和仁慧脸色都变了变。
那伙人朝里头看过来,语气甚是不将她们放在眼里:“城防司办案,方才有贼人闯入这间茶楼,不知道贼人藏身之处,我们必须进去搜查一番。”
说着就要往里面闯。
“哎……”几个丫鬟挡在前面,“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道里面的小姐是谁?”
仁慧县主是平阳王嫡女,身份自然尊贵,只不过平阳王无实权,到底没那么能镇住人。但昭昭不同,昭昭是贺容予的妹妹,纵然没有什么县主郡主的名头,却是实打实的尊贵。
这几个人粗鲁无礼,昭昭脸色有些不好看,胸膛起伏着。但她也不常用身份压人,又想着他们的确是在正经办案,正犹豫要不要叫人让开。
便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靠近。
“不许胡闹。”沉静的声音透露出几分威严。
听得这声音,仁慧咬着下唇,别过脸去。
昭昭一时还未认出这嗓音,直到抬眸望去,看见城防司官服上犀利的鹰,才反应过来。城防司负责上京守卫,唯有统领副统领之职,方能在官服上以金线绣鹰。
而这人,正是引发她和仁慧矛盾的沈羽。
昭昭抿唇,掩住自己的不悦。
沈羽给她带来的困扰实在太多,不过那时候,二哥不在上京,他们说些闲话便也罢了,可如今二哥回来了,她更不想与沈羽有所接触。
昭昭也不做声。
一旁的云芽见状开口:“沈大人,您手下的人真是好大的官威,竟连句解释都不肯听。我们姑娘胆子不大,倘若被吓到,不知该是谁的责任?”
云芽一番话说得他们低下头去,脸上有些惶恐。这几人是新近从外地调过来的,是沈羽从前的下属,他们初来乍到,自然还未认识昭昭身份。但听得这话,心里已经明白得七七八八,当即跪下请罪。
“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这才冲撞了贵人,还望贵人大人有大量,不与小的们一般见识。”
一旁的沈羽也拱手赔罪:“三小姐,实在对不住。你可有受惊?”
昭昭不想和他掰扯这么多,板着脸说:“没事,不牢沈大人费心。既然大人是办案,便请自便,速战速决,免得牵连我们。”
她想让沈羽快点解决这一切,赶紧走。可这人好像就是听不懂,非要说什么……
“不必,沈某信得过三小姐,三小姐断不可能为贼人遮掩。既然三小姐不与你们计较,还不赶紧走。”
沈羽带着他的人走远,云芽命她们将门合上。
昭昭咬唇,觉得这人实在是……
她都已经让步,他非要说什么信得过她。说得他们很熟似的。
昭昭心烦,拿起旁边的茶盏满饮一杯。
她看向仁慧,见她脸色也不大好看,解释道:“你不会又因他生我的气吧?”
仁慧失笑,呵她的痒:“我哪有这么小气,既已经说过这事儿过去了,便不再把他放在眼里,他做什么都和我无关。”
昭昭拍开她的手,心里还是烦。
她朝后仰面躺在竹榻上,轻声地叹息。
仁慧问:“你这是叹什么气?”
昭昭摇头,声音极轻:“不知道。”
她只是被沈羽的出现弄得心烦,她都已经明确地拒绝过了,为什么他不能也明确地离她远一些呢?
“算了,不提这些了。我有些累了,今日便到这里吧,我先回去了。”昭昭慢慢撑起身,理了理自己仪容。
仁慧嗯了声,“好,你回去好好休息。过些日子的诗会,你可一定要来。”
昭昭应了句好,和云芽出了门。这会儿暑气正拢着未散,空气都闷热着,热浪扑面而来。
王府的马车在路边侯着,昭昭踩脚凳上车,才刚坐下,下巴靠着菱形的窗格,远远有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从眼帘掠过。
昭昭将目光往回挪,果真看见贺容予。他半边侧影在车马行人的虚影里若隐若现,但昭昭还是一眼认出他来。
她认贺容予的本事,从不出错。
昭昭站起身,几乎是跳下马车。她步子迈得急,穿过热闹人潮,将云芽她们甩在身后。
贺容予和人说着话。昭昭便远远地停住,待他和人作别,才缓步上前。
“二哥。”这会儿心不烦了。
贺容予疑问地嗯了句,“怎么在这儿呢?不是去找仁慧县主玩了么?”
昭昭手垂在身侧,轻轻地扬唇:“嗯,刚跟仁慧在这儿喝茶呢。本来正要回去,瞧见你了。”
他们站在街边,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昭昭偏头避开。贺容予察觉到她动作,低头唤朝北,朝北哎了声,从马车里取出把遮阳伞,递给贺容予。
贺容予撑开伞,往昭昭那边倾斜。
“二哥可吃了午饭?”
贺容予嗯了声。
“是在宫里用的,还是府里?”
“府里。”
昭昭听罢,一双杏眼笑得微弯,忍不住的笑意,也不说话。
过了会儿,才又说:“那菜可合你口味?是新请的厨子做的。”
“嗯。”
昭昭又笑,笑意更深。
云芽她们终于追上来,候在昭昭身后。
贺容予朝她们的方向瞥了眼,也正瞥见对面茶楼的方向。
那贼人跑得太快,沈羽他们一无所获,有些泄气。
沈羽道:“这些日子加大盘查力度,他还能插翅飞出上京不成。”
“是,属下明白了。”
他说完,一抬头被太阳光晃到,偏过头,余光瞧见了贺昭昭身影。
即便隔得远,也能看见她在笑着。
贺昭昭毫无疑问是美人,杏眼桃腮,肤如凝脂,好似一幅画。一颦一笑,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沈羽一时呆住。
顺着昭昭笑的方向,沈羽瞧见了一个气质出尘的人。
他调来京城两个月,正赶上贺容予离京,如今方才识得庐山真面目。
在沈羽看过来的时候,贺容予也正好看见了沈羽。
他已经从冷霜那儿听说过关于沈羽和昭昭的事。
贺容予平静地移开眼,仿若未见。
实在是,不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二哥:不怎么样,比不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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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昭昭顺着贺容予的视线看去,面上的笑容须臾消失。怎么又是他?他怎么这么恰好办完了事出来?
二哥看见他了吗?会不会生气?她偷偷地抬眸,观察贺容予的神色。
昭昭在这一刻愈发地讨厌起沈羽这人。
她紧张的时候会忍不住勾自己小指,这是她下意识的小习惯。
贺容予将她的神情和小动作尽收眼底,轻轻地笑了声,语气听起来是打趣:“怎么?我们昭昭长大了,已经有少女心事了?”
他虽是笑,心里却冷着。
这个沈羽没那么简单,他年纪轻轻能坐上城防司副统领的位置,是镇南侯一手提拔。
他才坐上这位置,便对昭昭有所觊觎。贺容予眸色一冷,但片刻便恢复如常。
昭昭低着头,心中忐忑,没注意到贺容予眸色变化。她听见他这么说,几乎是立刻摇头,反驳,甚至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变调:“没有的事。”
她越发紧地勾住自己小指,十指缠绕在一起,“我只是嫌他烦,尽给我添麻烦,因为他,满京城的人都在说这事儿……”
“嗯。”贺容予又笑,“你下月便及笄,旁人家的姑娘的确到了该议亲的时候。只是我总想着你年纪还小,想多留你两年。”
“嗯。”昭昭重重点头,好似生怕他反悔,“我听二哥的。”
她松开勾缠的指节,轻舒一口气。
贺容予眉宇间尽是笑,没再理会沈羽一事,转头看了眼马车,问昭昭:“跟我一起回去?”
顾侍郎下午时忽然遣人来府上请他做客,说是有些事与他商议。贺容予应约出门,与顾侍郎约在春风阁见面。如今朝堂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当年虎视眈眈的那些人,经过多年的分化瓦解,除贺容予外,如今势力最大的,还有两位。一位是镇南侯赵承泽,另一位则是南州王欧阳霖。
当年北州叛乱,西南二州蠢蠢欲动,便是南州王牵头,但后来因贺容予夺权,西南二州迅速见风使舵,归于平静。
加之南州王毕竟在南州,若说如今最有威胁的,还是那位镇南侯。
如今的官员之中,除去少数不曾站队,剩下的那些基本都是他们三个人的势力。
吏部侍郎顾淮便是贺容予的人。
顾淮此次找贺容予,是为了告状。贺容予这一去两个月,朝中那些暗流便更汹涌。在他不在的这两个月里,镇南侯那边的人几次试探。但这种暗地里的试探,即便他们知道,也不能大张旗鼓如何。
方才贺容予听顾淮骂了一通人,安抚了一番。送走顾淮后,便遇上昭昭。
昭昭点头,眉目含笑:“好。”
下人们拿出脚凳,昭昭踩着脚凳上车,没料到一时脚滑,差点踩空。贺容予眼疾手快,扶住她小臂,让她撑着自己的肩膀借力,稳稳登上马车。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冒失。”贺容予嘴上是训,神色却是宠溺满满。
昭昭也觉丢人,吐了吐舌头,说了句:“知道了。”
直到他们的马车走远,沈羽才收回目光。
沈羽身后的下属看着那辆华贵的马车咋舌,“沈大人,那位便是中州王?”
沈羽嗯了声,中州王名声在外,远在他城都能耳闻。那个人,举手投足之间的的确确很有风范,与他想象中的,相差无几。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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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而悦耳的铃铛挂在马车四角,随着车的行进飘荡,街边行人听见此声,皆都早早避让。其实即便没有这铃铛声,见到中州王府的马车,他们也是会早早避让的。
车内宽敞,空间是寻常人家马车的两倍。正中间安置着一张黄花梨矮桌,桌子呈圆形,桌面包了一层软垫,以防万一马车急刹时人不幸撞到,不至于受伤。
从前没有,因有一年昭昭磕到过额角,划开道口子。那道疤如今掩藏在她青丝之下,旁人瞧不出来。
矮桌上摆了各色当季瓜果。这不是用来吃的,只因昭昭不喜欢那些香料,因而以果香充盈车内,使人凝神静气。
昭昭坐在靠里一侧,贺容予就在她身侧,倚着一旁的窗闭目养神。帘子偶尔经风吹起,光线便忽明忽暗,昭昭看着贺容予侧脸,忽地开口:“方才听二哥打趣我,倒是二哥如今正当盛年,二哥心中可有心仪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