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马球会每年由慎王府操办,在三月上旬和八月下旬各有一场,每次都举办得甚是热闹。南场开阔,倒也确实是个散心的好地方。
江念晚点了头,淡道:“世子有心了,若有时间我会去的。”
“太好了,”江效笑了笑,微低头轻声,“我就怕公主不肯来呢。”
江效一直将她送到内宫口的方向。
陆执站在镜玄司院前,瞧见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站了半刻,而后默不作声地折回内室。
内室中灯烛摇晃,静若无声。
四下里只有他一个人,显得镜玄司内分外空旷。
“帝师,喝药吧。”曹选端着药碗走进来,轻声道。
他这些时日只能靠药压着梦境,否则每每转醒都让他无法承受。
他视线定在浓如墨的药汁上,忽然就觉得没必要。
他不会再重蹈覆辙,也不会再让梦境重现,前世的那些苦楚于他而言,也不再有所谓。
“不用喝了。”
曹选有些不解,忍不住道:“帝师不是夜里头疼最重吗?”
陆执摇头不语,轻笑。
疼也好,梦也罢,如果能让他维系清醒,都无所谓。他只知道不靠着这点清醒活着,他可能会发疯。
都已经到了现在,不该前功尽弃。
又触到那根签子,因为用力,他指腹被签尖划破,渗出的血珠缓慢地滑落到大凶的字样上。
他垂眸看了半晌,而后生生将签子折断,掷在灯火里。
被掷在灯火的签文,生关和死劫断成两半。
其中一半飞快地融在火焰里化为齑粉,流出的半缕烟灰细细密密地缠绕在烛火上方,将火焰映出猩红颜色,久久停滞如漫长过往,最终还是随风而散。
天色已晚,眉心的疼痛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却连用手触碰安抚都懒得。
他头一次觉得,头疾似乎也没有很难忍。
陆执抬手熄了灯,侧身在榻上躺下。
作者有话说:
小9:我就该让他淹死……
第33章 前世
二月携春寒, 京中铁蹄踏地声混乱,不远处有尖叫声不绝于耳。
自宣和门望下去,京中火光一片, 除却那些造反的铁骑举着的火把, 还有一处的火势近乎将半边天际映亮。
“陆执你疯了,萧润火烧萧府就是为了等你!你此刻去萧府无异于送死!”沈野身穿银铠, 一把将眼前人扯回,眉头紧皱着低吼。
陆执冷声:“放开。”
沈野不肯, 急急道:“京中形势不好,我父的兵符都被刘提督窃取,在何参将来之前, 没人能控制京中局势。你了解京中布防,若何参将领樊城兵来,只有你能最快调度。萧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怎么就你不懂!”
沈野怒其不争地看向他, 却见他一眼望回来, 反问:“所以呢, 我要让她死吗?”
沈野微怔。
他从没在陆执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
“我十五岁那年入宫是她救了我。自那日我就起誓,为她刀山火海尚不能辞。”
“这样, 我去, 行吗?”沈野深吸一口气, 道, “我府上至少有些人, 我去也比你去有胜算!”
“如你所言萧润既想让我死,定会容我进去。旁人去才是真的送死, ”他再不和沈野拖延一句, 转身脱离他的掣肘, “你若想帮我,就让你府上的人去长安前街。”
“你真是……”沈野咬牙。
陆执将手中右半的虎符交予他,道:“从前为防宫变,镇北将军曾藏左半虎符在十三司。萧润手中兵司不足,想逼宫定要遣禁卫军,十五司蒋提督是他的内应,他见长兴无人定会放松警惕,多半于会定平长安围宫撤兵,你且领兵在此等候。另传信给参领,着重守住东城门,不要放走一人。”
沈野见拦不得他,只得应了:“知道了。”
京中已经乱作一团,好些被萧润召归的兵士见人便杀,有意制造恐慌。
陆执驾马自巷后的近路驰到萧府后身,于黑暗中瞧见几个盯梢的将士。
长安前街适时出现嘈杂声响,这条街是宫中去萧府最近的路,盯梢的人互换眼色,向前街聚了一聚。
陆执在暗里瞧着,于空隙中翻进萧府后墙。为了不引人注目,他选了火势最旺的一条路,这条路上无人盯着,却因火势而致空气滚烫,浓烟也烧灼万分。
气息像入了火,呼吸都灼痛。
陆执迅速用衣衫沾了井水,以袍袖略挡于鼻前。即便如此,身上也被焰灼伤,但他几乎感受不到了,眼里只有焰里的主屋。
那房的横梁几欲被烧断,外围一周都被火围住。他离得近些时,听得到房中小姑娘低而恐惧的啜泣,听得他心头发颤。
顾及不得太多,他径直冲入火中,袍角被肆无忌惮的焰星纵燃,他像是浑无知觉。
她在主屋最深的一间内室。
室中的气息被焰灼得越来越烫,几乎无法入肺。他一路跑过去,终于瞧见内室中的人。
她所出的里屋周遭被油所围,四周都是焰,穿着大红嫁衣的小姑娘无力地拿起房中仅剩的茶水,努力想将自己眼前那一片火意泼浇掉,却如扬汤止沸。
“救命啊……”江念晚被困在不足尺长的地方里,哭声一直在抖,带着莫大的恐惧与无助,“谁、谁来救救我啊……”
陆执低声唤她:“公主。”
似在这个地方看见了最不可能出现的人,江念晚怔怔看他,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陆……执?”
自从两年前他失约,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私下里见过他了。上一次听他说话,是听他说贺自己不日大婚之喜,那时他声音清清冷冷没有温度,似乎也没有什么情绪。
“是我,你不要动,”陆执伸手推开轰燃的书柜,想移出一条路来,“等我一下。”
他袖口被书柜上的焰点燃,那焰一直烧到他手腕上,又爬上他的手臂,江念晚大惊,伸手捂住嘴,声音里带上哭腔。
“不要!你不要过来了!”
他没有听,仍旧以身体硬抗,似是感受不到疼痛。
为什么啊?江念晚忽然觉得困惑,陆执从两年前就开始与她疏离,她曾经在他面前小心流露过的心思,他全都视而不见。
在江念晚眼里,这个人,是没有心的。
可眼下这个没有心的人,竟然会穿过火海来救她。
她眼睁睁地看上他全身几乎都被火纵着,却还是固执地朝她这边走,不顾生死的固执。
她又惊又怕,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受狠狠撞上心口,语气几乎在祈求。
“陆执,你别过来。”
“我求你了,你别过来……你不用救我了……”
那个人不听,江念晚泪如雨下。
“你走啊,我不想看见你!”
他还是过来了,赴汤蹈火奋不顾身。
江念晚怔住了,于火海滚烫的浓烟中,似乎只看得见他玄紫的深色官服。
而他眼里,同样只有她的位置。
然而不及他将衣袍上的焰拍灭,内室上方忽而发出断裂声响,摇摇欲坠。
江念晚已经被内室的焰呛得说不出话,下意识抬头望去,怔怔看向塌下的横梁。
不及她反应,她已经被人拽着,有人环抱在她身上护住她,生生用脊背替她抗下。
眼前的人鼻尖坠下冷汗,和她脸上的泪混在一起。
“陆执!”
现下一呼吸就是灼痛的浓烟,但她还是不住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用身体将背上的横梁抬起,江念晚听见他骨头碎裂的声音,喉咙里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
“你为什么啊……你到底为什么?”
他没有哼一声,只抬手将她抱起,声音一如既往地让人安心,他低声:“我带公主回去。”
内室浓烟滚滚,江念晚早就意识模糊,如地狱般的烈火里,她只能看清他的脸。
她身上还穿着大红嫁衣。
近乎讽刺,她一个公主的出降,因着忤逆了父皇的意思,连公主府都不愿赐予她。在新婚之夜,又被她的驸马亲手纵火,欲把她烧死在府邸里。
而前来救她的,是她两年都不肯抬头看的人。
江念晚似乎感觉不到疼了。
她拽住他的衣襟,声音断断续续:“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所以我,嫁给萧润,我以为……他至少是个好人。”
烟呛进嗓子里,江念晚费力地呼吸。
“如果有来世,”江念晚拼尽力气抬起眼,看向他,尾音似乎带了笑,“我、我能不能嫁给你啊……我其实,挺喜欢你的,可惜……”
“可惜你不知道。”
“这世上好像……”
“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这样护着我了。”
江念晚几乎是下意识在同他说话,她没有再觉得周遭很热,只是觉得他身边很暖。
他一来,她所有恐惧和不安都好像被尽然化解。
“我就当今日,穿这身嫁衣是为你……这样,我死也甘心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她就彻底没了意识,没看见抱她的男子满目薄红。
“公主。”
他抱着她冲出主屋。
“江念晚!”
怀中的小姑娘身子很软,阖着的目却再也没能睁开。
萧府火光漫天中分外寂静,只听得外间似乎有喧嚣声,沈野夺回兵符高声号令全军,京中形势正在以绝然之势逆转。
今日之后,罪人萧润将被千刀万剐,可眼前的小姑娘却永远也醒不过来。
“醒一醒,”他手掌小心地碰上她的脸,为她拭去烟灰,声音里藏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求你了。”
他向来淡漠的神色伤到近乎疯魔,他跪在她身侧,垂着头,有眼泪一颗颗地落在她脸上。
“不要死……”
“不要死。”
“不要!”
“帝师……醒醒。”曹选闻声进了内室,瞧见男子额上尽是冷汗,皱眉喊着他。
内室之中烛火晃动,陆执缓缓睁眼,一时间神色空洞。
他骤然坐起身,神色几乎维持不住:“她在哪?”
“谁?”曹选瞧着他的神色明白过来,“啊,九公主吗?公主今日吃多了酒,早就回宫了吗不是。”
四肢百骸的疼意还未散去,陆执坐在榻上,慢慢回神。
他周身氛围沉暗无比,像是坠在冰里。
曹选被他这模样吓到,直问:“帝师,可要请太医吗?这是做了什么梦啊?”
“原来如此。”
前世的记忆顺着意识慢慢回笼,破碎的片段也渐渐拼接完整,那些他缺失的记忆还有头痛的根源都在这一晚彻底还了回来。原来没有什么他所误会的坏结局,她也没有厌恶地让他离开。
他们之间,是他自己在重蹈覆辙。
陆执想起她这一世拽住他衣袖的神色,思绪终于一点点理清。她那样努力地朝他走来,只为让他了解她的心意。
有酸楚在心口泛开,他迟钝地开始后悔。
陆执轻声自语:“她是记得的。”
他眉眼间现过一丝不忍。
这样糟糕的记忆,他宁可希望她没有。
“记得什么啊?”曹选混乱了。
却看陆执站起身来,拨开被他熄过的灯烛。灯芯旁半只签子微微直立着,因掷入的方向微偏而没有点燃,签上生关两个字分外显眼。
他明白了。
前世的死劫,这一世才有生关。
曹选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寅时走到桌案前,翻开文书,拿起了笔。
心中暗想着一日不喝药竟有这样大的影响。
“赤赫族一事追查得如何了?”
忽然听他问起,曹选强撑着打起精神,道:“萧润今日无甚异动,想也是谨慎了不少。”
陆执无言听着,在宣纸上写下几人的名字。
“月末为限,这些人,我亲自审。”
曹选看着看着,困意忽然就烟消云散。
他们近日追查很多案件无果,但帝师写下名字的这几人,虽都不是担任要职,甚至是最普通不过的角色,但若将他们连在一起看,竟能将所司之事暗中串联起来。薄薄一张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像是要将一团一直藏在暗里的势力寸寸揭露。
曹选看得有些茫然,虽也知自家主子料事如神,但这……
看了一会儿也摸不出究竟,他于心下感慨,想着帝师不愧为帝师,做梦时也想着政事,实在是国之楷模。
正欲开口夸赞,忽然听陆执又道:“你且先去运作,后日我要去马球会。”
“……?”
作者有话说:
陆执:拿回大号了。
第34章 喜欢
曹选神色僵了半晌, 差点觉得自己听错了。
马球会每年开办两场不错,可帝师十年来也不曾参加过一次,怎得忽然就有闲情逸致了?
见他停声不语, 曹选也不好多问, 只得应下:“是。”
*
“江念晚,你真不够意思, 这样大的事你竟不同我讲?”江念珠闯进长云殿兴师问罪。
江念晚正收拾着要去决明堂的书册,忽然瞧见她这神色, 一时间愣了半刻。
“什么事?”
“就你那个……”暗示了半晌瞧她也未懂似的,江念珠拍案直言,“就你那个心上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