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踱了进去,见一人正居高临下地望她,竟是谢灵玄。
谢灵玄亦学着戏子模样,穿了身青衣,甩着水袖,一步一唱地从台上踱下来。
“——他乡遇故知,小娘子年方几何,姓字名谁?”
他戏腔百转千回,一咏一叹,不绝如缕,似含有万众情思,唱给她的。
温初弦木然片刻,她虽爱听戏,可不会唱戏,亦不会用戏腔回答他。她刚做了亏心事,此时蓦然与谢灵玄面对面,脊背分外发寒,浑有种被抓包的错觉。
见她如此不解风情,谢灵玄倒也不失落,再以水袖绕她一周,柔软的缎料拂过她的下巴,如风之轻。
一曲唱罢,他才笑问她,“我唱得是不如那位话本先生好听么?娘子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温初弦腰间被他缠得一紧,摇摇头,“没,没有。夫君唱得比仙乐还好听。”
从前玄哥哥哪里会唱戏呢?
却不知他是何时学来的。
谢灵玄颇为喟然说,“你瞧这台子昨日还铛铛锵锵,各路神仙粉墨登场,今日就人走茶凉,只剩下你我两个闲人留恋在此。有时候,天下还真是无不散的筵席。”
温初弦内敛地问,“夫君何云如此伤感之语?”
谢灵玄道,“非是伤感,有感而发罢了。”
缠缠绵绵的水袖,将她环住。夕阳日暮中,他一改往日那淫佚无度的作派,只温柔地坐下来和她谈心。静下来的他,和玄哥哥拥有分毫不差的一张脸,也给人一种翩翩君子的错觉。
“我在想,我与娘子之间,会不会也如这场戏一般,说散就散了?”
凉风洒在温初弦脸上,温初弦道,“那夫君留恋?”
谢灵玄怃然,长眸阖起来,神情无害,如一捧脆弱的水。
“当然。”
他良久呢喃出声,“我当然留恋与娘子在一块的时光。”
温初弦听他话中似别有用意,不愿和他深谈。
她委婉将他推开,“夫君,你今日喝醉了,竟说些谵语。”
谢灵玄平静说,“我今日滴酒未沾。”
两人相对默然片刻。
温初弦倚在他怀中,嗅着他身上飘来的丝丝白檀清香。
时光,宛如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一样,正在飞速流逝。
想明日的此时,她已经脱离他了。
“夫君不必再说如此伤感之语,我会一生一世都陪着夫君。”
她甜甜一笑,对他许诺说。
谢灵玄微微冷笑,吻了下她,“多谢娘子善解人意。我记下了。”
他将她扶起来徐徐说,“我要去一趟青州,可能得去个三四日。在此期间不能陪伴娘子,还望娘子多多宽宥。”
温初弦迟钝的心跳怦然,蓦然惊喜了一瞬。
她正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明日该如何瞒过谢灵玄的眼睛出府去,谢灵玄竟自己要出门走公务,实是天助她也。
“那夫君何时走?”
谢灵玄道,“明日一早,便走。”
温初弦踟蹰,总觉得某些东西来得太容易了些,心里实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愿夫君早去早回,”她吐出一句,“我在家中等候着夫君。”
谢灵玄长嗯了声,深自情伤。
待这桩事了结后,差不多就是岁首了。
他还等着她一块好好过这个年呢,当然归心似箭,早去早回。
只盼着,她也能早去早回。
夫妻俩一道离了清凉阁回房。
夜晚月明皎皎,床榻之上,她破例没有抵触他,轻怜密语,温雅蜜意,比平日里略多了几分迎合和讨好。情浓之处,她竟还主动亲他面颊。
谢灵玄晓得,她此刻的乖顺并不是因为他明日要出远门、她不舍他,也不是她忽然开窍了要爱他……她只是在心虚和愧疚之下,自然而生的一种胆怯反应。
细思来,还真是令人意难平。
她没心事时,从不会对他如此怡颜悦色。
待她完全熟睡后,谢灵玄才起荒凉一叹。
其实这些天,那避子药他一直都有在吃,他只是没跟她说。
那日禁足后,他见她那般落寞可怜,眼里对自己赤-裸裸的恨,便已深自歉悔,断了逼她生孩子的念头。
她想要什么,他给她便是,她不喜欢什么,他改掉便是。
她实在没必要逃避他,更没必要用这种方式逃避他。
·
花奴被长公主罚了板子,伤得很重。
谢灵玉尝过挨板子的滋味,他一个皮糙肉厚的男人都挨不住,更遑论细皮嫩肉的花奴了。
他伴在花奴床畔,泪如雨落。
不全是哭花奴的,更多是哭他自己。
说起来他对温芷沅的感情更像敬重,对花奴是怜惜。
花奴今日所受的这些委屈,皆是因他而起的。
可他却不能明目张胆地安慰她,因为他刚刚没了嫡子,他的妻子同样需要他的安慰。
清早一起来,温家便来人了。
消息传得很快,温老爷与何氏听说自己护在手心的嫡女,被一个妓子害得小产,勃然大怒,对谢灵玉这女婿更失望透顶已极,遂派了车,让大哥儿温伯卿前来接温芷沅回府去。
温芷沅的孩子不能说流就流了,要么谢灵玉驱逐了花奴、跪地赔礼认错,要么两家就此和离,各走各路。
凭沅儿的相貌、家世条件,即便再嫁也是找得到人家的。
长公主知此事是自家理亏,说了几句软话,欲把儿媳留下,可温家大哥儿性子急躁,更胜长公主年轻时,哪里肯听,抱了妹妹就走。
一山不容二虎,若谢家不能妥善处理掉花奴,温芷沅怕就不会回来了。
长公主对谢灵玉心灰意冷已达极点,斥责道,“你已是大人,空活了这么二十几年,却功名未立,只知道与风尘女子厮混。如今铸下大错,嫡妻也要跟你和离。罢了罢了,为娘老了,以后再也不管你了,你爱怎么也好,自生自灭去吧。”
长公主撂下这一句话就闭门,再不肯见谢灵玉一面。
谢灵玉感觉自己同时被母亲、妻子抛弃,孤独无依。唯一愿意理他的花奴,还在床上歇着养伤,无法分担他一丝一毫的烦恼。
谢灵玉一夜未眠,不禁要问自己,花奴,芷沅,他心里在意的,究竟是谁?
如长房的那人虽然可恶,却也不曾像自己这般三心二意,闹出这等笑话来。
商贤大方地把花奴强赠给他,究竟是福是祸?
对花奴来说自然是福,但现在看来,对他和整个谢家来说,却是祸,闹得家宅不宁、分崩离析的祸。
温芷沅回娘家了,很快,全长安城的人都会知道他薄幸无良,抛弃发妻。
他还要好好做人,他还要在长安城立足。他正在努力读书,待到来年院试时他还要考功名,或许考中了,将来他还有机会做官。
这一切,都需要他有一个良好的名声,有一个操持内外的正妻……他不能担上宠妾灭妻的恶名。
妻子才是他最强大的后援,无论他爱不爱花奴,都不能为此得罪妻子,得罪温家。
谢灵玉反反复复思量了片刻,看来,他唯有将花奴送出去,好言好语地去温家请罪,甚至挨他的死对头温伯卿的一顿辱骂和鞭笞,才能将妻子追回来了。
他太无奈了……
花奴躺在床上,见谢灵玉在一旁唉声叹气,心中五味杂陈。
她确实没有像当初那般喜欢谢灵玉了,她被商贤那老贼横刀抢去了那么多日子,谢灵玉不仅不闻不问,还新娶了妻子,将她抛在脑后,她对谢灵玉的心早已冷下来了。
如今的她,更多是为自己打算。
商贤让她在把温芷沅赶走后,力争去做二房的正室夫人,这样商贤就可以通过她永远拿捏谢灵玉,毁掉二房,进而再摧毁整个谢家。
这当然不是好事,但若花奴不做,立时就会被灭口。若做了,虽对不起谢灵玉些,但她自身的身家性命总是无虞的。
她也是没有选择。
如今谢灵玉的嫡子没了,花奴暗暗跟他说一句对不住。
可她却不后悔。
……
晨光熹微之时,温初弦伴着谢灵玄一道起来,为他穿衣束发,送他远行。
夫妻俩平日在清晨时分独处,总是亲昵又似胶投漆的,今日却相顾无言,仿佛变成了例行公事。
谢灵玄今日一反常态地安分,没有轻薄她,甚至连一点笑影都不见,平日里他可是笑不释唇的。
这样的反常让温初弦忐忑不安,她今天要做一件大事,不想被他察觉,他这样冷淡正经,是不是已经提前知道什么了?
临走时,谢灵玄终于和她调笑了句,“娘子是不是很盼着我走?我走了,娘子就不用这般早起晚睡了,能轻松许多。”
虽是调笑的语气,言语间却深藏疏离,不似他一贯的缱绻狎昵。
温初弦道,“夫君这是说什么话。”
她斟酌着措辞,想再向他说些效忠的话,转念一想,罢了。
左右她马上要离开谢府了,以后和谢灵玄生死不见,她此刻连多看他一眼都嫌烦,便懒得卑躬屈膝地进一步向他谄媚。
谢灵玄等着,本指望她能情深款款地挽留他,见此,也便作罢。
“娘子答应了我,在家中好好等我的。”
他反过来,主动情深款款地挽留她,可挽断罗衣,却也似留不住的样子。
“……说谎,可不是乖孩子。”
温初弦颇为不自在,随口嗯了声,便起身给他披斗篷。
她贤淑地一直将他送到水云居的正门口,雪肤花颜上扬起一个笑,跟他挥手作别。
谢灵玄最后瞧了一眼她,启程而去。
温初弦站在水云居门口良久良久,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晨光中,汐月才过来给她披上一件外袍,打断了她的思绪。
“夫人,公子都走了,您别在冷风口里站着了。”
温初弦回过神来问,“那群戏班子的伶人,都走了吗?”
“快走了。”
汐月答,“他们正在收拾东西,马上就离府。”
“赏赐都给了吧?”
“都给了。”
温初弦哦了声,显得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回到水云居的卧房中,闲闲又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
待谢灵玄走了约莫得有一个多时辰,她才支开汐月和乐桃,以及崔妈妈等人,独独唤了云渺过来。
她按捺不住内心的紧张与雀跃,对云渺道,“准备好了吗?”
“我兄长都为您备好了。”
云渺犹豫片刻,不死心地劝她,“夫人,公子那样随和,对您又那么好,您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和他商量呢,干嘛非要背着他离开?他若知道了,心会碎的。”
温初弦嗤,心碎么,他不会,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心。就算是心碎了,也是他的报应,活该的。
温初弦呼吸徐缓,极力镇定地吩咐道,“你一会儿就待在我的卧房里,关紧了门,假装是我就行。等汐月她们发现了质问起你来,你不要说别的,就说在收拾我的东西就行,并没有看见我人。”
“是。”
云渺知道自己正在帮夫人做一件不太好的事,公子发现了,一定会大发雷霆。若是在那等刻薄寡情的人家里,没准还会把她送到官府治罪。
好在公子她再了解不过,温懦慈善,就算东窗事发也顶多责骂她两句,不会深责,要不然她还真是不敢帮夫人呢。
温初弦带好了银票细软,换了身丫鬟的装束,又用帷帽挡住了脸,自称是脸上起了麻疹的下人,得夫人允许出府就医,成功瞒过了水云居的众守卫。
她一路遮遮掩掩,出了垂花门,来到伶人们住的小偏厢房,萧游已在那里等她良久。
按照之前约定的,萧游给她化了个老旦的装扮,涂好几层粉,又在她细弱的腰身中夹了许多棉绒,让她的身板看上去夯实而强壮。
“差不多了,”萧游道,“夫人,您真想好了吗?”
温初弦嫌他多嘴。
萧游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夫人,您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和谢公子之间,到底生了怎样的隔阂?您不说,我这心里总是糊涂着。”
温初弦道,“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待出了府门,我再细细告知你听。”
萧游无奈,只得答应。
他是万万不想与温初弦分道而行的,想着等出了谢府,她要去哪,他跟着便是了。
不管什么原因,既然她不愿意再当这个谢夫人,那她就是自由身。天涯海角,他都陪着她便是。
当下二人与戏班子中的众伶人混在一块,戏班老板问起来,萧游说温初弦是他的妹妹,此番要和他一道出府去。
彼时温初弦已被画得面目全非,戏班老板并认不出来,只是对萧游的话很是疑惑,既然是妹子要同行,光明正大地走便是,何必要画成这般模样。
一行人去账房消了名字,明明是十一人,却变成了十二个。如此漏洞,账房居然也没多过问,只印了戳便放行了。
一切顺利得可怕。
温初弦手足冰冷,遥遥远见谢府正门就在前方不远处,她还是第一次不在丈夫的陪同下,从这里踏出去。
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吗?
她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想当日她被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地抬进谢家,满心以为今生都无望了,怎料到还有重见天光的一天。
水云居内,汐月算计着时辰差不多,夫人也该睡起来了,便去敲了敲卧室门。
有一个人影正在卧房内,汐月随口便道,“夫人午膳想用些什么,还做那道烧鹅吗……”
见蹲在床边的女子哪里是夫人,分明是云渺。
“怎么是你,夫人呢?”
云渺懵懂道,“出去了吧?我在给夫人收拾床铺,一直没见到夫人。”
汐月觉得邪门,又到厢房、溷轩、湖边、花园都走了一圈,却也没看见温初弦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