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懂得守贞洁,知廉耻……晓得么?”
“不得再纠缠谢公子。再写的话,家规处置。”
何氏越说越颜面无光,温家满门的脸,在谢家母子面前都丢尽了。
温初弦无法遏止地啜涕了声,抢过小香匣,夺路而逃。
一路上,她都感觉自己在悬崖上滚落,头重脚轻,全身每一个骨节皆是痛的,被羞愤所笼罩,恨不得投河。
她没法忘记,方才谢灵玄神色间流露的鄙夷和不屑。
也没法忘记,他要她做外室。
或许在他眼里,她这种纠缠不休的倒贴庶女,不过是交颈合欢的玩意儿,就只配一夜消遣吧?
她十分后悔随身带这个匣子,谢灵玄明明知道匣子里都是他们之间的回忆,却还是一味地放任旁人搜寻。
她有种心被一下子捅碎的感觉。曾经,那坚决不退婚的磐石般的信念,已被消磨干净。
……
鸳鸯佩之事不了了之,据说是温芷沅不小心拿错了,平白误会了温初弦一场。
温芷沅是何氏掌心的明珠,集万千疼宠于一身,就算冤枉了温初弦也是白冤枉了,一句道歉不用说。于温初弦而言,却是实打实被践踏的尊严。
她晓得,偷窃鸳鸯佩的事,根本就是何氏和温芷沅蓄意安排的——甚至还有谢府长公主的份,目的就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主动放弃谢灵玄。
若她还是不肯退婚,会有更多更细碎的折磨,往她心窝上戳,风刀霜剑,叫她生不如死。
一个寄人篱下的弱女和家长对抗,简直就是螳臂当车。
谢灵玄看到她写的那些情诗时,心中作何感想?鄙夷,好笑,恶心。他当时的神色那样冰冷,未曾顾念她一丝一毫。
或许这桩诬陷之事,他本身也知道。
他想要悔婚去娶温芷沅,所以默许这些事来恶心她。
事后,何氏出奇地没有训责温初弦,而是和颜悦色地说,“鸳鸯佩的事,原是沅儿错怪你了,你别怪她。过几日母亲把你的亲娘迁入祖坟,再和你爹说说,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就当是补偿你,可好?”
温初弦神思游离着,轻蔑地笑了下,终是点头了。
何氏见她答应,喜笑颜开,“这才是好姑娘。诗会还有几日,你好好和姊妹们玩。你放心,只要你乖乖的,母亲是不会亏待你的。”
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长公主和何氏都令下人不得外传,来参加诗会的许多人还是知道了,温初弦因爱慕谢郎而偷窃玉佩的事。
她的身份和其他贵女比本就是低微的,这下子更被孤立,在众人眼中宛如怪胎一般,全身上下哪里都是笑料。
接下来的两日虽无风波发生,温初弦过得却也不痛快。
人人都嘲笑她,没人愿意靠近她。无论是饮宴还是游湖,大多都是她一个人,孤孤零零的。
也唯有谢家那浪荡的二公子谢灵玉,和她同病相怜。
谢灵玉因为在青玉巷梳笼了一个妓子,被长公主一气之下关了禁闭,直到这几日的诗会才被放出来。
可怜少年郎被关了好几天,面色惨淡,萎靡不振。在他那光芒万丈的大哥的衬托下,无人注意。
人人都觉得他是个浪子,不愿靠近。因而每每温初弦独自一人饮宴时,都能看见谢灵玉坐在她对面喝闷酒。
两人时不时地对望一眼,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对方的处境,百无聊赖地移开目光。
直到诗会的倒数第二日,谢灵玉和温初弦的坐席被安排在了一块,谢灵玉才主动和温初弦寒暄了一句。
“听说你倾慕我哥?”
温初弦以为谢灵玉也是来揶揄她的,便道,“谢公子不是也喜欢了一个歌姬娘子?”
谢灵玉恹恹说,“歌姬怎了,我就是喜欢花奴。你这种大家小姐看不起歌姬么?”
温初弦道,“没有,挺好的。我娘就是歌姬。”
谢灵玉懒懒地哦了一声。
两人无话,各自喝了会儿闷酒。
“我哥要娶别人了,你就死了心吧。”
“已经死心了。”
“你出身太差,他看不上你的。”
温初弦酌了口酒,“看不上就看不上吧。”
“……”
谢灵玉没想她这么看得开。
“特遗憾吧?”
温初弦眉心微动,似想起了辛酸的往事。
清酒辣得她喉咙有些痛。
她坦诚说,“有点。”
“不过我和他好过。虽然他现在变心了……变就变吧。”
谢灵玉眸光停滞了一会儿,揉了揉太阳穴,“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他没变心。”
温初弦颓然瞥谢灵玉一眼。他这话太荒谬,她都懒得接话。
谢灵玉见她不以为然的样子,憾恨地砸了咂嘴。
他胸口怦怦直跳,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将心头话说了出来,不说他可能会被闷死。
谢灵玉声音压得极低极低,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温初弦,你眼瞎,枉他对你一番深情。”
“枉谁?”
“谢灵玄。”
温初弦本来不委屈,被谢灵玉给说委屈了。
她撇了撇嘴,脸蛋嘟着。如今的谢灵玄待她,也能叫一往情深?
她小声嗔了句神经,起身就要走。
谢灵玉在背后说,“温初弦,你就没觉得,我那哥变化太大了么?是什么样的恶疾,让人一夜之间性格大变,忘掉所有从前的记忆?”
“世上根本没有这种恶疾。一切都是障眼法罢了。”
温初弦猛滞,“什么?”
谢灵玉见她狐疑,破罐破摔地灌了口酒。
“罢了,跟你也说不明白,就当我是发神经吧。我就知道没人相信我。”
温初弦长吸一口气,感到了些许不寻常,却又说不准。谢灵玄大病一场过后,的确跟换了个人似的。
但这说不了什么,世上也确实有罕见的失忆之疾,能让人须臾之间性情大变。
两人各有各的疑虑,一时难以互通。
正说着话,何氏身边的方嬷嬷忽然来叫温初弦,说商议回家之后相亲的事。
谢灵玉听她要相亲,鄙夷地耸了耸眉,拎着酒壶自顾自地去了。
方嬷嬷望向谢灵玉,责怪道,“姑娘怎么和这个登徒子混在一起,真是晦气,还要自己的名节不要?”
温初弦不在意,反正她的名声早就毁了。
来到湖心亭见何氏,何氏叫她坐下,说起了给她选的夫婿——正是前两天来温家买香料的张家公子。
“张家祖上是仕宦之家,曾做过中书侍郎。张夕这一辈虽不为官,却是长安第一皇商,皇宫的香料、瓷器无不是张氏供应的。张夕许诺,若你肯嫁,愿出十里红妆,外加之前许的一条街。他没有妾室,你嫁过去后是唯一的大娘子。 ”
何氏将张家的情形说了一遍,虽是拣着好处说的,却也并未掺假。
温初弦静静地听着,没问一句。那日与张夕见面时,何氏居然没让放屏风,她当时就猜到了。
年少的爱恋,美梦,情郎终究化作镜花水月。温初弦仰仰头,似有几分感慨。
谢灵玄或许真的是错的那个人,从来就不值得她倾慕。
过了半晌,她冷静地说,“全听母亲安排吧。”
作者有话说:
注:山有木兮木有枝一句出自《越人歌》
男人最近越来越猖狂了,属实欠收拾
第11章 雨中吻(上)
她终还是屈服了。
左右何氏希望如此,长公主希望,谢灵玄也希望。
何氏见她过分顺从,倒超出意料,犹豫着要不要把张夕曾经娶过一妻的事告诉温初弦。不过怕温初弦因此而反悔,还是没开口。
何氏道,“那好,明日诗会结束后,我们便回府,给你安排婚事。”
温初弦随口应下。
仿佛心头长了个缺口,无法填堵,什么东西控制不住地往外流。
何氏知她对谢灵玄一往情深,恐一时难以接受,便叫温芷沁等人领着她四处转转。
天空又开始落雨了,雨色空濛,千千万万的雨丝落在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像湖中的神明在落泪。
九宴山庄的蚂蚁舟,一舟只能乘两人。在这样斜风细雨的天色中出湖,最是清凉闲适。
自从温芷沁知道温初弦偷偷给谢灵玄写情诗后,对她的嫌弃已达到了极点。赁了一艘蚁舟,和温芷沅两人荡舟去了。
“你便在此等着我们回来接你吧。”
温初弦独自一人站在岸边,呆郁无神,凉风时时掀起裙摆。
她想起从前曾对着月老许愿披凤冠霞帔嫁给谢灵玄,脸上一阵冷一阵烫。
月老何曾保佑了她,终究是遥不可及的幻梦罢了。
雨丝窸窸窣窣,沾湿了她的衣袍。湖面上已再没空的蚁舟,只有她孤孤单单,孑然一身。
温初弦冷了,擦了把脸上的水,觉得这天地间都好生无趣,转身就要走。
却在此时一艘蚁舟隔着漫漫水色朝她划过来,招呼她上去。温初弦以为是温芷沁她们回来接她了,弯腰上了舟。
一抬眸却愣了,舟中之人不是旁人,是谢灵玄。
温初弦顿时窒息了一瞬,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风烟俱净,山抹微云,他眉尾沾了雨,那颗红痣美得那样惊心动魄,曾印在她魂上,除了他还能有谁。
温初弦微颤了下,随即垂头低声说,“谢公子……对不住,我走错了。”
说着便要下舟。
可蚁舟已随水面漂动,离了岸边。
温初弦只得又回来,黯淡地坐在角落处。
谢灵玄神色幽幽,单手轻轻支颐,似在打量着她。蚁舟离岸越来越远,自不是温初弦上错船了,而是他蓄意要接她的。
他洋洋的目光,像春日暖阳天里飞舞的柳絮一样,令人痒,自重逢以来他从未这般注视过她。
“温小姐怎么不唤玄哥哥了。”
这话听起来像问候,又像沉甸甸的羞辱。
温初弦不豫,捧起桌上的茶喝一口,暖呼呼的。
待茶饮带来的暖意流遍全身,她低下头,才积攒出了一点勇气,极小极小声地唤了句“玄哥哥”。
或许她不该再不知廉耻地叫这一句。
谢灵玄阖阖眼,将一张发皱的纸放到她面前。
温初弦只浅瞥了一眼,便知是自己的情诗,上面写了连枝共冢生死不渝的簪花小楷。
“昨日忘了还给弦妹妹,今日在湖边恰好看见了你,便特意还来。”
温初弦蹙着眉,手指挣扎两下,就想把那张纸拿回来装在衣袖中,揉了撕了。
谢灵玄的指尖却点在纸张的另一端,她怎么也拿不走。
温初弦愕然抬眸,见一片清风鉴水之下,他眉宇间的神色令人难以读懂,凉丝丝的,夹杂几分浪挑的轻薄。
他笑说,“前日叫弦妹妹来与我做外室,不知妹妹考虑得怎样了?”
温初弦脸色煞白,手指顿时僵在原地。
她难过地说,“你不喜欢我便罢了,为何要和她们一样,百般羞辱于我?”
“羞辱你?”谢灵玄重复这三字,唇角仍然是笑的,却比雪色还冷,“那弦妹妹是什么意思?故意将那些私相授受的情书在大庭广众下展露出来,让我看见,也让你那娘和姊姊看见,不就为的是这个么?”
温初弦既悲且怒,已忍不住溅泪。她起身想走,可蚁舟正在湖心,四面尽是百尺之深的湖水,她又走哪去。
她只好死死攥着裙摆,哽咽地解释道,“鸳鸯佩不是我偷的,那些诗……我也不想被别人看见。那是我最私密之物,我一直好好锁着,从不示人。我也从没想坏你的名声,你原谅我。”
谢灵玄就静静看着她。
“是么。”
“可名声已经坏了。”
他亦起身,随她来到蚁舟狭小的船头。温初弦的衣裙早已被雨水打湿了,裙下冰肌玉色依稀可见。他就径直挑上了她的下颌,温柔地欣赏着她全身美妙的弧线。
“如果弦妹妹不是存心的,为何要将私密之物随身携带,而不是放在家中呢?”
“弦妹妹知道……这几日有多少人议论咱们么?”
温初弦无言以对。
事实上,他比她高出许多,她处于这样仰视的角度下很难呼吸。
为什么随身携带很好解释,因为她喜欢他,每晚都要给他写情诗,离开一天都不行。可这也正好加重了她策划了整个事件的嫌疑。
谢灵玄放开她,温初弦剧烈地呼了几口气。
他一边眺向远山的青碧色,一边像揉宠物似地揉了下她的脑袋,力道很大,只如惩罚和报复,没有半分爱怜之意。
“如果弦妹妹想用这种方式逼我就范,我认输了。只是以后不要再耍这样的小心机,很让人不喜欢。”
温初弦泛着泪光,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浑如心涧的溪水冻了,又冷又绝望。
她破罐破摔地说,“我会和所有人解释清楚,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与你没任何关系,这可行了?你以后爱娶谁,都是可以的。”
她可怜巴巴地看向他,已经委屈到了极点。说实话,她心底已经不把他当成青梅竹马的谢灵玄了,只像在应付一个位高权重的陌生人。
谢灵玄冷讥道,“弦妹妹打得一手好牌,得了便宜又卖乖。怎么,你刚在陛下和太后面前表现得情深款款至死不渝,就要将负心无情的罪名加在我头上?”
他轻轻地掐着她的脖子,染了几分凉薄的缱绻,小声在她耳边呢喃说,“你这双晶莹的眸子,总是哭,哭给谁看?如今事情闹到这般,你叫我娶别人,是娶你那心机深沉的姊姊吗?还是说,干脆咱们也不外室不外室的了,我直接娶了你?好处皆已被你温家占了,你还有什么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