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金枝——林起笙
时间:2022-09-24 17:30:19

  可不论她的动作再怎么小心,待碰到伤处时,那陷入昏迷的小姑娘还是不经蹙眉,无意识地,低低喃了声,疼。
  脆弱的低吟飘忽砸在芮珠心上,直令她呼吸发紧。
  无奈之下,她只好加快手上的动作,重新给初沅换了身干净寝衣。
  等差不多收拾好一切,前来探望的云锦珊也到了屋外。
  听着那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芮珠连忙将手中的皴皱衣物塞进了被褥,回身行礼道:“云姨娘。”
  她这个举动可以说是迅速至极,但云锦珊进屋之时,却还是瞧见了一些鬼祟可疑的地方。
  芮珠站在榻前,低眉顺目地任她打量,始终不曾变过脸色。
  从她的身上瞧不出端倪,云锦珊便只能作罢,转而问起初沅的状况来。
  芮珠如实答道:“初沅姑娘已经烧了一天两夜了,身子正虚弱得厉害。这会儿,药还在小厨房熬着,或许等她服过药以后,就能好转了。”
  云锦珊点了点头:“成,把她给我照顾好了,就成。”
  说着,她上前两步走到榻前,居高临下睨着被褥中的初沅。
  小姑娘果然还昏迷着,嘴唇发白,冷汗虚挂,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像极了精致漂亮的瓷娃娃,蒙着江南水雾,脆弱得,仿佛碰一下就碎了、消失了。
  这还是云锦珊头次看见初沅,短暂的惊艳屏息之后,她蓦地勾起红唇,笑了声。
  真不愧是,广陵洛神。
  瞧瞧,就连这病弱的模样,都楚楚可怜,牵动着人的心弦。
  也难怪那位不可一世的谢世子,会对她与众不同。
  她还真想看看,这谢世子和梁威之间,两男争一女的戏码呢。
  思及此,云锦珊不免有些可惜——原本定在明日的赏“花”宴,如今因为庞延洪的病倒,往后推迟了。
  她遗憾地摇了摇头,不经意间,便瞅见了初沅颈后的一抹红痕。
  ——缀在那细白的脖颈上、乌黑的发丝间,既醒目,又模糊。
  既然她都注意到了,那离得更近的芮珠,自然也有察觉。
  芮珠愣了愣,忽然抬手拍了下自己的颈侧。
  清亮的拍打声,引得云锦珊微微侧目。
  芮珠忙是做出一副慌乱的模样,诚惶诚恐解释:“云、云姨娘,您可莫要怪我失态呀!实在是这夏天的蚊虫……太多了!”
  碧桐院这地儿树荫偏多,再加上扬州空气潮湿,所以一到炎炎夏日,就少不了蚊虫的叮咬。
  相较之下,云锦珊所住的锦庭苑就要稍微好一些,但也只是,好一些罢了。
  云锦珊看着初沅脖颈间,那抹隐隐约约的红痕,若有所思。
  但最后,到底没有再深究,吩咐了几句之后,便又折身离去。
  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门外,芮珠才觉压力骤失,她侧首觑向榻上的初沅,终于松了口气。
  ***
  日薄西山,斑斓的晚霞染了半边天。
  奚平踩着余晖回到水云居,手里还提着几袋药包。
  他一走到二楼,便隔着薄薄门扉,听到谢言岐刻意压低的两声咳嗽。
  奚平跟了谢言岐多年,除却每月的蛊毒发作,还鲜少见他害过什么病。
  而这样一晚上就染上风寒的,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进屋之后,看着垂眸饮茶的谢言岐,奚平不免锁了眉,道:“世子,本来圣人就对镇国公府有所猜忌,就连委派您到扬州来查案,亦是用意不明。所以您大可不必为了这件案子,而赔上自己的身体啊。”
  听了这话,谢言岐险些被茶水给呛到。
  他抵唇清了下嗓子,随即斜眸而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由在心底暗嗤。
  ——为案子,赔上自己的身体?
  好,还真是形容得好啊。
  奚平被看得有些莫名,顿了顿,又迟疑道:“不过昨晚……好像确实有些冷,就连候在刺史府接应您的十七,也因为在房顶吹风太久,而着凉了。”
  谢言岐向后一靠,略有些不耐烦地,想拨动手上的扳指。
  他和十七的风寒,又怎么可能一样?
  但探出的手指,却突然摸了个空。
  ——他那枚常年佩戴的乌玉扳指,早就被他给弹飞了。
  恍惚之际,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滴,从她眼角滑落的泪。
  谢言岐蹙眉阖上双眸,抬手捏了下眉心。片刻后,他又曲起手指,将衣领勾松了几分,喉咙深处隐隐作痒。
  窗外,落日熔金,薄雾冥冥。
  眼见得,又将要入夜。
  谢言岐认命似的,倏然起身,吩咐的声音中,明显带着几分低哑——
  “今晚,再去一趟刺史府。”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章 
  亥时三刻,月上中天。
  四合的暮色中,刺史府灯火幽暗,阒然寂静,不时有配刀的护卫往来梭巡。
  较之昨日,明显森严了许多。
  为了不打草惊蛇,谢言岐让奚平候在府外,随后只身前往。
  浓墨泼成的夜色中,他的身影起起落落,快如展翼的鹰隼,弹指之间,便消失在了连绵的亭台楼阁中。
  等他带着风,平稳落于碧桐院时,成列走过街径的护卫仍是目不斜视,没有一丁点的察觉。
  碧桐院有东西两处厢房,谢言岐的视线在其间稍作游移,最后,掠过东间窗牖透出的幽微烛光,停在了对面,那间乌灯黑火的屋子。
  ——他记得临别之际,那小姑娘对东边的厢房有所顾忌。
  捻指思索片刻,谢言岐毫不迟疑地朝西间走去。
  但却意外地,扑了个空。
  谢言岐还难得会有这样判断失误的时刻。
  他环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眉头微蹙,半疑半信地退后一步,又折道转向对面。
  东厢房的寝屋中,烛火摇曳,曼帘低垂,影影绰绰之间,能看到榻上的娇小身影。
  初沅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八月的天,她紧阖双眸,蜷在层叠的被褥中,额间还覆着一块濡湿的帨巾,愈发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娇弱楚楚,可怜极了。
  谢言岐迟疑地探出手,轻轻碰了下她的面颊。
  触手的温度,依旧烫得惊人。
  甚至比昨天夜里,还要更严重一些。
  回想起幽暧密室中,她的千娇百媚、欲拒还迎,谢言岐不经提了下唇角,微微弯起的弧度中,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嗤嘲。
  ——呵,不是挺能耐的么?
  都病成什么样了,还敢大着胆子来勾他。
  不知道,中药失控的男人,根本就没有理智可言,很可怕的吗?
  谢言岐拿出怀中的瓷瓶,倒了粒药丸在杯盏,等它慢慢地溶解在水中后,他用匕首划破掌心,长指逐渐收拢,将拳下汇聚的鲜血,一颗一颗滴于其中。
  随即,他端起杯盏摇了摇,晕开的血色便和药水混为一体,呈浓稠的褐色,就像是被磨糙的镜面,倒映着他漆黑眼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绪。
  这一晌的贪欢,固然是万般旖旎,其味无穷。
  可随之而来的麻烦,却也不会少到哪里去。
  他注定要和这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纠缠上一阵了。
  谢言岐将人从被褥中捞起,动作并不算温柔地,将杯盏递到了她唇边。
  可尚在昏迷中的病人,又哪里会乖乖张嘴喝药?
  他杯沿一斜,浓褐的汤药便顺着初沅嘴角滑落,从如玉的下颌,蜿蜒到细白脖颈,最后,钻进了藕粉的寝衣里。
  谢言岐的视线随水迹下落,隐约窥见了几分他曾探过的,雪峦风光。
  一时间,谢言岐的喉咙又有些发痒,他握拳抵唇,压着声音咳了两下。
  胸膛微震,扰得怀中的小姑娘不适蹙眉,颤着睫羽缓慢睁眼。
  她怔忪地望着他,眼神中还有带着初醒的迷茫。
  恍惚间,她没能分清今夕何夕,下意识地就伸出小手,抵在了他的胸前,喃喃道:“疼……”
  显而易见,这疼的,并非是喂药。
  谢言岐神情微怔,随即卸去手劲,松开了她。
  直到这时,初沅才逐渐意识到,如今究竟是在何处。
  她不免有些尴尬,支起身子靠在床檐,嘴唇嗫嚅,顾左右而言他:“公子,您怎么过来了?”
  谢言岐晦暗的视线从她身上一扫而过,然后他抬手,递了递手中的杯盏。
  汤药微荡,漾开一圈圈棕褐的涟漪。
  其中的意思很简单,也很明显:他只是来送药的。
  可刺史府内尚且有大夫为她诊治,他也没必要,特意为她的风寒冒险前来。
  思来想去,这药,便只有一个用途了。
  接到手中的杯盏微微沁凉,初沅的目光,也随之黯然了片刻。
  她抬眸望他,道:“公子,这药……我可以不用喝的。”
  闻言,谢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哦?”
  初沅缓慢开口,软糯的声音中,隐隐藏着几分晦涩:“早在浮梦苑的时候,我就已经……服过绝嗣汤了。”
  那时她还年幼天真,以为逃离了浮梦苑,就能摆脱不堪的命运,于是想发设法策划了许久,终是趁着上元节防守不严,偷偷从苑中跑了出去。
  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又如何斗得过盘根错节的浮梦苑?
  最后,她还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抓回。
  叛逆的反骨,惹得柳三娘勃然大怒。
  她被柳三娘抬起下颚,强横地灌下一大碗汤药。
  溢满唇齿的药汁苦涩难咽,可柳三娘一字一句砸下来的话,分明更加地令人齿冷。
  ——“宋初沅,我告诉你,你生来就是这个命!”
  ——“你别以为你逃出去了,就能重获新生,只要你长着这样一张脸,你这辈子,就注定不能太平!”
  ——“终其一生,你都不可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所以,她少女情怀中,那些琴瑟和鸣、相夫教子的想象,尽数被这碗绝嗣汤,化作了泡影。
  望着杯中难以辨明的浓液,初沅的喉间,好似又泛起了彼时的苦涩。
  或许柳三娘说的,都是对的。
  她难堪的命运,只能永远在别人的把控之中。
  她这样的身份,也不配拥有普通的人生。
  她想要争取,可每朝前走一步,却都是在往更深的泥沼下陷。
  到现在,已经是满身脏污,再无退路可言了。
  病中的心思千回百转,敏感而又脆弱。
  初沅缓缓抬首,看向床畔的谢言岐,剔透的眸中,似乎闪动着希冀的微光。
  谢言岐没料到她还有这样的过往,略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沉默片刻后,他抬眸,对上那双清澈眼睛,漫不经心道:“无所谓,喝吧。”
  本来,这就不是什么避子汤。
  而是以他鲜血为引的解药。
  他身上中有诡异的情蛊,昨晚破戒碰了她,那自然而然地,她也不能幸免。
  只是,他的蛊毒无解,而她的解药,是他。
  这也是为何,他会守身如玉二十余年。
  归根结底,就是不想惹下这样的麻烦。
  既然她现在有所误会,那他也省得再出言解释了。
  本来这件事情,就是个秘密。
  他们还没有相熟到,值得他交托底盘的地步。
  初沅闻言一愣,药还没喝,心中就已装满了苦涩。
  原来,终究是她得寸进尺,想要的太多了。
  在决心和他一起走进密室的时候,她就应该明白的——
  眼前这个男人,既有情,又无情。
  他可以在一念之间出手相帮,救她于危难之际,却也能下一刻,持正不阿地细数律法,转而将她送入牢狱。
  所以,她才敢在昨夜那样的情况下,以清白之身为赌注,婉转换取他的垂怜。
  如今,她已彻底将命运交由他之手,没有了退路。
  她不能再出格,也不能再奢求了,不是吗?
  初沅仰首屏息,将杯中的汤汁,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她不免被汤药呛到,虚虚扶着脖颈,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不要担心的啦,会有医学奇迹的哦www
  会是个圆满的故事~
 
 
第二十一章 
  小姑娘咳得撕心裂肺,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像极了颤动的花枝,再有点儿风吹雨打,便能轻易折断了。
  见此,饶是谢言岐这人再怎么铁石心肠,这会儿,也不禁生了几分怜香惜玉之情。
  在他沉默的注视下,初沅慢慢地缓过魂儿来,双眸泛红,眼角还挂着可怜兮兮的泪花。
  她一抬头,便看见谢言岐伸手递来的绸帕。
  “擦擦吧。”
  明明,话是对着她说的,可他的眼神却倏忽落在了窗外,黑眸中暗色沉沉,瞧不清半点情绪。
  轮廓明晰的侧脸,更是在摇曳的灯光中,俊美得有些不近人情。
  初沅又惊又疑地看了他一眼,等他将手中的绸帕再往前递近几分时,这才抬起细白手臂,怯怯地接过。
  柔软的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擦过了他的手背。
  就仿若羽毛的轻蹭。
  留下一片酥酥麻麻的痕迹。
  谢言岐动作一僵,又是止不住的几声轻咳。
  低闷的咳声,换来初沅的抬眸相望。
  她攥在手中的绸帕紧了又紧,有些难以启齿地,开了口:“您这也是……染上了风寒吗?”
  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要怨她昨夜过了病气?
  意识到这点,初沅不免忐忑难安,七上八下的心思,也全都系在了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中。
  她的呼吸声好像都在随着这个问题,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谢言岐喉结微动,总感觉喉间的那股酥痒,是慢慢爬到了心口,有种难以言明的意乱。
  这种掌控之外的情绪从未有过,他下意识地去摩挲佩戴过扳指的指节,落空之后,心中反倒是愈发地烦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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