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里边传来一道甜腻娇音:“进来吧。”
得到了这样的回应,初沅才缓缓将屋门推开。
芮珠房屋的布局和她的那间大差不差,琴室浴室在左,敝室卧室在右,正中便是待客的堂屋。但芮珠到底是在这里常住久居的人,所以这屋内的陈设摆放,是要显得更加繁冗杂乱一些的。
她进屋之时,芮珠正背对房门的方向坐在镜前,松垮垮的襦衫挂在臂弯,露出了后背的一大片冰肌玉骨,隔在影影绰绰的珠帘之后,端的是活色生香。
饶是初沅同为女子,在陡然之下见到了这样一个场景,亦是免不了错愕惊愣。
短暂的局促之后,她忙是背过身去。
初沅掐了下掌心,本想解释自己并非刻意冒犯,可又怕开口之后,会惹得初次见面的彼此更加尴尬。
正犹豫不决时。
另一边,通过铜镜瞧见她别扭之态的芮珠,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初沅吧?没想到,竟还是个脸皮薄的……既然你都看到了,那就过来帮我一把吧?”
停顿了一瞬,她解释道:“我这后背受了点伤,本来啊,是想自个儿上点药的,结果,好像有些够不着。”
听了这话,初沅先是一愣,随后在不解的迷茫中,慢慢地转过了身。
她心中的那份疑惑,在走近看清芮珠背上青紫交错的鞭痕时,尽数变成了骇然。
相比于她的愕然失容,镜前的芮珠却表现得过于淡定如常了。
她拿起镜台上的青瓷药瓶,抬抬手递给身后的初沅,道:“薄涂即可。”
初沅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道道伤痕,攥着药瓶,有些无从下手。
芮珠从镜中瞧见她的迟疑,不甚在意地笑了下。
她好像一点都没将初沅当作初识的陌生人,直言问道:“莫不是吓到你了?”
初沅先是颔首,随即又连忙摇了下头,她抬眸和镜中的芮珠对望,低声问:“一定很疼吧?”
她尚在浮梦苑时,柳三娘就常说,初沅的这双眼睛,最是动人,明明是形如桃瓣的千娇百媚,可偏偏就盛着最清澈最潋滟的秋水,她不经意间地含情一望,便勾魂摄魄,让人见之不忘,沉溺其中。
眼下,芮珠便没忍住在她的温柔眸光中,失了会儿神。
芮珠自己就是明艳娇媚的美人儿,但如今看见镜像中的初沅,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新来的,的确是美人中的美人,世间难得一见的好颜色。
芮珠打趣似的笑道:“擦了药,自然就不疼了。”
闻言,初沅也不敢再迟疑拖沓,指尖沾了清凉药膏,轻之又轻地落在她的肩背,细致温柔地擦过每一处伤痕。
饶是如此,芮珠仍不可避免地抽了口气。
她试图在刺痛中转移注意力,便问道:“你想知道,我这伤是怎么来的吗?”
初沅专注垂眸为她抹药,轻声道:“芮珠姑娘已经很疼了,所以,就不必为了我心中那点儿好奇,再去记起那些痛苦的回忆了。”
芮珠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回答,诧异的一愣之后,低声笑道:“可你总会知道的,说不定,往后你也会经历呢?”
她话音落下,初沅果然惊愕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铜镜。
芮珠笑了笑,继续道:“这些伤啊,都是府上的客人弄的。这刺史府啊,明是为我们赎身,让我们有了全新的生活,可实际上呢,不过就是换个形式的花楼罢了。”
“我们还是得接客,只是接的客人,从烟花之地的嫖客,变成了刺史府的贵客而已。”
眼见得初沅脸上的血色寸寸尽失,芮珠勾起唇角,笑道:“本来嘛,是打算让你自己去发现的,可你既然合了我的眼缘,那我就先告诉你,提前给你警个醒咯!”
要知道当初,她也是被庞大人从花楼里赎身带出来的,刚到刺史府的时候,满揣着重获新生的希望,但哪想,还未待她将这份期望焐热,现实就给她泼了一盆寒冬腊月的冷水,浇得她遍体生凉。
——庞大人后院的这些女人,根本就是用来待客的暗娼,他真正独宠的,只有那位云姨娘。
她们被放置在刺史府的后院,却不是刺史大人的女人,身份尴尬,地位难堪,只能在权贵们的肆意玩弄中求生,没有前途,更没有退路,这日子啊,简直是比在花楼中还要来得绝望。
随着芮珠一字一句地将话砸下,初沅的心中,也随之灌满了名为惊惧的情绪,沉重地拽着她的整颗心,直往冰寒深渊下坠。
她今夜的拜会,本就是想和芮珠拉近关系,来探一探刺史府中的水深。
但现在,这其间的内幕,就这样顺利而又残酷地,被芮珠的一番话揭开在眼前。
初沅浑身发冷,没忍住地,轻轻地颤抖起来。
原来……
原来,离开浮梦苑,并不等于逃离炼狱,有了新的希望。
这里,竟才是噩梦真正的开始。
初沅也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离开,又怎么回到房间的了。
那一整晚,她几乎都被梦魇压覆,半梦半醒,浑浑噩噩。
一会儿是陈康太逐渐逼近的猥琐笑容,一会儿又是梁威的狠厉折辱与谩骂。
最后,她仿佛看见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四面八方都被铁栏围住,让她哪儿也逃不了,谁也逃不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前后逼近,昏沉暗黑的天塌下……
迷迷糊糊之间,是陈嬷嬷的声音将她从绝望中唤醒,拉回了几分稀碎的意识:
“初沅姑娘,初沅姑娘……”
可不论陈嬷嬷怎么喊,初沅都没有什么反应,仍是紧阖双眸虚汗涔涔,一张漂亮的小脸蛋煞白得吓人。
陈嬷嬷试探地伸出手,摸了下她滚烫的额头,不禁低低惊呼了声,无奈叹道:“怎么突然就发起烧来了?哎,真是的,怎么非要挑在这个时候生病?再有两日,就到大人举办的宴会了。到时候,扬州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过来……我交不出人,可怎么向上头交代啊!”
第十四章
初沅这病来如山倒,不过一夜的时间,就已烧得昏迷不醒、意识不清。
到翌日夜里,见她的高烧仍是拖着不退,陈嬷嬷不免质疑起同院的芮珠来,问道:“明明她昨天刚来的时候,人还好好的,怎么不到一天的时间,突然就病成这样了?”
芮珠颇为无辜地眨了下眼,摆手道:“嬷嬷,这可不干我的事儿啊。她呀,应该是初来乍到,有些不大习惯罢了。我看昨晚都亥时了,她还没睡着,在外边的长廊坐着呢!”
八成是夜里吹风着了凉,再加上心中惊惧忧虑过度,这才病了一场吧!
但这些细节,芮珠可没打算对陈嬷嬷明说。
担心初沅的病始终拖着会出事儿,陈嬷嬷左思右想,只觉万分无奈,最后,还是决定去给锦庭苑的云姨娘递个信儿。
消息带到时,云锦珊正在品新上贡的香茗。
她端着茶盏的那只手尾指上翘,揭盖刮去茶沫的动作缓慢优雅,颇有几分名门贵女的气韵。
但她的眉眼秾艳明丽,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可是和世家女的清贵矜持,沾不上半点儿边。
“初沅……是昨天刚来的那个吗?”云锦珊浅浅啜饮小口,慢声道,“看来还是位顶顶娇贵的人儿呢,偌大的刺史府,竟然没一个能伺候得好她!”
她这话明显意有所指,似是在斥责下人们的不尽职,又像是在暗讽初沅的多事儿。
陈嬷嬷有些摸不准她话中的意思,愣愣地在旁杵了好一会儿,这才试探地出声问道:“这事儿是老奴疏忽了,那姨娘……可是要找个大夫给她瞧瞧?”
云锦珊轻飘飘地斜了她一眼,红唇微勾,嗤道:“难不成,你还指望我去给她看病?”
陈嬷嬷连道不敢,得到云锦珊的准予后,忙是躬着身子退下了。
她这前脚刚走,庞延洪后脚就进了屋,并和她在门口撞个正着。
他望着陈嬷嬷火急火燎走远的背影,不由问道:“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云锦珊慵懒地往后靠去,抬起搭在扶手上的长腿带着石榴裙群摆层叠垂坠,像极了娇艳怒放的倾国牡丹,妩媚蛊惑。
她不屑地娇声笑道:“怎么?这就能把你的魂儿给勾过去了?”
回首看到她这娇媚动人的神态,庞延洪不经低骂了一声“狐狸精”,随后飘着步子上前,将她抱起拥在怀中,姿势亲昵地从后边贴上美人耳廓,道:“哪儿能呢,我明明都已经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
云锦珊娇嗔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冷嗤了声:“就你会花言巧语!你新得的那个美人儿病了,你要不要也去哄哄?”
闻言,庞延洪作乱的手不由一顿,他问:“你说谁病了?那个新来的初沅?”
云锦珊道:“对呀,方才……就是那边的下人过来请示呢。”
庞延洪略作思索,蹙眉道:“要是旁的人,你可以随意安排,但这个初沅,你可一定要找人照顾好了,我留她还有大用处呢!”
云锦珊不解地挑了下黛眉。
“最近来的那个镇国公世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对我们醉花间的美人儿皆是不屑一顾,可独独,就对这个浮梦苑的花魁表现出一点儿兴趣。”说到这里,庞延洪的手又开始不安分地游走在层叠石榴裙之下,道,“你也知道,咱们若要成事儿,镇国公世子这个人,就得好好地利用起来。”
云锦珊不耐地拍开他,倏然起身道:“成,成!我啊,这就去把那个新来夫人,当小祖宗似的供起来!”
说完之后,她还真就这样做了。
云锦珊指了两个贴身的婢女过去照顾,接着又唤来管事的嬷嬷,事无巨细地嘱咐了一番,待安排妥当一切,这才回身进了里屋。
庞延洪对她这种中途抽身离去的行为很是不满,几乎是在她迈过门槛的时候,他就去将人拦腰抱起,一齐倒向了轻软的被褥床榻间。
——对云锦珊这种狐狸精,光嘴上说说可不成,还得身体力行地睡服,不然,她可没那么容易乖顺。
风起树影摇,灯烛垂泪到了子时,那阵异样的动静才在一股浓郁麝香中停歇。
轻罗软帐中,云锦珊面色酡红,慵懒地扯了下庞延洪的山羊胡,娇声问道:“怎样,满意了?”
庞延洪的臂弯枕着美人儿,自是餍足稳惬,阖着眼眸点了点头。
云锦珊又问:“那是我让你满意,还是我照顾好别人让你满意?”
听到这个问题,庞延洪眉头微蹙,哑声喝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这分明就是两码事儿!你要是把她照顾好了,让她助我们成事,那到时候满意的,可就不止是我了!”
要知道现在,各方都盯着他们这块地,局势一触即发。
眼见得,就要到上头划定的期限了,他们若是想全身而退,就只能多寻几条出路。
但云锦珊想了想,没忍住问道:“但如果……那位世子爷没要她呢?”
庞延洪不假思索道:“不是还有梁威么?这个色中饿鬼,随处发.情的臭流氓,惦记初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谢世子那边行不通,我们还可以去讹那个姓梁的啊,反正他们梁府家大业大、腰缠万贯,到时候,能从他那里赚回一大笔钱,算来也不亏!”
云锦珊笑着倒入他怀中,称道:“大人真是英明!”
温香软玉在怀,庞延洪却没剩多少精力了,安抚似的拍了拍她肩膀,道:“好了,睡吧。”
云锦珊却忽然从床上坐起,道:“这可不行,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我得先沐浴!”
知道她事儿多讲究,庞延洪也只能无奈地撩起眼皮,看她掀被下榻,款摆着腰肢走远唤水。
就在这时,屋外晚风忽起,吹动着长廊上的灯笼来回摆荡,而原本映在窗上的斑驳树影,也随之簌簌而动,张牙舞爪起来。
隐隐约约间,似乎有半道人影,斜斜拓在了窗边。
虽然只有一瞬,但庞延洪还是立刻就清醒过来,动作比脑子快地,拿起了床边的瓷瓶飞掷而去。
瓷瓶撞上窗棂脆声碎裂,里边的药粉亦在窗上飘散弥漫开来,他扬声质问道:“是谁?”
可回应他的,就只有云锦珊的惊诧询问,还有窗外的呼呼风声。
拓在窗户上的影子仍然随灯笼的摇摆而不断变动,就仿佛他刚才所见的模糊人影,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他正在这边默然思索着,另一边的云锦珊就已走到窗边,捡起了一片破裂的碎片仔细端详。
在看清那上边的细微粉末时,云锦珊不禁骇然变色,扔掉瓷片连连后退,指着空中浮动的齑粉细屑,惊声斥道:“你怎么、怎么把这个瓶子给摔了?”
要知道,这可不是轻易能动用的药啊!
听到这样的厉声质问,庞延洪本来还有些疑惑,但随之而来的异样燥热与骚动,让他马上意识到——坏事了。
他老来身体精力不济,而云锦珊又是个花嫣柳媚的尤物,所以他总会在房里备些助情的药,以备不时之需。而方才被他随手扔出的那个药瓶,竟然就是无味无解、蚀骨催情的合欢散!
只要稍微沾染上一点儿,便能让人意乱情迷、欲.火焚身。
更别说,这整整的一瓶了!
庞延洪瞪目瞧向窗上那片白色痕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失声呼道:“备水,快备水!”
“……不,应该找大夫,快去把大夫请来!快去!”
要是再被这药催动着折腾一遭,他的这条老命,怕是就要赔在今晚了!
这场变故来得过于突然,一时间,锦庭苑灯火通明,吵吵嚷嚷乱成了一片,下人们更是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无奈之下,原本派到初沅房中的婢女和大夫,不得不转道复返,先解决了这边的燃眉之急再说。
***
这些人来了又走,闹出的动静不小。
迷迷糊糊间,初沅被他们的低声絮语扰醒了几次,但等到四周复归于平静,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后来,她是在子时二刻,被生生渴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