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游蹙起墨眉,克制地摇摇头,转身奔开。
强大的沮丧和落寞感萦绕着他,他忘不了她是个有夫之妇,亦清清楚楚地明白,她已经心有所属了,她的所有爱意都在她丈夫那里,是不可能分一丝一毫给别人的。
他刚才那么盯着她看,真是亵渎了她,该死。
萧游觉得自己神志可能有些失控,决定不告而别。
温小姐的话本他也不再继续写了,只要今后再不入谢府门,他自然会慢慢淡忘温小姐,变回从前那个冷静又守礼的他。
只愿她和她丈夫在一起,一生都像现在这样意与情融,美美满满。
萧游刚一走,温初弦就睁开了眼睛。
她感觉到有人在偷看她,在这个家中,谢灵玄想与她亲近自然会横刀直入,能这般偷偷摸摸的,只有那个外人。
看来她猜得没错,那一位话本先生,确实对她有情意。
温初弦起身,略略伸了个懒腰。
云渺将新剥好的橘子奉上,“夫人怎么睡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起来了?可是奴婢吵醒了您?”
温初弦没头没脑地问,“你兄长就是写话本的萧游吧?”
云渺点了下头,不知她此问何意。
温初弦摇摇头,把橘子瓣推到一旁。独自来到栏杆边,眺望着谢府远处的风景。
她现在神不守舍,没有任何心情吃东西,一个内心深处的念头升腾上来,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
她曾深深后悔,上次在静济寺没有抓紧时机私逃。
而眼下,老天爷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如果她能豁出去逃走,被谢灵玄抓回来必然难逃一死……但若是成功了,她将重获新生和自由,不用再在仇人的脚下苟延残喘,也不用再与狼共枕,如现在这般不人不鬼地活着。
温初弦叫云渺找来了一把更锋利的钳子,依旧使了十足十的力气朝那铃铛薄弱处钳去,虽然还没有拧断,好歹在铃铛的开口处剪出了一个缺口……很细小,勉强能将铃腔里的小银丸倒出来,叫铃铛再发不出响声。
弄完了一只脚上的,她如法炮制,又剪了另一只脚的。
云渺在一旁看着,她就算再傻,也隐约猜出夫人和公子之间似乎关系不睦。
夫人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喜欢公子,公子亦不如表面上那样宠溺夫人。
而她自己的兄长,刚才那样痴痴地远眺夫人,似已不仅仅是搜寻灵感那么简单。那种眼神,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
云渺后心一阵发凉。
暗流汹涌的危险就弥漫在空气中,没有硝烟的战火已悄然打响。
剪完了铃铛,温初弦从水云居的小库房里拿了些贵重金银,往芳姨娘处走一遭。
自从温初弦给谢兰儿寻了清河王家的婚事后,芳姨娘便与温初弦格外亲厚,事事处处都巴结她。
见温初弦主动前来,芳姨娘受宠若惊。
温初弦将首饰钗环都送了给芳姨娘,又将整整一盒十二颗南珠送给谢兰儿,权当是她这嫂嫂添的嫁妆。
芳姨娘欢喜得几乎合不拢嘴,直不知道怎么感谢温初弦才好。
温初弦道,“兰儿可爱,我心里喜欢,就送了。”
芳姨娘落泪喜道,“夫人给兰儿说了这门婚事,老身已不知该如何感谢夫人。如今夫人又添了许多贵重之物,老身和兰儿着实受之有愧。”
温初弦道,“姨娘不必推辞,我也确实有件事相求。”
芳姨娘一脸逢迎,连问都没问就立即答应,温初弦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娘家兄长来了,我想借姨娘的这块宝地,单独见见兄长,和他说上几句话。”
芳姨娘疑惑,“既是温公子来了,夫人何不在水云居见,干嘛偷偷摸摸?”
温初弦黯然道,“之前因为二公子的事,夫君和我兄长生了隔阂,想必姨娘有所耳闻。初弦既想见兄长,又不想叫夫君不悦,所以才出此下策,借用姨娘的宝地与兄长一叙。”
温伯卿被谢家人害得坐大牢、上吐下泻的事,芳姨娘确实听说过,当下她信以为真,“夫人放心,就老身这点鄙陋的地方,夫人随便用,想和兄长谈多久都行。”
温初弦淡淡一笑,“多谢姨娘。”
后芳姨娘又问起温老爷近来可好一类话,温初弦心不在焉地敷衍过去。
她在想着脱离谢府的事,温家人好不好自然也与她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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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班子既不用唱戏,便不能在主人家的府邸久留。
温初弦给足了戏班老板赏钱,又叫人置了一场小宴,款待一众伶人,叫他们吃好了明日再走。人人都夸温初弦菩萨心肠,有大家主母的风范。
见到了萧游,萧游对她拱拱手,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等多受夫人照顾,不胜感激。日后萧某即便不能再服侍在夫人左右,也会朝夕念佛,祈愿夫人事事顺利,夫妻美满。”
他犹豫一下,长吸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沓厚厚的话本,赠与温初弦,“……这一本是我专门为您夫妻二人写的话本。日后您若闲来无事,就翻两眼,算是萧某聊表心意。”
温初弦收下了。
她随手翻了两页,问,“先生今后如何打算,还在群玉阁过活吗?”
萧游惭愧地笑道,“萧某淹留在长安城中,主要是想与失散多年的父亲相认的……如今,亲没认成,以后怕是不能再在长安城待下去,便还做起老本行,云游各地,说书写话本去了。”
温初弦不语,只似怀着心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萧游亦怅然,他其实本想不告而别的,但终究没舍得,想见她最后一面。
长痛不如短痛,他虽爱慕温小姐,但温小姐恰如镜中月水中花,是没有一丁点和他在一起的可能的。既然如此,他还不如离去。
只庆幸谢公子是纯善有德之君子,非是什么薄幸无良之徒,会一辈子疼惜温小姐。
这样他即便放手离去,也可以安心宽怀。
温初弦垂下头来,手里握着他送的话本,一动不动。
萧游猜不透她心思,只以为是自己话说得太絮叨了惹她烦厌,便欲告辞,却听她忽然细如蚊呐地传来一声,“你随我来。”
这话说得突然,萧游有点愣。
瞧向云渺,云渺死死跟在温初弦身后,亦不说话。
温初弦朗声,似是故意让谁听见,“我忽然想起还有些闲置的笔墨,不如送了给先生你。”
萧游已得了足够的赏赐,不好意思再受她的东西。云渺却提醒道,“兄长,夫人既要赏赐,你领受便是。”
萧游只好答应,跟在温初弦身后。
温初弦离了清凉阁,却并没往水云居去,而是曲曲折折,把他暗中带到了垂花门内——一处年老姨娘的住处,牌匾上写着芳斋二字。
芳姨娘等候良久。她一个年老的姨娘,孤陋寡闻,见温初弦带了个年轻男子前来,便以为是娘家哥哥,热络地上前寒暄。
温初弦却面色铁青,一字不发,径直进了芳斋,寻个偏僻的厢房。
房门一关,狭小的室内,就只剩下温初弦和萧游两人。
萧游怎料到她要这般和他单独相处,大愕之下,顿时感到一丝不寻常。
她身上的幽香弥漫在幽闭的小空间内,香得人心慌。萧游的脸顿时泛起一阵红潮,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顿时升到了极度紧张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令他浑身犹如芒刺附体,脑袋嗡嗡作响,热血直往上涌。
萧游怦然,怔怔道,“温、温小姐……你?”
温初弦一双瞳仁含秋水,眼尾泛红。她隐忍地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她狼狈跌在椅凳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煞白,仿佛把他带到这里,委实提心吊胆,冒了极大的风险,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自打萧游认识温初弦以来,她或高高在上端庄沉静,或沉浸在爱河中甜美幸福,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模样。
萧游见她这般慌怯,也跟着谨慎起来,压低了嗓子,“夫人,您身体是不舒服吗?”
温初弦打了个手势,萧游回头望去,见芳姨娘的影子在窗外若隐若现,探头探脑地张望,对此甚是好奇。
萧游顿时明白了,她是有些难言之隐要说,不欲叫任何人知道。
可是……他只是一个跟她萍水相逢的外人罢了,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和她丈夫说,而非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把他带到这里,秘密和他说呢?
可无论如何萧游也拒绝不了她,他冲她点了点头,代表明白了她的意思。
温初弦这才叹了口气。
卸掉伪装的她,瞬息之间似变了一个人般,幽怨,委屈,浑身上下每一寸皆充斥着恐惧,哪还有半分平日的光鲜亮丽。
萧游看得直发愣。
究竟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能将她逼成这样?
萧游心痛,上前一步,单膝跪在温初弦面前。这样臣服的姿势,他曾在话本中写过,此时不由自主地做出来,想让她安心。
他口唇几乎不张开,用极低极低的嗓音问,“温小姐,到底怎么了?”
温初弦沉默半晌,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口咬破了手指肚,用带血的指甲在桌上断断续续地写下几个血字来。
萧游歪头去看,隐约辨认出,她写的竟是触目惊心的三字。
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笼开鹤走[微修]
萧游的眼皮茫然翻了两下, 愣了半晌。
……救救我?
她有什么值得他救的呢?
他不知温小姐写下的这三字,是不是他所理解的意思。
萧游疑云大作,抬头望向温初弦, 见她木然耷拉着手指,眸中黯淡无光,那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神色, 绝不像是开玩笑。
他后背也倏然升起一阵冷意来。
这时芳姨娘在外面高声问道,“夫人,老身这儿有些应时的瓜果, 要不要给您娘家哥哥端进来尝尝?”
芳姨娘还道是温伯卿在里面。
温初弦缓了缓,将情绪稳定下来, 才佯作若无其事地对外面说,“多谢姨娘, 不必了。”
“好 。”
温初弦补充道,“姨娘可否遣人给我们送一壶热茶来?”
芳姨娘立即应了, 暂时离开窗外。
温初弦支走了芳姨娘,从怀中掏出巾帕来,大力将桌上的血迹擦干。
她哑着嗓子,对萧游道, “如你所见,我现在确实身处在一些……不好的事中, 需要暗中出府一趟。如果先生肯帮我,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恩德。若不帮,也请先生不要泄露出去, 就当从未见过我, 否则我命休矣。”
萧游听她婉言相求, 又如此郑重其事, 胸口一热,“我怎会不帮夫人?夫人想让我怎么帮你?”
温初弦沉吟半晌,才攒足勇气说出,“你把我装扮成你们的伶人,带我出府,护我决不被任何人发觉。”
萧游极是惊震,常听说大户人家的妾室因不堪主母的凌虐而私逃的,可温小姐本就是长房夫人,地位尊贵,人人称羡,又得丈夫宠惜,她何必冒这等风险偷偷出府呢?
看起来,她是遇上了什么要命的麻烦。
萧游有些犯难,他们戏班子总共就十一个人,每人入府时都登记了名姓,凭空多带一人必然露馅,且温初弦又是个丫鬟不离身的内宅女眷,更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她出去。
转念一想,温小姐忽然要和他一块出府,是想和他私奔吗?
他许是戏本子看多了,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樊盈盈和张生私逃的画面来……当下震惊之余,又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窃喜。
萧游道,“好,我带夫人出府。”
温初弦见他答应,松了一口气。
长久以来她一直迈不出的那一步,终于迈了出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是生是死,就在此一举了。
她幽声叮嘱道,“出府之后,我们便各奔东西,我不会连累你们,你们也不要跟着我。若是万一有人找上你们,你就咬死了说没见过我就行。”
萧游闻此,面容一凝,喜色顿时褪尽。
他原臆想着她忽然找他出府,是为了和他私奔,可她随后又说出门后分道扬镳,明摆着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想利用他出门罢了。
说来,温初弦她一个内宅妇眷,这般不声不响地离开婆家,丈夫一定会四处找她的。谁带她出去,都会被扣上诱拐的名头,犯下的罪名极大。
可长久以来,萧游对她的敬重已叫他无法拒绝她。
“都听夫人的。”
温初弦又附耳几句,说了些详细的安排。
萧游越发觉得不对劲儿,凭今日温小姐这神态举止,仿佛她和谢灵玄不是夫妻,倒更像是仇人,邪门得紧。
半晌芳姨娘的茶水送过来了,温初弦敛容接过了茶水,故意说些亲戚间泣笑叙阔的话头,叫芳姨娘听见。
芳姨娘打量了两眼萧游,玩笑道,“素听闻温公子是练武的好手,不想竟生得如此苗条,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呐。”
萧游不认得芳姨娘,更不晓得什么温公子,对此只能沉默不语。
温初弦解释道,“原是兄长近来肠胃不好,才消减了。”
芳姨娘哦然,“那可得多补补。”
当下不再芳姨娘处多逗留,温初弦辞别芳姨娘,又秘密嘱咐道,“今日之事,还望姨娘不要说出去,尤其不要让水云居的人知道,以免坏了我夫妻二人的情分。”
芳姨娘晓得谢灵玄与温伯卿的过节,拍胸脯道,“夫人放心吧,老身的嘴紧着呢。”
温初弦又回水云居,叫汐月翻了几尊闲置的砚台,赏了给萧游和戏班里其他几个会写字的文人。
做足了这一切功夫,温初弦才与萧游分别,叫他仍回伶人的小宴去吃酒。
两人默然对视了一眼,暗自筹谋着明日之事。
眼见着太阳西沉,晚霞如被天上的仙人揉碎,洒了个漫天。
冬日里天空是灰的,霞光也沾满了寒意,并不美好,反而给人以荒凉之感。
清凉阁已没有伶人了,温初弦路过那里时,台子却还没来得及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