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玄见她冷言相拒,也不以为忤。长笑之下,恰好有温初弦已抄好的一沓佛经放在手边。他信然捻起一张,打量半晌,其上是温初弦墨迹未干的簪花小楷。
他漫不经心夸道,“字有进步。”
旋即竟以纸角引火,丢在烛台上烧了。
温初弦额角登时猛烈一跳,怒说,“你做什么?那是我刚刚才抄好的。”
谢灵玄不闻不顾,施施然又捻起两张,夹在两指之间,纸角蹿上了烛火。
他玩笑说,“娘子若一刻不过来,我便毁去娘子的一张墨迹。瞧是娘子的墨迹多,还是我的耐心多。”
温初弦怎想到他如此恶劣,脸上掠过阴沉之色,撂下笔,奔上前就要把经文抢过来。
然他目光灼灼,食指轻轻指了她一下,含有警告。温初弦为之所慑,只得颓然站在他面前,眼睁睁看着他把手里没烧完的东西烧了。
烧罢,他掸了掸手,好整以暇地问,“长记性了吗?”
温初弦檀口紧抿,五指攥成了拳头。她喉咙微涩,唇珠轻动,被他活生生气哭了。
……那是她抄了一下午的啊,因她的字丑,重写了好几遍才写出这几张像样的,却被他弹指一挥间轻蔑地毁去了。
她眼圈红了,忍不住抽噎了下。
很难想象,一个朝夕敬拜白衣菩萨的人,毁起佛经来连眼都不眨一下。
“你可恶。”
她实在气不过,张口就要咬他的手。
谢灵玄长眸微眯,他上次说她再敢咬他就卸掉她所有的牙,仿佛是真的,此刻她的下巴被他托起,上下颚合拢不到一块。
饶是此刻身体已被制于人,温初弦也心火难平,指甲一下下地去掐他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臂。她使劲儿挺大,片刻就将他掐出青紫来。
谢灵玄失笑,直费了点力气,才将她两只不屈不挠的手腕扣住。他的五指原是清癯颀长的,以指为绳,一只手就能将她给箍住。轻轻往她膝窝一踢,她便弱柳似地跪倒在他面前。
可怜姑娘微乱的发丝,含泪的双眸,气愤又委屈,好像一个被拴了双手的囚徒,拼命挣扎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一只鞋也被甩掉了,露出玉白的小脚。
谢灵玄留一只手制住她,另一只手抚摸她最漂亮的眼睛,品赏她黑瞳中愤怒的波浪。
他直接朝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吻了下去,风花雪月地沉醉问,“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温初弦唇间的口脂被他吻得飞红。
“想,太想了。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他一笑,“可惜你办不到。”
温初弦竭力挣扎两下,谢灵玄那只骨节崎硬的手,仍似铁箍似地阻止她双手的分离。他们之间的力气悬殊那么大吗?
他明明神色自若,一点使劲儿的感觉都没有,她却累得气喘吁吁跟登山一样。
温初弦委实累了,她挣扎得手臂和肩膀都酸疼。她只得瘫坐在地上,颓然咬着唇。有冤无处诉,有苦无处偿。
谢灵玄将她提了上来,兜兜转转,她还是坐到了他膝上。温初弦骨软力竭,瘫在他身上,木讷地不想动,近来她真是越来越憎恨他了。
“夫君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她定定质问他,“抄不完佛经,明日婆婆定然要不悦。你是想害我继续禁足么?”
谢灵玄微微笑,允诺说,“我会替你求情的。”
温初弦暗自呸了一声,他白日里要忙朝政的事,怕是面都不会露。
当下谢灵玄将那些碍事的经文都撤了,打横抱她去床帐。温初弦本闭目等死,忽又想起他才刚刚碰过黛青,顿感一阵恶寒。
她伸手臂去挡,谢灵玄凉凉道,“药已喝了,那女子我也没碰,别再无理取闹。”
温初弦怎生能信,黛青今日红颜娇羞,连避子汤都喝过了,他竟也能睁眼扯谎说没幸过。
她不怀好意地盘诘他,“夫君到底使了什么锦囊妙计,把黛青给瞒过去的?”
谢灵玄怎会中她这样的圈套,轻佻地掐了下她的下巴,“既是锦囊妙计,自不能说的。还望娘子相信枕边人。”
温初弦慵然假笑,她今日已经旁敲侧击地透露一点秘密给黛青了,只不晓得黛青蠢不蠢,能不能认清眼前这个可恶的赝货?
良夜沉沉,月光霭霭,浮动一池星月。她柔如柳丝的手臂攀在他肩上,把头埋进他心口间,纯真地问,“夫君,你不是谢灵玄,到底是谁啊?你告诉我,我以后不爱谢灵玄了,只爱你。”
指了指不远处的白衣菩萨,“当着佛面,你可不能扯谎。”
她这一句话实说得九转十八弯,吞吐闪烁,仿佛只是闺房间一句闲闲的密语。
他扫了眼白衣菩萨的玉像,却不肯上钩,低低哑哑地笑说,“娘子说什么胡话,我就是谢灵玄啊。”
温初弦心下失望,困乏乏地倚在他肩膀上,不断回忆着昨晚看到的人影。
那一瞬间,她感觉玄哥哥就在她身边,却与她擦肩而过。
她打了个哈欠。罢了,万事随它吧。
“明天你要替我求情呃。”
温初弦丢给他一句,怕他又贻害了她。她不管了,明日长公主若问起来,她就把所有黑锅都推到谢灵玄头上,本来也是他害她抄不完佛经的。
不过谢灵玄在外一向品德良好,把他如此恶劣的行迹说出去,恐无人相信。
谢灵玄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力道忽大,把她带入更浓重的黑夜中。
作者有话说:
玄哥哥:(手心焦急写字)我我是真的,救救我
温初弦:(文案)恩爱是假的,救救她!
作者:两位嘉宾倒是情侣款。
谢灵玄:?
第34章 考验
时光如白驹过隙, 漫如流水。几场秋雨过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谢府中洒扫的仆役丫鬟已添了棉衣。
这日, 皇宫却发生了一场大事。
少帝就长安城的难民安置之事和太后发生了争执,并且以自己已亲政为由,婉拒太后继续垂帘听政, 且要罢黜把持朝政已久的相国商贤。
太后一怒之下,竟利用手中权柄将少帝关了禁闭,命其在映月阁中思过, 非旨不得外出。
一国之君被关禁闭,也真是一件新鲜事。
少帝即位时年岁太小, 朝政一直都落在太后和外戚商氏的手中。
如今少帝虽有亲政之名,却和傀儡皇帝差不多, 事事都要太后点头才能实行。
太后权利大如天,随便给少帝安个不孝的罪名, 想将他幽禁就幽禁。
说来少帝虽是皇帝,在朝中却没自己的死忠之臣,势单力薄,独自被拘在映月阁中, 虽是人君之尊,每日却只能用一顿膳。
放眼朝中, 如今能和太后的母家商氏匹敌的,也唯有长安城的谢氏——那个十八岁就中探花,弱冠之年就为当朝帝师的长公主之子谢灵玄。
黛青是商贤放在谢灵玄身边的细作, 已经替他监视了谢府将近五年。
那谢灵玄, 之前就是个只会读圣贤书的文人, 为人毫无城府, 还有些愚忠和愚孝。他母亲长公主虽有几分精明,却终究是个女子,无法入朝为政。
近年,谢氏空有个皇亲国戚的头衔,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被商氏架空了大部分,商贤原指望着近来就将其连根拔起。
不想那谢灵玄落了一场水后,忽然性情大变,似开了窍般,心机和城府一夜之间就有了,圆滑狡诈,处处与他为敌,甚至还占上风,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直到几日前,黛青又给商贤送来了一条重要情报,才令他重新又有了思路。
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万一现在的谢灵玄根本就不是以前的谢灵玄呢?万一是什么人用了高超的易容术,易容易声,化作谢灵玄的样子呢?
于是,那日在寿康宫中,商贤假借探讨学问之名,将谢灵玄当年高中探花的文章拿出来,当着太后的面,让他解释其中奥义。
那篇文章写得实在锦绣,当年惊艳了整个长安城的文人学士,实是字字珠玑。
也是因为那文章,使谢灵玄有了东宫学士的资格,成为太子之太傅。
若非本人写就,外人绝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商贤踌躇满志,本等着谢灵玄出丑,不想后者神情自若,竟洋洋洒洒地解释了出来,反叫太后娘娘斥责商贤无理取闹。
商贤惊愕之下,以为自己的算盘打错了。
出了寿康宫,谢灵玄淡淡讥道,“难为相爷这般爱学问,百忙中还和在下论起当年的文章来。在下不舞文弄墨多年了,差点被相爷问住。”
商贤冷声道,“探花郎风采不减当年呐,还真是英雄出少年。”
谢灵玄柔淡地阖了阖眼,“哪里。”
商贤琢磨着今日自己冒失了,定是黛青那死丫头传错了情报,回去定然要狠狠鞭笞她一番。
谢灵玄却又不经意地提起,“近来和水工部的人碰了个面,恰好听到一荒诞传闻,竟说是相爷当日在船板上动了手脚,才使得在下险些命丧澜河。不过我与相爷一样,都是明辨是非之人,觉得传言是假的。”
商贤闻言面色登时阴沉下来,“谁说的?”
张口便要绷不住。
然谢灵玄正一眨不眨地睨视他的神色,胸有成竹,商贤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被套话了。
他急而转了口风,呵呵笑说,“传言自是荒诞。老夫与您同朝为官,乃是忘年交,怎会行那等丧阴德之事。”
谢灵玄清和说,“是呢。”
今日实是开局不利,晦气至极,商贤匆匆寻了个借口,离开皇宫。
谢灵玄睨向商贤的背影,眸中冰冷而漆黑的雾气一闪而过。寒冬时节,他浓重的影子落在地面上,黑得令人可怖。
他没着急离宫,唤来了太极殿的一内侍,“去报了太后娘娘知晓,说本官要去探望陛下,求她老人家恩准。”
内侍大讶。
没听错吧,陛下忤逆太后娘娘被幽闭,百官都不敢在这风口浪尖上触霉头,这位右相爷却要往前冲?
谢灵玄看出内侍的惊愕,“本官曾教导陛下学书,如今陛下犯了过错,本官难辞其咎。请内官告知太后娘娘,说本官有办法说服陛下,向太后娘娘赔礼认错。”
内侍听到此处,才急匆匆往寿康宫去了。
谢灵玄当下绕着太液湖,缓缓往映月阁那边踱去。
快要到映月阁时,内侍果然带着太后娘娘的口谕奔了回来。
“回相爷,太后娘娘允您与陛下一见,但有个条件,要您一定把陛下劝服。”
有了太后娘娘的口谕,谢灵玄便名正言顺地进入映月阁。
少帝被关在一间背阴的殿中,猛然见谢灵玄竟来了,感伤得直落泪。
“老师?”
几日来的饮食不足已叫他脚下虚浮,少帝跌跌撞撞地跑来,满眼都是热泪,“您来看我了!我就知道您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他一时感激涕零,连朕字都忘说了。
说来,文武百官,无不是少帝的臣子。但一遇见太后逞凶,纷纷避之不及,也确实只有谢灵玄一人肯来探望。
锦上添花虽好,却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更令人刻骨铭心。
谢灵玄言简意赅说,“陛下不宜和太后硬碰硬,先和太后认个错,以后的事情从长计议。”
少帝恨然,“那商贤实是奸佞,朕此番被母后幽禁,都是他在背后挑唆的。朕宁可皇位不要,也绝不向这些外戚低头。”
谢灵玄道,“陛下是天下之君,自然不必向任何人低头。但此刻陛下-身陷囹圄,须先解了这一时之困,臣才能帮您谋划后续之事。”
少帝听到此处,眼前忽一亮,现出希望来,“老师想到对付商氏的办法了?”
谢灵玄轻微点点头。
“太好了。”
少帝把眼睑上的泪擦去,“朕先在此拜谢老师了!此事若成,朕愿将江山分予老师一半,与您共坐河山!”
谢灵玄淡薄说,“臣拿陛下俸禄,辅佐陛下乃是应当,却要您的江山做什么。”
半晌谢灵玄离去,少帝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无限感怀。
老师生了一场大病,比以前做人更通透了。
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是藏不住的。
可他不知为何,更喜欢现在这个解他囹圄的老师,而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和他清谈学问的老师……虽然从前那个对他也不错。
谢灵玄这一趟去探望少帝,实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人人皆叹他是忠心贤臣,有臣节,不畏难,经他这么一带头,朝中许多摇摆不定的臣子纷纷上奏为少帝说话,太后迫于压力只得暂时放了少帝。
经此一事,谢灵玄在朝中的地位堪称一日千里。
许多人从前只畏怯谢家的威势,如今却被他的高风亮节所吸引,真心敬慕起来。
……
清晨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枝桠之上挂满晶莹剔透的冰碴儿,雪似一层白色的绒毯,将整个天地盖住。
辰时三刻,雪花渐渐停了。
天山共色,银装素裹,谢府的亭台楼阁浸在一片雪雾之中。
温初弦去给长公主请安,心中惴惴。托谢灵玄的福,她手里只有几张佛经,都不够长公主让她抄的一半。
然见了长公主,长公主却并未责怪她,慈然说,“这几日-你病了。玄儿都跟我说了,叫你先不必抄经,好好养身体吧。”
温初弦微愕,连连谢恩。
原来那人早跟长公主打过招呼,却害得她昨晚白担心一场。
从新月阁回来,温初弦心下放松,一时贪恋雪景,在外面多逗留了一阵儿。
她披了一件茜红的棉斗篷,伫立在满目的素雪中,实是美艳至极,如携冰裹雪的相思豆,一点点红,姣然于雪景之间。
水云居的小湖结冰了,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温初弦兴起,便欲去湖边戏冰,汐月和乐桃两人死活拉着她不叫去。
“湖边刚结冰,冻得还不牢靠。夫人若是跌进冰湖里,公子非把我们的皮扒了不可。”
温初弦无可奈何,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