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陷入了更大的迷茫。
他能活着,只可能是贺容予要他活着,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谢卓云想不明白。
他吃饱之后,继续在这夜里游荡,仿佛一只孤魂野鬼。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在这上京,他唯一认识的,只有太傅陆允,那曾是他的恩师。可他能去找太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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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贺容予出征,府里上下早早忙碌起来。云芽叩门时,昭昭早已经醒了。紫檀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如雪的面容上两点青月,以及不时的哈欠都暴露了昭昭昨夜没睡好的事实。
她手边放着个红色缎面的匣子,云芽觑了眼,又见她指腹上好些被针扎的伤口,已经能猜测出匣子里的东西。
她们三小姐在女红上的天赋也不高,旁人绣的东西栩栩如生,她只能画虎像猫。
王爷要出征起码一年半载,气氛凝重,云芽故意逗她:“三小姐是给王爷绣了手帕还是香囊荷包?”
昭昭掩嘴打呵欠,不想答:“你又晓得了?”
梳洗过后,都来不及用饭,昭昭便要去送贺容予。大军浩浩荡荡在城门外列阵等候,贺容予骑在马上,一身黑亮的盔甲,让昭昭梦回十年前,她和贺容予的相逢。
那一年是北州叛乱,如今是南州。贺容予同样是主帅,只不过,他已经从少年郎长成了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
镇南侯赵承泽在贺容予身侧,余光瞥见昭昭,调侃道:“中州王可别让三小姐哭鼻子。”
贺容予轻笑了声,并未言语,翻身下马,几步行至昭昭面前。
昭昭将匣子递给他,说:“二哥,今年你的生辰昭昭不能陪你过,但生辰礼不能缺。到腊月初九,你再打开看。不许偷看啊。”
贺容予接过匣子:“好。你回去吧,别看我走,等会儿又要哭。”
昭昭嗯了声,已经觉得这风吹得眼睛发涩。贺容予向她承诺,明年生辰一定回来。
她的生辰是六月十九,如今是九月十二,满打满算,也只有六个月,路上来回起码得三个月。也就是说,贺容予向她承诺,半年结束这场仗。
昭昭不是傻子,她知道有多难。南州易守难攻,从先帝起就已经不大听从王权指挥,这么些年,定然兵力强健,否则欧阳霖也不会气焰嚣张至此。
“明年我生辰,二哥可以不回,我只愿明年二哥的生辰,咱们能一起过。”
贺容予笑,摸她头顶:“我既说回来替你过生辰,便一定会做到。回去吧。”
昭昭吸了吸鼻子,转身。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自从来到贺容予身边,她从没和他分开过这么久。上次那两个月,已经是这十年来最长的一次分别。
如今却要一年半载。
她心中酸涩,强忍着不让自己再次回头看,任由泪水模糊双眼。
如此潸然泪下的离别场景,赵承泽忍不住长吁短叹:“中州王与三小姐真是感情深厚,不像兄妹,倒像是小夫妻话别似的。”
贺容予轻瞥他一眼,抓着缰绳驱动马往前去,只留下一句:“镇南侯到底是年纪大了,变得像村口的无知妇人一般爱搬弄是非。即便本王与她非兄妹之情,又与镇南侯有什么干系?”
赵承泽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浩浩荡荡的大军队伍气势磅礴,井然有序地从城门口出发,行往南州。直到再也看不见,天子与众臣们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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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容予走后,日子仿佛过得很快,又过得很慢。这时候昭昭想起常叔的话来,双手抱着秋千绳,如今府里是真的冷清了。
昭昭望着前方痴愣出神,连云芽叫她好几遍都没听见。直到云芽将衣裳披在她肩上,她才如梦初醒。
云芽叹气,颇为无奈:“天气渐渐冷了,三小姐穿得这样单薄,若是病了,难受的还是自身。”
昭昭下巴搁在自己手背上,意懒得很:“怕什么,二哥不在,没人会逼着我吃药的。”
说是这么说,她却想念贺容予板着脸的模样。
越想贺容予,她便越意懒心散。
明明还未至深秋,这王府里已经冷得像冬日。
云芽看她每日如此,不得已去请了仁慧县主来,让仁慧县主带着自家小姐出去转转。毕竟王爷临走前,嘱咐过她好生照顾小姐。
仁慧连拖带拽地拉着昭昭出了门,她也是心思懒懒,提不起兴致。上京的秋衣早出了新款式,仁慧拉着昭昭去挑,昭昭坐在人家店里喝光了三杯茶,最后一件也没买。纵然她不买,也会有人送到中州王府去。
仁慧实在受不了,故意刺激她:“你看看你,还未如何,已经像个深闺怨妇。你有没有听说过一首诗?悔教夫婿觅封侯。你就是这副样子。”
昭昭心不在焉地点头,把仁慧气笑了。
“人走了还没一个月,你就这样了?那剩下的日子,你打算如何?”
昭昭叹气摇头,说:“我只恨时间不能再快一点,再快一点,恨不得明日一觉睡醒就收到我二哥凯旋的消息。”
仁慧啧了声,低头抿茶,故意恨恨说:“然后他带回来一个漂亮妩媚的女人,说昭昭,来见过你嫂子。”
昭昭终于有了些生机,站直身子摇头,正正经经地反驳:“我二哥肯定不会。他说过,日后若他娶妻,要经过我首肯。”
她撇嘴,隐有些得意。
仁慧又说:“那可说不准,南州的风土人情与咱们中州大不相同,听闻那儿的女子个个美丽又主动。到时候你二哥大败南州,而后因为英姿勃发,被南州的女子瞧上……哼哼。”
昭昭想了想,还是摇头:“不会的,我二哥不是那种人,他定然看都不看一眼。”他说过,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便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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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经过日夜兼程地跋涉,中州大军终于抵达南州边境。
如同所料一般,战事吃紧,一连几次交锋都没能讨到好处。南州军狡猾,并不和他们缠斗,一旦见势不对,立刻撤回南州境内。
直到十一月中,贺容予才使计,第一次大败南州军。经此大胜,南州军灰溜溜逃回南州境内,士气鼓舞。
打了胜仗后的当夜,军中庆祝,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好些善良的南州女子。
有中州王好美人的传闻在,部众们自然先将人送去贺容予帐中,没想到人全被原封不动送回。
中州王只说,他们此战有功,该赏。
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没多想,抱着美人喜滋滋春宵一刻去了。
主帅营帐中,贺容予听着外头的篝火笑语,若有所思。他从前还会看一看那些人的眼睛,而后才有定论:比不上昭昭。而今却是连看都不必看了,因为心里已经如此笃定。
营帐内的篝火燃得正旺,贺容予拆昭昭的来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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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二哥, 展信佳。
府中一切都好,妹昭昭亦好。近来入秋,同仁慧去添置新衣……除去新衣外,还添置了几样新首饰, 其中一样甚得我心, 可惜兄长不在, 不能得见。
……
常叔前些日子头痛,我叫他去找大夫,他又不肯,还是我逼着他去找大夫这才肯看。大夫说,常叔是年纪大了, 受了凉, 要他多注意休息。
……
兄长看到此信时想来已经十一月中,距离兄长生辰渐近。我送的礼物兄长没打开吧?可不许偷看, 一定要生辰那日才能打开,不然惊喜感都没了。
不过以兄长的聪明才智,大抵已经猜到我送的什么。唉, 即便兄长猜到,也要装作很惊喜哦。
原本想着今岁兄长生辰,好好操持一番,没成想……唉, 罢了。明年再说吧。
……
听闻南州的女子与中州不同,更为美丽动人,不知传闻是否为真?
……
盼回信。妹昭昭。
这是昭昭寄来的第一封信, 信使送至贺容予手中, 距离寄出已经过去半月有余。这封信长达三页纸, 她没说什么大事, 只有一些寻常小事,吃饭穿衣睡觉,字里行间背后尽是人间烟火。贺容予认真看完,不由失笑。
营帐外的欢声笑语一波高过一波,影子映在营帐上,贺容予望着那影子片刻,提笔给昭昭回信。
比起昭昭的来信,他的回信太过简洁,只有寥寥几行话语。言信他已收到,让昭昭好好照顾自己,除此之外,便再没了。
这一夜,中州军的营帐之中,欢声笑语至月隐星藏时才歇,第二日自然也起得很晚。贺容予将信给信使时,遇上赵承泽。
赵承泽假惺惺地笑:“中州王果真是年轻,今日起这么早。”他昨夜挑了两个美娇娘,芙蓉帐暖度春宵。
贺容予淡淡地瞥他一眼:“侯爷老当益壮。”
赵承泽脸色变了变,笑容一瞬间僵住。他跟着贺容予穿过几个营帐,捏着眉心道:“从前听说中州王爱看美人,还以为王爷应当风流,没想到这么些年,王爷竟只看,旁的什么都不做。王爷欣赏美丽,本侯颇为敬佩。只是本侯知道王爷是欣赏,旁人或许以为王爷是……”
赵承泽故意一顿,留意贺容予反应:“有难言之隐呢。”
贺容予眼神转冷:“镇南侯若真这么闲,不妨多想想如何拿下南州。”
说罢,他拂袖而去,将赵承泽甩在身后。
赵承泽看着他的背影,和自己的护卫言语:“哎呀,中州王有点生气呢,难不成是本侯说中了?”
护卫不敢搭话,将头低得更下。
赵承泽啧了声,按着自己发疼的太阳穴,自嘲:“本侯的确是老了,不过多喝了两杯,就这样了。”
贺容予不是那种治军严明的主帅,他可以容忍他们有所放肆,也会用一些不入流的狠毒计策。他只会在衡量之后,做出利益最大化的取舍。
但放肆仅此一夜。贺容予命朝南传令下去,所有人必须打起精神,若有放松懈怠者,直接斩杀。将军中整顿一番后,贺容予回到主帅营帐,又对着沙场的图认真思索许久,想下一步计划。
南州军若是一直缩在城内不出,他们攻不进去,只会浪费拖延时间,必须想个法子将他们引出来。可他们如今受挫,吃了一次亏,断然不可能再轻易上钩。
贺容予召来手下几个将领,集思广益。时间不知不觉消磨,待散时已经到吃午饭的时候。
军中伙食就那样,哪怕他们已经尽量将好东西给他们,也算不上多好。比起从前在上京的吃食,可谓是天差地别。
贺容予对口腹之欲不大挑剔,倒是还好。赵承泽看着那吃的东西,脸色当即沉下来,勉强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回了自己营帐。
吃过饭后,贺容予将人遣散。营帐之中霎时清净,只余他一身孤影,在床榻小憩。
赵承泽临走前看了眼贺容予,语气不知是阴阳怪气还是旁的,笑说:“中州王当真是寡情少欲,连口腹之欲也如此冷清。”
贺容予靠着长枕,倏然想起他这一句话。
诚然如此,他寡情少欲。
无论是世人口中,还是旧书本上,都将男女之事描绘得仿佛人间极乐,但贺容予多是无感。比起那些,他对权力的情绪波澜反而更大。
贺容予睁开眼,睫羽微垂,脑中闪过一个画面。
少女的唇齿仿佛弥漫着自带的幽香……其实也不算全然木讷。
他无声叹息,撑着脑袋闭上眼,没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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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容予的回信到昭昭手中时,是十一月末。恰逢冬至前后,凛冽北风早已侵袭整个上京,将每家每户的门锁都掩得严实。
在这样的日子里,除去不得不出门的人,其余的都窝在房子里烘烤炭火取暖,三三两两闲话家常。昭昭也不爱出门,她嫌北风刮在脸上疼,仁慧讲她太过身娇肉贵。
但冬至这日有宫宴,却是不得不出门的。
当今天子尚年轻,还未到娶妻纳妃的年纪,因此后宫一向空置。原本这冬至宴该是和家人团聚,后宫里嫔妃们、陛下的亲族们聚一聚,可当今皇室人丁不兴,太过冷清,梁太后便广邀京中贵女、郎君们相聚。一来热闹,二来还能牵线搭桥,顺手做一回红娘。梁太后很乐意。
冬至宴在夜里,夜里气温更冷,昭昭磨磨蹭蹭,到不得不出门的时候,才让云芽赶紧给她梳洗打扮,进宫。
她着一身水蓝色的交领袄子,领口和袖口都嵌了保暖的绒毛,袄子上的刺绣也是上京城最好的绣娘亲手所制,图案是芙蕖。头上簪了一支红宝石簪子,除此之外,便一切从简。
二哥不在,她对打扮的心思也淡。对镜梳妆的时候,昭昭骤然想起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觉得真是对极。
昭昭来得不算早,到宫里时已经有好些人到了。原本赵婉儿与贺芝芝也该在列,想起她们二人,众人看向昭昭的眼神不由复杂。
从小到大,不论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但凡惹到贺三小姐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昭昭和仁慧坐在一块,没听见她们的窃窃私语。
沈羽来时,却正好听见了她们在议论昭昭:“中州王真是疼爱她,连贺芝芝也遭殃了。”
“可不是嘛,她那身娇肉贵的,谁敢跟她交好,倘若出什么事,谁担待得起,也就仁慧县主……”
……
沈羽皱眉,远远觑向眉目如画的昭昭。他觉得中州王如此宠爱,其实并不得体,因为越是如此,昭昭就越会被架在高台上,失去朋友。就好像一颗精美的夜明珠,可望不可即。
这道理如此浅显,他都明白,那位中州王这样的好心计,不可能不明白。沈羽先是疑惑,而后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或许,他是故意这么做?
沈羽垂眸,落座。
很快开宴,沈羽的位置在中间,离昭昭不远不近。昭昭就坐在梁太后身侧,梁太后与她相谈甚欢。
“才几日不见,哀家觉得昭昭又变漂亮了。”
“多谢太后娘娘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