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儿佳妇——旅者的斗篷
时间:2022-09-24 16:35:13

  温初弦从前也臆测过,谢灵玄或许就是谢子诀的双生兄弟, 此刻看来,应该不是的。谢灵玄对长公主, 实是一点感情都没有,他不会伤害长公主,却也永不会如真正的儿子那般孝敬长公主。
  可能正如他所说,他真是用某种特殊的手段改变了容貌和声音, 才变成谢灵玄的。
  谢灵玉在谢灵玄的提携下,由从前的芝麻小官做到了兵马司的位置, 大体职责就是护卫京城,必要时为皇帝亲兵。虽还不是羽林卫的范畴,但官位不低, 比羽林卫还要轻松自在些。
  不得不说谢灵玄是笼络人心的好手, 从前谢灵玉也求谢子诀提携一番, 谢子诀以前者功名太低拒绝了。
  同样是哥哥, 谢灵玄却爽爽快快帮他办成了此事,撇开血缘关系的亲疏不论,谢灵玉夫妇内心总是感激谢灵玄更多些。
  七月天色妙,盈盈紫罗丝装点着盛夏最后的暑气,谢府内曲涧涓涓,倒影插波,惊鳞泼刺,乃是一年的好时节。
  自从那日谢子诀离开大理寺狱后,就再无消息。
  日子过得比湖水还平静,或许对于谢子诀来说,没有坏消息本身就是一种好消息了。
  若谢灵玄真那么卑鄙地暗中刺杀谢子诀,纸包不住火,总有被温初弦察觉的那一天。
  温初弦从鲤池喂完了鲤鱼,便返回往水云居去。
  走至窗外,听到几声咳嗽,是谢灵玄的。他正在卧房的桌案前,手中摆弄着一些破碎成渣滓的石头,一边蹙着眉头咳嗽不止。
  桌上,还摆着几粒又腥又苦的丸药。
  原是他之前受的簪刺之伤没好利索,落下了肺里的毛病,时不时就要咳几声,药也从来没断过。
  温初弦见他竟也有今日,心头一阵快意,可短暂的快意没持续多久,就感到极度的悲伤。这悲伤没来由,就是莫名其妙地悲伤。
  谢灵玄隔窗看见了她,牵唇一笑,招呼她道,“娘子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过来?”
  他生得好看,专注的时候更漂亮得过分,低垂的眉眼如重重叠叠的山峦,恰似阳春枝头桃花初绽,令人瞧得恍惚。
  温初弦道,“看你在忙着,便没敢进去打扰你。”
  谢灵玄轻捻一片小石片,“你来得正好。”
  他原是在试图修补夫妻石。
  夫妻石之前被谢子诀敲碎打烂,丢出了谢府。谢灵玄又命人将它拾了回来,现下欲修补,却有一定的难度。
  他揉了揉酸疼的眼睛,温初弦犹豫半晌,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若是太难,便别弄了,你和我重新写,请工匠再篆刻一块石头便好。”
  谢灵玄温润地扬起一个弧度,“谢谢娘子。不过我们可以要两块夫妻石,旧的我来修补好,新的我们照刻不误。”
  他将桌上的碎石推到一旁,抱温初弦坐在自己膝上。说写就写,宣纸摊开,便叫温初弦将当初他们成婚时的情话再度落在纸上。
  温初弦思忖片刻,提笔蘸了点墨,留下连枝共冢至死不渝八字。犹记得成婚前夕,谢灵玄曾在温家阁楼中逼着她写下这几字,当时苦涩痛苦无限,现在同样的几个字再次写来,却另有一番滋味。
  她总觉得自己对谢灵玄这爱来得太快了些,仿佛头脑一热,什么血海深仇也顾不得了,说爱就爱上了。说来她真是极无耻的女人,全哥儿的一身重病都是谢灵玄所赐,如今她却在仇人怀中苟且贪欢。
  谢灵玄凝视了宣纸半晌,赞道,“娘子的字比去年好多了。”
  两人用簪花小楷写下自己的名字,谢灵玄将那张纸仔细收好,来日就请工匠依照宣纸上字迹的图样,重新镌刻一块新的夫妻石。
  对视一笑,夕阳中心意相通,乃为一对真正情谐意美的夫妻。
  ……
  谢子诀许久不出现在温初弦面前,久到温初弦真的以为他离开了长安城,平平安安地到别处过活去了。
  可平静的日子没持续多久,风波再起。
  九月廿八霜降那一日,树枝上结满了白花花的冰晶。清晨雾气缥缈,长安城如泡如影的楼阁隐约其中,有若仙境。
  温初弦和往常一样,往香染居去照顾香料生意。她今日要去码头边采购一批从南洋运来的秘香,然后调制一种新品。
  刚到码头边,就出了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又碰见了谢子诀。
  他一身布衣打扮,用褐巾将面容裹得严严实实的,见了温初弦就一个劲儿地拉她,痛哭流涕,多有歇斯底里之意,精神状态已不能说正常。
  谢子诀,他居然还在长安城没走。
  贴心丫鬟汐月立即大惊,便要喊人,温初弦看清是谢子诀,连忙阻止了。
  温初弦扯谎道,“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汐月你先在一旁等我吧,千万不要跟过来。”
  汐月是最忠心谢灵玄的,若被她认出谢子诀来,谢子诀估计就没命在了。
  汐月如何肯答应,可来不及犹豫,温初弦已被谢子诀给扯走了。
  谢子诀本是一个文弱书生,可这些日子来连遭灾厄,人在极端情势之下,自然迸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大力来。
  温初弦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背后,数次险些摔倒。他的步子太大了,她根本跟不上。
  谢子诀这样情绪失控,多少有些逼迫她跟他走的意思。她不断回头看汐月有没有追过来,喧闹的街市离她越来越远,不知怎地,忽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她不该落单。
  谢子诀直将她扯到一块废旧的码头边,才堪堪停下脚步。
  头巾一落,他的一张脸露出来,赫然狰狞无比——那哪里还能叫脸啊,分明就是被踩烂的鞋底子。
  一道道又深又交错的猩红伤痕躺在他脸上,总共有十六七条那么多,道道皆是狠毒至极,使他浑像一个怪物,竟半点看不出他原本那清雅俊朗的样子。
  温初弦没有准备,骤然见到这鬼魅一般的脸,险些被吓晕过去。
  “你……?”
  她脚下不稳,一把摔倒在废旧的船只和渔网上。
  这张可怖的脸她从前仿佛梦见过,如今竟真成了事实。明明那日她亲眼见他从大理寺狱里出来,脸还好好的。
  谢子诀泪水如雨流,嗓子里撕心裂肺地喊着什么,可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难受啊,憋得头发都快白了。
  谢子诀蹲下来,呃呃呃凑近温初弦,幽怨地叫她看清自己的脸。温初弦不断后退,险些栽进身后的湖水中。
  说不怕是假的,面对这样一张非人非鬼的脸,任何人下意识的反应都是畏缩。
  温初弦面色如此苍白,谢子诀失望异常,以为她也在厌恶他。
  他将她连搀带扶,不顾一切又往废旧码头里面走了走。
  破船室中满是死鱼的臭味和尘土味,呛得温初弦直咳嗽。他的动作又太惶急,剐伤了她好几处皮肤。
  谢子诀失了理智,事实上谁被害成这样,都免不得要疯掉。
  温初弦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掉,被吓出来的。她叫了声“玄哥哥——”完全是在极度惊恐中,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出去,尝试着安慰谢子诀。
  他从前是多么文弱沉静的一个书生啊,现在的他却红了眼睛,说他一时三刻要剁下她的脑袋都信。
  谢子诀泪水止住了些,将她的手握住,反过来用力气,将她压在了冰冷肮脏的船板之上。地上满是渔网,还有生锈的剖鱼刀,硌得人生疼。
  他赌气似地扯开了她的外袍,从那通红的眼睛中来看,他是想沾她的身子,以此来羞辱谢灵玄。
  温初弦受惊过度,心肺开始针扎般疼痛。从前谢子诀在谢府中时,她一和他接触就会百般身体不适,如今许久不见,这不适仿佛更剧烈了些。
  “不要。”
  她恳求道。
  就算是谢灵玄,她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在一个古旧的船室里,袒露衣衫行那种事。
  谢子诀却浑然不听,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孝顺父母,尊敬妻子,慈悲得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今日的异常,可能与他遭受的诸多苦难有关。
  他继续去扯温初弦的衣衫,却遭到了温初弦强烈的反抗。若说她一开始对他还有同情和怜悯之心,这会儿就只剩下自救之心了。
  见她如此坚决地抵抗他,谢子诀好怨,更痛恨自己的软弱。他心灰意冷之下,就瘫在了一边,对她的桎梏也松了。
  温初弦借机撑起身子就要走,像躲妖魔鬼怪一样,连一丝怜悯都不给他。
  今日谢子诀找上她,原本没打算伤害她,而是找她求救的。
  谢子诀悲愤交加,用一张渔网兜住她的双脚,姑娘应声摔在地上,摔得额角都流血了。
  他趁机追了上去,用渔网将她的双手捆住。用的力气很小,怕真勒坏了她。
  他被害成了如此模样,她却还在日日和他的仇人承欢苟且。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这般无情?
  从始至终,她嫁的人都叫“谢灵玄”三字,他才是谢灵玄啊。
  谢子诀见她摔破了头,稍稍有些后悔,上前去欲道歉。
  可温初弦昏昏沉沉地瞥向他,眼波中全是冷意。
  或许更深一层,是愤怒。
  谢子诀登时心都凉了。
  完了,弦妹妹误会他了,今日他再也无法好好跟弦妹妹说话了。
 
 
第72章 舍命相救[微修]
  谢子诀他哪里挟持过人呢, 一双手是用来读圣贤书的。他的渔网束得甚是笨拙,被温初弦稍微使些力气就挣开了。
  温初弦从脏乱的地面上爬起来,惊慌失措地就要往外逃。
  谢子诀跪在原地, 望向她的背影,哀嚎填满整个破船室,如同鸮叫。
  他就是个落入地狱的人, 如今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脸被毁容了,嗓子也烂了, 废人一个,无依无靠, 即便不杀他,他孤魂野鬼似地流浪在这长安城中, 能怎么样?
  弦妹妹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如果弦妹妹也不救他, 那他就唯有从这澜河边跳下去了。
  温初弦走出了两步,忽被谢子诀这啼血般的哀鸣震慑住。
  她怔怔回过头来,念起儿时与他度过的那些欢美时光,呆立半晌, 心肠不由自主地软了。
  毕竟他是玄哥哥,她爱过那么多年的玄哥哥。
  她失神摸着自己的心口, 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是玄哥哥迷失了,还是她迷失了。
  谢子诀扬起脸颊, 浑浊的泪水蜿蜒在丑陋崎岖的面庞上, 嗓子里发出一些含混的哭声。
  他想说他的脸成这样, 不是天灾, 而是人祸。就是她日夜温存、喊着夫君的那个人,将他的脸划了十六七剑,才把他弄成这副鬼样子的。
  从此以后,那张谢灵玄的面容,便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只有那人才有了。
  温初弦泪如雨下,终于还是没忍心这么一走了之。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帕,擦拭谢子诀如泉涌的泪。
  她哽咽说,“你不要这样。”
  谢子诀崩溃了,一把搂住她的双腿,伏在她的衣裙上啜涕起来。这个姿势他从前只对长公主做过,是极度依赖的意思。
  温初弦被他抱得身子有些站不稳,恍惚间想着……谢子诀是否也怨着长公主?
  毕竟谢灵玄一回来,长公主就认出他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了,却仍然选择沉默,任由谢子诀被抓进大理寺。
  先帝崩殂之后,谢氏的满门荣耀只靠文曲星谢子诀一人维持,长公主与少帝这侄儿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她手中既无实权,又无靠山,空有一副尊贵的身份,实则只能算是个孤老罢了。
  从裴让一个四品官员都敢围剿谢府就可以看出来,长公主和谢氏满门实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
  谢灵玄他就是谢家的救星,是谢灵玄让谢府免于抄家流放之难的。
  所以这个儿子不管是亲的疏的,长公主为了保住阖族的性命,都必须把他当成真的。
  可惜谢子诀当事者迷,根本想不清楚这一节。他落在别人的彀中,兀自苦苦挣扎,难以醒悟。
  温初弦顺从了谢子诀一会儿,谢子诀神志渐复。
  事发匆忙,温初弦身上并没带什么金银贵重之物,只有一些发簪、耳饰之类的。
  她悉数都卸下来交给谢子诀,叫他赁一艘船,速速离开长安。
  那人既敢肆无忌惮地划伤他的脸,自然也可以要他的命。
  谢子诀枯木般的手掌却死死抓着温初弦,可怜无比。
  他不要一个人,他怕孤独,他要她和自己一块走。
  温初弦迫然,她怎么能和他一起走呢?正如上次她和他一块逃一样,有她在,不是助力,而是催命。
  “不行。”
  蹉跎了许久,温初弦额头的血迹都干涸了。
  她不断朝码头外面张望汐月的身影,按理说隔了这么久,汐月早该追来了,却迟迟不见影子……难不成那丫头回府去搬救兵了?
  那谢子诀更得赶快走,一刻都耽误不得。
  谢子诀见温初弦满是拒绝之意,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熄灭了。
  他乖僻地瞪了瞪眼,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只顾着将她拽起来,继续往码头深处走。
  这一处荒凉不已,早无人烟,再往里走拐到了一处洞穴,又黑暗又脏臭,地上摆了些乞丐乞讨来的食物和水——正是谢子诀多日以来续命偷活的地方。
  温初弦略慌,被拉到这种地方,可算没人能找到她了。
  谢子诀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裙摆,不断恳求她怜悯他,就差给她叩首了。
  他狰狞的血肉,配上他那咄咄逼人的哀嚎声,如海浪般拍打着人,情不自禁地令人感到恫吓。
  如此这般又不知蹉跎了多久,温初弦被逼得走投无路,胆战心惊地缓缓伸出手去,欲与他相牵……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初弦?”
  两人登时回头。
  竟是谢灵玄。
  他雪青的袍服上沾了泥水,发丝微有凌乱,正沿着岩墙下来。想是汐月前去报信,他才及时匆匆赶过来的。
  温初弦轻呼一声,谢子诀见了他,面如土色,第一反应是老鼠见了猫地畏缩逃跑。
  他在谢府地牢中不知受了多少苦,都拜眼前人所赐。
  可岩洞狭小,即便逃也无处可逃。
  谢子诀被逼得急了,竟直接挟持了温初弦,呃呃叫嚷着谢灵玄别过来。
  他一见到谢灵玄,总是这样嫉妒得失态。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