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执低眸扫过面前的一面首饰,目光定格在一只简素的梨花簪子上。
紫藤木架上的玉簪修长,用了极光滑的黑柚木打体,白梨花是羊脂玉雕的,叠了贝母层层坠在簪尾枝桠,又用淡色茶玉作叶为配,三穗流苏下有净润莹洁的珍珠摇坠,折出烂漫天光。
忽然就让他想起,他少年时见她第一面的模样。
那时她发上也带着一只白梨花簪,笑起来时至纯至净。
“官爷眼力真好,”小厮老远就瞧见随在陆执身后的马车,知他身份不斐,说话的语气都讨好小心了许多,“这‘春欲晚’是咱们家的招牌,我们家掌柜原本一年才动一次手,这是赶上中秋了才有了兴致又做了一支。您有眼力,定能瞧出这簪子用料极好,我们满藤梧阁也就只有这一支的用料了,再做不出第二支来了。”
“一起装上吧。”陆执道。
“好嘞,”小厮笑眯眯地应了,将这些首饰一起装好,“您拿好,望您再来!”
陆执刚拿过妆奁盒子,却忽然发觉她不在旁边的摊子。回身望去,一时竟没瞧见人。
他心头骤然一紧,匆忙开始迈步寻人。
街上的人实在太多,江念晚身量这样小的,一打眼是瞧不见的。
那日铺天盖地的恐惧重又回到心头,陆执掌心沁出薄汗,一时间什么也想不得,只挨个摊位寻过去。
却忽然听见不远处的一个摊子旁有吵闹声。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有一身形肥硕的男子带着满怀酒气,眯着眼盯上江念晚纤细的腰身。
眼前这姑娘身形弧度玲珑得恰到好处,虽蒙着面纱却更激起他的探索欲,且这姑娘身上的香若隐若现的,似与市井好多寻常女孩都不同。
见他走过来,江念晚慌忙躲了开,皱了眉。
“别过来。”
这嗓子更是软乎,男子眯眼一笑,被酒壮大的胆子越发无所畏惧,只见她周围没有旁人,径直朝她伸出了手。
“过来了又能如何?”
他话音还未落下,手却被旁人握住了。
他醉醺醺地没瞧清来人,刚要发作,却察觉手指传来几乎要断裂的剧痛。
他一瞬面如金纸,手指痛到颤抖,却清醒了不少,瞧见了眼前男子一双墨黑的沉眸。
这目光又冷又暗,一下子就让他闭了嘴。
“你是谁……”手指上痛意更甚,他几乎要给眼前人跪下,识趣地哀嚎求饶,“我错了,再不敢了、不敢了。”
陆执松了手,那人落荒而逃。
江念晚有点怯怯地拉上他的衣袖,却被他反手攫住手腕。
他声音很沉,拘着冷意:“回去。”
“哦……”江念晚被他拽在身边,被迫走得快了些。
奈何他步子实在太大,眼下又没像往日那样体谅她,她一时间跟不上,错了几步之后只得小跑起来。
“你、你慢点好不好呀。”
陆执无言,继续拉着她走,步伐没有放慢的意思。
手腕被他禁锢得很紧,他用了些力气攥着她,指腹上的茧磨得她生疼。
“我疼……”
他还是不停,江念晚被拉得踉跄,声音里带了恼意和委屈:“你别走那么快呀,我跟不上!”
男子终于停下来,回头看她,目光冷沉。
头一次从陆执目光里看到这么清晰的怒色,江念晚有点怕,往后缩了缩。
“为何要乱走,公主就不能让人省心些吗?”
陆执皱眉低下眼,那日找不到她的无助感又压上心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碾碎。
“是上次的教训公主还没有记住吗,是不是还要再经历一次你才能知道保护自己?”
江念晚被他这语气吓到,摸着发疼的手腕,嗓子有点紧,嗫嚅了半晌。
“对不起嘛,我……”
陆执听她声音哽咽才回过神,薄唇动了下,有些后悔。
“我也不是故意的,”被他这么当街凶了,江念晚忽然就觉得又丢脸又委屈,咬着嘴唇忍着眼泪道,“我再不乱走了还不行嘛?”
瞧着小姑娘还是害怕得紧,陆执将神色松下来些,轻叹息。
缓了缓语气,他道:“是我话说重了。”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江念晚几乎忍不住眼泪,心中只想着好在有纬纱挡着,他看不到,还不算太丢人。
“公主若是想要什么,让人去买或是告诉我——”
陆执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递给他。
是一盏花灯。
手艺极精致,一轮圆月中镂空镌刻了一只玉兔,被竹骨架撑起的红纸也支成云彩模样,在月亮旁做装饰。
“我没有想要什么……是想送给你的。”
小姑娘声音闷闷,道:“今年花灯节的时候,还没和你和好,也没能一起过。想着趁着中秋,补给你。”
听着她怯而真诚的声音,陆执忽而觉得心底什么地方开始不可阻挡地发软,卸掉他所有以理智为名的坚硬。
“为什么要送给我。”陆执伸手,触到花灯柔软的纸面。
江念晚紧紧攥着花灯的竹杆,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最后还是缓缓松下来,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去年元夜时,花灯市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戏本子中说……”她鼓足勇气抬了抬头。
秋风寂静,云日无声,小姑娘的话低而清晰。
“花灯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是架空,但我腆脸用了欧老的诗,对不住。感谢在2022-06-29 13:06:56~2022-06-30 23:58: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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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月宴
这句话被风送进耳里, 陆执微怔,垂下眼来。
江念晚呼吸稍促,心口一阵混乱的失序, 片刻后也鼓足了勇气, 抬眸望向他。
其实这话或许她不用讲,他也清楚得很, 但这也是她第一次,和旁人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曾和她说自己不值得, 可江念晚眼中的陆执,从来都是最值得的那一个。
有纬纱在眼前挡着,她大着胆子去瞧他的眼睛。
陆执眉眼生得惊艳, 却也疏淡至极,一双墨眸如不透光的黑夜,惯常是一副冷到极点的漠色, 任谁都不敢靠近。
但江念晚几年前第一次见他, 却意外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似有冰山消融。那时天光微暖春日灿烂, 漫天梨花雨却比不得他半分容色。
就好像被那年初春的和煦感染一样, 他周身的层层寒意也被尽数散开,让她瞧清楚了陆执这个人内里温柔而暖的底色。
她一直觉得, 自己在他心中, 也一定是与旁人不同的。
“方才你若是牵着我, ”江念晚将花灯的竹杆递到他手里, 红着脸, 声音越来越低,“我也不会走丢了。”
陆执下意识握住她递过来的竹杆。竹杆上尚有小姑娘手心的余温, 带着一点因紧张而泛出的潮意。
她把她的心思, 在这一刻, 毫无保留地递与他瞧。
却也是他几乎承受不起的。
良久的寂静之后,陆执开口:“公主年纪尚小,很多事……”
江念晚倔强仰起头,盯着他:“我不小了,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何况父皇已经有意为我指婚,在帝师眼中,我还小吗?”
“也未尝不是好选择。”
他语气平缓,江念晚却听得又恼又气,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但既然已经坦白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在乎什么脸面不脸面了。
“可于我来说不是好选择,”她手攥紧了,固执地抬眼,“于我来说,帝师一直都是……”
暖风轻轻吹起小姑娘面前的纬纱,陆执瞧见她唇瓣咬得发白,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出口。
“我唯一的选择。”
陆执垂眼看她,墨眸中蕴着些许她读不懂的情绪。
江念晚微怔,听得他温和出声:“公主与我,未必有好结果。”
“你凭什么这么讲,你怎么知道有没有?”听他这样认真的语气,江念晚气得头脑发懵,一时间怀疑是不是自己前世的记忆出了问题。
她应该怎么才能告诉他,只有他才会成为那个好结果。
但她怎么觉着,瞧着对面人的神情,像是比自己更笃定?
江念晚怀疑他误会了什么,但是没有证据。
“若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还请帝师告诉我。我一直都不喜欢你像两年前那样,一言不发就与我疏离。我年龄小也没你聪明,帝师的心思,大多数时候我都不懂,”江念晚低眸半晌,心口酸麻,声音有些干涩,“可我想懂。我想明白你,陆执。”
他不回应,声音放轻:“回去吧,公主。”
“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一个解释才行,我都和你说了这样的话了,”江念晚急了,抬眸看他,“只要别是什么八字不合的说辞,我都认。”
听了她的话,陆执眉梢微抬,似是笑了下:“许也真是呢。”
江念晚目光很没出息地滞留在他唇角稍纵即逝的笑容上,愣了半晌反应过来:“你开什么玩笑啊!”
陆执无言沉默。
他是帝师,自比她懂这些八字六爻的玩意,江念晚不欲与他争执这个,心中恼意迭起又不知如何发泄,只抱手嘟囔道:“你怕不是觉得自己太老了,配不上本公主。”
这句话没找回多少脸面,陆执却淡笑点了头。
“确实如此。”
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江念晚瞪他,张牙舞爪:“陆执,你……你就是个骗子、混蛋,你之前答应我的都不作数了是不是,你言而无信,你小人!”
“公主日后想让陆某做什么,都自当赴汤蹈火。”
只要不是这件事吗?
江念晚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马车到了二人面前候着,她喉咙忽然有些发紧,松开了握住他衣袖的手,闷声无言上了车。
一路上一言不发,江念晚坐得离他极远。
回了宫也未同他再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只默默走回去。
陆执看着她的背影,轻触着手中的月兔花灯,站在原地很久。
*
很快就到了中秋宫宴。
拜月仪式庄重严肃,须得皇帝亲自拈香祈福。皇子公主们依礼制站在皇帝两侧,循例递了香。
递香过后,便是诵念祷文。
历年惯常是由帝师来诵,江念晚不太敢转头,瞧着眼前没发现他的身影。
正想着,却忽然有人从身后走来,视线攫到他衣袍的一角,江念晚骤然心跳加速,匆匆低了头去。
这几日她去决明堂也是混在人群里,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见到他就难堪。从前她并不懂,喜欢一个人竟是这样的滋味。早知道会这样,她才不要记得前世的事,她才不要喜欢他。
星月同辉,他声音清冷,在月下淡声诵来祷文,如同谪仙现世。
江念晚盯了好半晌,才十分挫败地发觉,现在笃定心思不要再喜欢他,好像有点为时尚晚。
也不知是何时结束的仪式,江念晚有些恍惚,昭和殿前人多而夜色又昏暗,她没留神险些被台阶绊倒。
有人错过她的身子,右手轻而有力地拽住她的衣袖,令她身子回正不至摔倒。
她刚要抬眼去看,却忽然感受到熟悉的寡淡松木香意,一时身子僵住,心口不受控制地失序,只垂眸瞧见他黑色云履,又见他提步走远。
似是感受到她这些时日不愿见他,他亦十分避让,注意着分寸。
或许也不能这样说。
在她没有主动去寻他的时候里,他一直都注意着分寸,像是只把她视作公主,却从未允许她变成其他可能。
前世如此,这一世亦然。
拜月仪式结束后就是月宴,宴会上热闹非凡献筹交错,江念晚却提不起什么心思。
“怎么了?”江念珠举着酒盏走过来,递了一杯甜酒给她,“还是没俘获你心上人的芳心吗?尝尝这个,是甜的。”
江念晚把酒盏捧在身前,瞧着杯中清酒映出的倒影,有些失神:“说了不是我……”
江念珠颇为不客气地戳穿她:“啧,还嘴硬呢,你眼睛都红了。”
江念晚无声闷下一口酒,认了:“他会不会根本就不喜欢我啊?”
江念珠替她斟好,难得柔下声音来:“你不是说他对你很好吗?”
“他是对我很好……”指尖微用力,她道,“但他也没有给我回应。”
“那你不如直接问问,他既然对你好,为什么又不肯对你的心意负责。若真是个不负责的人,倒也不值当你为他伤神。”
江念晚抿下口酒,嗫嚅:“他不是那样的人。”
江念珠只觉得她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看她的视线如同看傻子,感慨道:“我从前也没觉得你这么蠢啊。”
江念晚却觉得自己被点透了,只道:“你说得有道理,我不如直接问问他!既然不肯对我的心意负责,为什么要待我好啊!”
那旁却忽然静下来,江念珠示意她小声些,同她一起看向场中。
场中江效跪着,正在回父皇的话。
“回陛下,父亲确实不日即将归京,臣听说边关战事大捷,如今凭陛下福泽庇佑,终于四海初定。”
皇帝很是欣慰点头:“你父王很好,用兵如有神助。”
“若非有帝师提前画阵,破了敌军长嘉关的严防死守,父亲也不能赢得如此漂亮。南郑有帝师和父亲这样的人为国尽力,皆是因陛下的君主之德彰示天下,得万生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