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长生没说话,伸手拽过李思念的手腕,把她拉到身后。李定坤的话他没接,却附在思念耳边询问,“解决完了,现在想跟着我走了么?”
很显然,他才懒得去管一只没了腿的恶鬼。那只作为兵器的怨鬼已经被他收进碎玉环中,此刻发着暗红的荧光。
李思念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想也不是,不想也不是,感觉她无论说什么都会引起场不小的混乱。所以只能睁着眼睛,一会儿看看敬长生,一会儿看看李定坤,沉默不语。
气氛变得有些焦灼,肉眼可见,李定坤不会轻易让敬长生把思念带走。还有,别忘了他此行的目的——诛杀敬长生。现在目标就在眼前,怎么可能放?
忽然,一声巨响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林含玉用太阳穴猛烈地撞向八仙桌桌角,血流了一地,整个人靠在墙上,歪歪扭扭地倒下去。
随着她慢慢倒下去,身子逐渐变大,然后变成了林老爷的模样。那不是林含玉,那是林老爷!
众人皆是一惊,只有李定坤皱着眉头,连说话的舌头都有些打结,“林老爷,你,你又何必如此。”
在不久前,林老爷曾去找过李定坤,他说,那只恶鬼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含玉,所以恳请道长能把他变作小女的模样,这样若是那恶鬼再寻来,也只会找到他的头上。
当然,道术并不能实现真正的易容,更不要说把一个体型庞大的男人变成一个娇弱的小姑娘。但可以使用障眼法,反正那只是道行并不高深的恶鬼而已。
李定坤答应了林老爷请求,只是他没想到,那恶鬼竟然会那么快再找上门,更没想到,在一切瓜熟落地后,林老爷仍会想不开去撞那桌角。
如今障眼法消失,林老爷变回原样,孱弱的身体缓缓倒下,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气若游丝朝那恶鬼说,“无论你今后变成什么模样,请不要再去找含玉了,三年前她只有十岁,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养不教,父之过。睿儿变成那副模样,是我太过溺爱。可在他还小的时候,真的是个很乖的孩子。如果他的死不能让你释怀,那就让我这个罪魁祸首来弥补吧。”
林老爷缓缓闭上眼,回想那过往种种。睿儿本该是个好孩子的,可是他作为父亲,林睿第一次犯错时没加以制止,一步一步纵容他的恶行,所以才造就今日的恶果。
都是报应。
那次他对李道姑说的话,是他编造的。因为是纳妾,所以才没拜天地父母。陈翠玉不是自杀,是睿儿失手误杀。林睿之所以藏尸不是因为深情,而是中了那怨鬼的邪啊……这是报应。
血已经快流干净了,林老爷嗫嚅着双唇,在他咽气的最后一秒,喃喃自语道:“惟愿吾女含玉,一生平安喜乐。”
可是,那武江死后化作的恶鬼,在被李定坤捉捕之时,已经失掉全部意识,他重生成了另一只鬼。真正的武江,并没有听到来自林老爷的歉意。
风起,李思念看到无数只红色的剪纸小人将李定坤等人团团围住。手腕被敬长生拽着往外走,敬长生拽的力气很大,手腕被拽得通红,她没有反抗的余地。
只能回过头,用力喊他一声,“大哥。”告诉他,你的小妹被人带走了!
琥珀色的眼睛看过来,冷得就像是照在尸体上的月光。似乎在提醒她,这是第多少多少次喊李定坤了。
咽了咽口水,李思念解释道,“我是在跟他说再见。”
“应该是再也不见。”敬长生嘴里像含着冰。
刚从那个冰窟窿里出来,本来以为能暖和些,现在李思念又觉得后颈发凉了。那屋子可真冷,李思念的鼻子被冻得通红。果然,作为一个不会道术的麻瓜,完全抵挡不了那些神神鬼鬼的怨气。
“阿嚏——!”李思念吸溜着鼻子。一冷一热,她觉得自己快被冻感冒了。
那一圈圈红色剪纸小人密密麻麻把李定坤围住,就像是一群杀人蜂。只不过杀人蜂是“嗡嗡”叫,剪纸小人是“嘻嘻”笑。
从那堆剪纸小人中破阵,再把林老爷带回林府让其安置后事,总归是要花很多时间。大哥怕是要过很久才能来找到她了。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淮水之伤(一)
清冷的月光照在夏蝉的翅膀上, 夏蝉一抖身子便藏进黑暗中鸣叫。
被敬长生牵着,李思念披着莹白薄纱的杂草中穿过。周围没有人声,只是偶尔传来蝉鸣与蛙声, 还有在杂草中走动时产生的窸窣声。安静极了。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敬长生不说话, 只是静静地拉着李思念走。
实在琢磨不透敬长生的脾气,敬长生不说话, 李思念也不说话, 两人就这么异样诡异般僵着,然后往前走。
是要去哪儿呢?李思念盯着敬长生挺拔的背影发呆, 天色已晚, 她都快困死了。不会又像之前一样走几天几夜吧?换到自己身体里来后, 她可禁不住这样折腾。
忽然, 一片乌云遮住弯月,将漆黑夜夜晚中那唯一的光芒也悉数掩盖。现在黑得更彻底了。
什么都看不见,李思念心里有些害怕, 只有从手心不断传来的温度能给她带来一丝慰藉。告诉她, 你不是一个人。
用力捏了捏牵住她的那只手,加快脚步,甚至还往敬长生身边靠了靠。摸黑在荒郊野岭走夜路真的很吓人,更何况这里杂草丛生。
有一种说法,草长得越茂盛的土壤下, 埋葬的死人越多。杂草这种生物,很喜欢吃肉。所以现在她脚下踩着的圆形长条物, 可能是根木棍, 也可能是别的东西。
它最好是根木棍!虽然在周围全是杂草, 连棵树都没有的情况下, 出现木棍的概率微乎其微。
夜深了,人总是容易胡思乱想,李思念不得不往敬长生那里又靠近些。
胳膊抵着胳膊,不太舒服,李思念挣开牵着敬长生的手,敬长生似乎是以为她要跑,警惕地伸手去捉,结果却被挽住胳膊。
这下舒服多了。
虽然她挽着的是个活阎王,但总归长了个人样,至少在视觉上不会让她恐惧。
感觉到挽着的人身子有些僵,李思念悄咪咪扭头去看,结果发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也在看她。漆黑的夜里,能看清的也只有那双眼睛了。
看不清他的眼神,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在眼神交接的那一刹那,他又突然扭过头去。
就这样安静地又往前走了一段时间,周围突然开始刮风,吹得杂草发出巨大噪杂的声响。那风钻进脖子里,冷得李思念起一身鸡皮疙瘩。
夏天的风也会这样冷?是她现在头有些晕,吹不得凉风。
风越刮越大,天上的雨如同倒豆子般的倾斜而下,一颗两颗打在李思念的头顶。起初的雨点还很稀疏,都后来,越变越大,越变越密。
这是暴风雨啊!夏天最容易出现暴风雨了。
可是敬长生似乎对这雨没什么反应,依旧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眼见着雨越下越大,衣裳被淋湿一片,李思念忍不住停下来说,“下雨了,下大雨了!”
“嗯。”敬长生淡淡地应了声,似乎是在疑惑,是下雨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要找个地方躲雨啊!”
“为什么要躲?”
被这个问题震惊住,李思念的脑回路一时堵塞,好长时间没转过弯。
为什么要躲,听他的语气,这个人是从来都不躲雨的吗?
“因为会被雨淋湿啊,淋湿了身上会不舒服,然后会感冒。”等说出这句话后,李思念突然明白敬长生为什么不躲雨了。
在此之前,敬长生没有感觉,淋雨和不淋雨没什么区别。当然,他也不会感冒,所以压根不在意这些。
雨越下越大了,顺着脸颊流尽嘴巴里,李思念算是彻底成了落汤鸡。
趁着还没完全湿完,李思念从托特包中摸出一把伞。打开,很小巧的一把,粉色的,上面印着小猪佩奇的图案。这伞对小学生来说可能有些许幼稚,但对大学生而言就刚刚合适。
这其实是把太阳伞,但李思念向来混用,能遮就行。她把伞举在两人中间,敬长生很高,她必须把手高高举起才能避免伞的骨架戳进敬长生的头发里。
可是这伞实在是太小了,两个人根本遮不住,雨被狂风吹着,斜斜打进来,一样能把二人变成落汤鸡。
敬长生静静地看着李思念的动作,琥珀色的眼睛露出些许疑惑。不过他没阻止她。
无论怎么举都遮不住,实在没折,李思念只能说,“长生,要不你背我吧,我来撑伞。”
少女的原本甜甜的嗓音现在有些沙哑,像是被这雨淋得委屈极了。鬼使神差般,敬长生慢慢蹲下身,清冷的嗓音说,“上来。”
少年的背还有些单薄,但已经足以将李思念背起来了。
趴在敬长生的背上,左手环住他的脖子,两只手一起抓住伞柄靠在右侧肩膀。为了防止敬长生被自己勒死——当然这可能性比中百万彩票还小,李思念只好跟他紧密贴合在一起。
如此一合体,那把小小的太阳伞总算能把两人都给遮住。虽然雨滴还是不断从侧面往里刮,但跟之前想必,已经好很多。
“我们现在去哪儿呢?”李思念在敬长生耳边问。
他顿了顿,然后说,“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目前没有怨鬼的消息,敬长生其实同无家可归的游魂没有区别。在此之前,他没有归属感,但和李思念待在一起,他找到了这种感觉。所以即使只是拉着李思念走,他也不觉得自己在流浪。
去哪里都行,找个地方住下,或者走在路上,只要李思念在身边,就没有任何不同。他眼中的区别,只是有李思念和没有李思念这两种而已。
“你想去哪儿?”他反问。就去李思念想去的地方吧,看似是他在拉着李思念走,其实是李思念在带领他。
“这附近应该会有个镇子。”李思念慢慢分析,“我们先去那里找个客栈住下,把身上的擦干,喝点红糖姜水驱寒,然后再美美地睡一觉。”
“阿嚏。”她轻轻打了个喷嚏继续说,“接下来的事,就等睡醒了再说。好吗?”
李思念会询问他的意见。
“好。”敬长生应道。
“那我们往前走吧。”
听从李思念的安排,敬长生背着她往前走。
雨势并没有减小,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但躲在小小的一把伞下,却让人莫名觉得心安。
敬长生不是没经历过暴雨,甚至很多时候,天上的倾盆大雨比现在还要夸张,但他从来不会躲,也不认为他需要躲,在看到街道上的人群抱头逃窜时,他心里只觉得十分不解。
只是下雨而已,跟阳光、风、雪、冰雹这些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从天上倾斜而下。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躲避雪雨却不躲避阳光,没有人跟他解释过这是为什么。
但现在,头顶的暴雨被女孩儿的一把伞遮住,她趴在他的背上,从后面传来温度。那是她身体的温度。
背上的少女还很软,被雨淋湿后传来若有若无的清香,整个人就像是一碗热乎乎的汤圆,白而柔软,包着满满的,香甜的内馅。
他好像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躲雨了。那些抱头逃窜的人寻得一处避雨之所时,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心里觉得幸福呢?
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也无法形容,只是有一次从李思念口中听来了“幸福”这个词。
那时正午的太阳异常毒辣,他们找了个茶棚休息,准确地来说是李思念需要休息,当她拿起一块西瓜吃得满嘴甜汁时,脸上露出好看的微笑。
她心满意足地说,“我现在好幸福哦,有西瓜吃。”
如今他的脸上也不自觉露出微笑,和那时李思念一样的微笑。他想,也许这便是幸福吧。
跟李思念待的时间越久,他就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人,就像李思念那样,会哭会笑会有喜怒哀乐各种情绪,会有心跳,食五谷杂粮。
耳畔传来少女平静的呼吸声,可他的心脏却在这一刻无法平静。
咚、咚、咚,咚咚咚。由慢变快,它又开始跳动了。
暴雨迅疾,敬长生将背上快要下滑的少女往上抬了些。
他现在有些兴奋。这次会比上次更痛吗?
开始了,石缝继续开裂,无数血芽从石缝里长出来,越来越茂盛。敬长生甚至能听到血芽生长的声音,类似于用顿刀一点一点割破皮肤,将整块的肉变成血糜。
比上次痛,但他希望能再痛一些。这样他就能更深刻地记住此时的幸福,他背着李思念,李思念撑伞给他遮雨。
李思念很快察觉到敬长生不对劲。因为他原本冰凉的身体此刻开始发烫了,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背着她的后背微微发着抖,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不会是那里又在长东西了吧……
身体温度急剧增高,透过被淋湿的布料,李思念清晰地感受到这份滚烫,连带着她也烧了起来。四周是暴雨,冷风狂吹,她此刻居然会觉得热。
“长生,你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曾想,却听到少年兴奋的声音,他说,“李思念,我好高兴。”
他又说自己高兴了。痛会让他快乐?李思念紧抿双唇,对此没再多言。她能切实感受到敬长生在这种痛苦中开出种怪异的妖花。怎么会有人把痛苦和快乐划等号呢?
黑暗里看不清小病娇的模样,但李思念脸上却慢慢浮现出担忧的表情。他真的还好么?
“李思念。”敬长生像之前一样喊她的名字。他每次在忍受这种痛苦时都会小声喊她名字,用一种很兴奋的语气,靠压低声音来压低那种近乎于癫狂的情绪。
“我在。”李思念小声回应道。
“李思念。”他又喊。
“我在。”她继续回应,似乎是认为这样的回应能给他减轻些痛苦,毕竟她现在还趴在人家背上呢。
“李思念。”
“我在。”
……
就这样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少年的体温开始下降,变得同李思念一样。后背也不再颤抖,口中停止喊她的名字。
结束了,终于!
李思念觉得自己嗓子十分干涩,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