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沁抿唇:“门闩上了?”
“那倒也没。”王宇道,“只是奴一推门,公子就骂,奴也不敢强行进去。”
没闩门就好。
楚沁点点头,举步进屋。
果然,刚推开房门,内室里就传来一声怒喝:“滚!”
楚沁羽睫颤了颤,不作声,回身阖上房门就继续往里走。步入内室的门,她绕过门前屏风,抬眼一看,裴砚正躺在那方窄榻上。
他是侧躺的,免朝墙壁,整个身形看起来无精打采。
“心情可好些了?”她轻声问,他没什么反应,她走过去坐到床边,探头看了看,他侧颊上的指痕清晰可见。
接着,她注意到了他手里的东西。
他垂在身前的手里捏着几张纸,已被捏出许多褶皱。
楚沁坐在那里看不清那是什么,就伸手去扯。他下意识地攥紧不肯松,她柔声道:“给我看看?”
裴砚怔忪半晌,终是将手松开了。她将纸页拿到面前一看,原是他晨起让王宇去取来的那篇文章,就是他的那篇功课。
他如今十八岁,功课已很难了。一篇文章常是洋洋洒洒几千字,谈古论今,引经据典。
楚沁一时也没工夫细看他写了什么,便直接翻到末页,去看太傅的评价。
太傅的评价也写了足有百余字之多,可竟然多半都是夸奖,挑出的不足寥寥两句,一笔带过。
楚沁猛地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太傅是怎样的人物?先后辅佐了两代帝王,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漫说裴砚,就是当今太子在他眼里大概也还年轻稚嫩得很。他们写出的文章想得到太傅这样的赞誉必是不容易的,若想篇篇都这样,那就更是做梦。
所以楚沁一下就猜到了,裴砚是将近来最好的一篇文章拿了出来,想给父亲看。
至于跟她说的什么“我跟父亲没什么好说的,见面怕是就要问功课,拿给他看看”,那就是欲盖弥彰的说辞而已。
他其实就像一个期待父母夸奖的小孩,做出成绩就迫不及待地想摆去父母面前博一句夸奖。
楚沁跟着又想起来……闲谈的时候,他似乎问起过四弟的功课。
可定国公终究没有问他。他的这篇文章根本没有机会拿起来,一场父子相见就以那一记掌掴做了收梢,自此不欢而散。
楚沁心都碎了,身子往前凑了凑,俯身将他抱住。
她将下颌抵在他肩上,轻声细语地道:“你不在我睡不着,咱们一起午睡,好不好?”
裴砚无声地缓了一息,即要起身:“走吧,我陪你回正院。”
她又说:“就在这儿也行。”
说罢她就往窄榻上挤去。
窄榻没多大地方,但两个人若都侧躺,倒也勉强够用。
裴砚翻过身来,与她面对面躺着。两个人相顾无言,她额头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别难过了。”
裴砚浑不在意地舒气:“不难过,我习惯了。”
楚沁仰首在他下颌上一啜:“不许习惯!说得好像天天挨欺负似的。如今天天与你待在一起的可是我,我可委屈过你么?”
“没有。”他勾起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沁沁最好了。”
方才他说想自己静一静是真的,但其实一进书房他就后悔了。他独自待在这里,一方不大的屋子好像变得无限大,铺天盖地的孤寂让他无所适从。
他反反复复地想父亲的那句话,想母亲当年难产,死的怎么不是他?他想得心里难受,牵动得四肢百骸都难受,那种难受让他突然很希望她在他身边,哪怕她不说话,只是在旁边做他自己的事也让他心安。
他用尽力气将她揉在怀里:“我只有沁沁了。”
“胡说。”楚沁小声,正了正色,认真道,“还有肚子里这个呢。日后我们一起陪着你,你的喜怒哀乐我们都在意的。”
不及她说完,他将头埋下来,抵在她发髻上。
然后,她清清楚楚听到一声哼唧。
“……好了好了好了。”她知道他又委屈了,赶紧手脚并用地安抚他,“我夫君最好了,咱们不跟那些有眼无珠的人计较啊……”
裴砚本还在垂头丧气,听到这一句扑哧就笑了。
他挑了挑眉:“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楚沁声音定定,“定国公有眼无珠!白瞎了你这样一个好儿子!来日自有他后悔的呢!”
“嗯。”裴砚点点头,“骂得好。”
就这样,楚沁可算把裴砚哄好了,而后两个人便维持着这样“侧躺紧抱”的姿势,硬生生挤在窄榻上睡了个午觉。
另一边,定国公裴康谊直到下午都还在吹胡子瞪眼。
胡大娘子午睡起来,就听说他一直在正厅里骂人。怕他气出个好歹便去瞧了瞧,尚未进门就听到一句:“都是大娘子惯的!这等逆子,就该押回来赏一顿板子,让他跪祠堂去!”
胡大娘子眉心跳了跳,不及说什么,又听陪伴在裴康谊身边的小妾宁氏娇声道:“公爷就是太仁善了。要让妾身说,公爷大可不必为这点子事生气。当儿子的不识抬举,就该喊回来教训,让他知道知道轻重。”
这话在这个时候落在裴康谊耳朵里自然顺心。胡大娘子心下暗骂了句“不知轻重!”,提步继续前行,迈进厅门:“眼皮子浅的东西,挑唆着公爷拿三郎出气,没的让自家的丑事丢脸丢到东宫里去!”
宁氏脸色骤然发白,赶紧站起身,瑟缩地束手立着。
胡大娘子睇一眼这个夫君此番新带回来的妾,又看看裴康谊,半晌只说了句:“消消气吧!”
说来也怪,这么多年她明明厌恶裴砚这庶子厌恶得紧,但现下看着这当爹的,她却不想再说裴砚半句不是,也没了火上浇油的念头,反倒打从心里觉得今日是裴康谊过分。
裴康谊没好脸色:“你还为他说话!且想想他是怎么说你的!”
“一码归一码。”胡大娘子淡然,边说边摆了摆手,让宁氏退了下去。
宁氏知道她的厉害,一个字都没敢多说就低眉顺眼地告退了。胡大娘子睇着裴康谊,并不客气地道:“老三为你在婚事上的厚此薄彼存了怨,我瞧你倒不冤,你敢说你当时不是忘了?”
“我……”裴康谊语塞,心虚无可克制地漫出来。俄而又绷住了,外强中干道,“我是他爹!便是一时忙得忘了,他就记仇了?如今好好地给送礼过去,倒还容得他摆脸色?岂有这样的道理!”
“那你便赌气吧!”胡大娘子懒得再劝,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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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楚沁又睡了个懒觉,醒来时就听清秋禀话说国公府那边一早着人来喊了两个小厮走,回来时带回了好些东西,都是胡大娘子赏的。胡大娘子叮嘱她好好安胎,也安抚裴砚别计较,说父子间不能记仇云云。
这话于胡大娘子而言大抵是不能不说的。昨天闹得那样难看,胡大娘子总得有所表示。但对他们而言,却是听了就得了,她可不打算劝裴砚回去向定国公赔不是。
正在书房忙着的裴砚听完这些也淡淡的,倒又想起了昨日得的那一大箱东西,晌午去正院用膳的时候就告诉楚沁:“那些东西倒来得正好。家里缺钱,你就寻个人把那些东西变卖了吧,也好置办些家具,请岳父岳母来住。”
楚沁闻言怔了怔,仔细看了他的神情半晌,还是说:“你如果心里不舒服,就退回去,我也不稀罕!”
“倒也不必。”裴砚挑眉,给她舀了一勺芋儿鸡。
这芋儿鸡是楚沁今天专门点的,里头的鸡肉要用去骨留皮的鸡腿肉块,再以添足了香料的辣油和鸡高汤去炖熟。炖的时候连带着芋头块一起,出锅时已然透烂的芋头浸足了滋味,一抿即化,细腻的口感比鸡肉都好吃。
楚沁于是见他送来一勺,就搭着米饭品尝起来,边吃边听他继续说:“你知道昨天我为什么问我爹,送那些东西是为贺我还是想看我感恩戴德吗?”
楚沁:“为什么?”
裴砚冷笑:“从小他就没太管过我,凭着一箱子东西就想让我感恩戴德,他是做梦。但若只是为了贺我大婚——同样的东西兄弟们都有,这就是我应得的,不要白不要!”
他这话里自有赌气的意味,但也不失道理。在父母偏心的事上,当子女的与其争那一口气,不如争点实实在在的好处,更不必为了一份所谓的清高连自己应得的那一部分都拒绝掉,那里外里只能是便宜了原就被偏爱的孩子。
楚沁吃芋头吃得美滋滋,给裴砚也夹了一块,思索着说:“行,那我找人出去问问价。但我爹娘那边……”她看看他,“家具不急着置办。他们得不得空来住也两说呢,毕竟家里还有我外祖父母。”
裴砚撇了撇嘴,没说话,心里却打着算盘,暗想一定要把她爹娘“弄”来。
他自己没爹娘疼,还不能看看她爹娘疼她么?怀着孕的时候,就该多几个人疼。
是以裴砚午睡起来回到书房就让人去跟安姨娘传了话,让安姨娘从东院搬出来,挪到西院住去。
因为他们这宅子并不太大,除了楚沁的正院外,就属东院最为像样。倘若他想让岳父岳母搬过来,那就必须得把东院腾出来,总不能妻子娘家的长辈过来了,住的却还不如个姨娘。
交代完这些,那些商铺的掌柜、田宅的管事也都到了。裴砚直接把他们叫进了书房,将他们各处的账本也都取了来,打算慢慢问话。
裴砚的想法很简单——家里缺钱的问题放在那里,解决方法也在眼前,那他光劝楚沁不操心便是没用的。
除非他能先她一步将这事打理好。
裴砚便这样不急不慌地和几人聊了起来,很快就将情况理了的大概。
楚沁名下的几处水田都是租出去的,按年收租,也不好跟农户多要钱,最多在收成好的时候略微多收一点,能赚的大抵就是这么多了。
几处宅院倒都空着,但因楚家财力有限,置办的这几处宅子一则都不大,二则还有些年久失修,想租出去就得先修葺一番,也就是说得先花钱。以他们现在的状况,这事只得暂缓。
那能额外赚钱的,就只有商铺了。
裴砚翻着几张商铺的契子瞧了瞧,心里知道这几处门脸的位置都不算太好,但也都说得过去。接着他便注意到当中的一间首饰铺,这首饰铺开在离东市两条街的地方,在楚沁名下的几家商铺中算是位置上乘的一间,但近几个月的进项却都极少,少得就像大半时间都没开张似的。
裴砚想了想,没绕弯子,直言问那掌柜:“陈掌柜近来家中是有什么事?”
他若不问得这么直,陈掌柜或许还能敷衍。可他这么一问,陈掌柜只道他已听说了些端倪,一下子心虚起来,赔着笑拱手道:“公子容禀,小的实是……实是近来家中添了人口,不得不加紧换个宅院,一时忙着四处看宅,实在分身乏术。”
“哦。”裴砚缓缓点头。
他打量着眼前约莫三十余岁的掌柜,心知这“添了人口”要么是生子,要么是纳妾。他无心去探究到底是那种,只是睇视着他,又笑道:“置办宅院可是笔不小的开销,掌柜的若是以小换大,更不免要花上许多。”
这话一说,就戳中了陈掌柜的心坎。
陈掌柜一叹:“可不是!小的拢共也没有多少积存,如今眼瞧着是都搭进去还不够。这才枉费了许多工夫,就想挑一处更便宜的!”
裴砚气定神闲地笑笑:“那若不提钱的事,掌柜可有心仪的宅院?”
陈掌柜一怔,即道:“有!”
那可太有了!
若不提钱,谁不想住雕梁画栋的好宅子?那最气派的皇宫也人人都喜欢啊!
裴砚笑意不改,悠然倚向靠背,头枕着双手,腿翘到书案上:“你们管着的商铺是我娘子的嫁妆,如今我和娘子搬出来住,想多赚些钱,日后咱们打交道的时候不会少。所以……啧,我帮陈掌柜一个忙,就当是见面礼了。”
陈掌柜一怔,不知他什么意思,没敢贸然说话。
裴砚拉开抽屉,垂眸看了眼抽屉里的银票。起先随意摸了几张,转念又觉得多,便只捻出五百两来:“这五百两银子借你买宅院,不收利息。”
陈掌柜受宠若惊,不敢相信竟有这种好事。
五百两银子,再加上他手里的积蓄,够买一处极好的三进宅院了。
裴砚懒洋洋道:“打个借据就行,一年内还清,可以吧?”
陈掌柜一愣。
五百两,一年内还清,就是一个月四十多两。他这样替人看店的小商人,与杀猪种田的相比虽是赚得不错,但商铺的进项到底是都得交给主家,开给他的工钱一个月也就三十两银子。
若要他每个月还上四十多两,那他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裴砚只作没看出他脸上的难色,悠悠续言:“我知道这还债也不容易。这样,我回头跟娘子说说,日后不与你算死工钱了。咱们三七分成,赚多少你扣去伙计的工钱与各样旁的开支,余下的咱们交七成给我们,剩的三成都是你的。你若有本事一个月赚上万两,我也绝不毁约。”
陈掌柜闻言,心里一动。
从前因为是赚死工钱,他干活干得漫不经心,但若说那首饰铺赚的,一个月百两总还是有,依着三七他大抵也能有三十两可拿。
如今若按裴砚的话直接改成分成赚取,只消他玩命地卖,那自然能赚得更多。
陈掌柜只道这样不亏,立刻答应:“多谢公子!”
“客气了。”裴砚一哂,就示意王宇去拟字据来让他签,又看向另外几个掌柜,“你们若想按他这样办,也行。”
那几人相视一望,却没吭声。
裴砚提的主意固然诱人,可他们不像陈掌柜这样急着用钱便多了几分谨慎,怕自己依分成算反倒赚不着那么多,索性还是先拿工钱,瞧瞧陈掌柜后头的日子如何再说。
裴砚见状也不强求,坦然一笑:“好,随各位便是,日后便辛苦几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