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从他身边经过的同僚不免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道:“谢大人当真是好福气啊!有圣宠不说,看来这艳福……也不浅啊!”
他指的,自然就是谢言岐唇上的咬痕。
从上朝至今,谢言岐已是听过不少此般调侃之语。
毕竟,顶着这么显眼,还有几分暧昧意味的伤痕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任是谁,都要多看两眼,更别说,如今他还身居高位、风头正盛。
闻言,谢言岐抬手轻抚伤痕,忽然扯了下唇角,“倒希望如此。”
那日之后,也不知,她是否还愿意见他。
和朝上同僚别过以后,他随着桓颂从閣门出,在紫宸殿外面的廊庑静待圣人传唤。
桓颂解释道:“陛下正在更衣,就麻烦谢大人在这儿多等一会儿了。”
谢言岐眼睑半垂,斜眸打量着他,忽而轻声嗤道:“桓公公倒是对陛下的事情,了如指掌啊。”
桓颂始终低着头,作出谦卑姿态,一番话却说得不卑不亢:“陛下的事,便是杂家的分内之事。”
这番话,实乃逾矩。
圣人是天下之主,管的是天下事。
他一个宦臣,竟是敢将圣人的事情揽为已任。
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不过,他似乎也准备没在谢言岐面前掩饰不轨之心,说完,徐缓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之际,唇畔浮笑意,耐人寻味。
见此,谢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眼,分明还是笑着,眼神却在这短暂的对视中,逐渐冷冽。
恰逢此时,圣人也换好常服,缓步迈过门槛,朗声笑道:“蕴川,久等了吧!”
说着,他坐到廊庑下摆放的几案前,示意谢言岐在对面落座。
圣人单刀直入:“蕴川,之前朕托你的事情,因为初沅遇刺一事,不了了之。”
“也不知道那些刺客,究竟是个什么来头……金吾卫这帮废物,查到现在,都没查出个结果来!”
“可怜朕的初沅,至今还因为避祸,闭门不出。”
“朕可不想委屈了她。”
“蕴川,过些日子,朕想在曲江池安排赏月,席上宾客的名单,朕会让桓颂晚些送给你,你就挨个去帮朕查一查他们的身世。”
“看看他们,身家是否清白。”
“有没有资格,和朕的初沅相配。”
听完这些话,谢言岐微抿唇角,心口微疼。
他佯作无事地起身,一揖,随即应道:“臣,遵旨。”
圣人的目光随着他上抬。
灼灼天光映入眸底,圣人不禁一阵恍惚,眼前重影幢幢,一阵一阵地涌现黑雾。
就连近在眼前的青年,他都无法看得真切。
等谢言岐留意到铱誮圣人的不对劲。
圣人已是在天旋地转的一阵晕眩中,倏地失去意识,轰然倒下。
“陛下——”
“陛下——”
……
霎时间,廊庑这里此起彼伏地响起惊呼,杂乱不堪。
宫人们纷纷上前,搀扶倒地不醒的圣人。
混乱之中,谢言岐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桓颂。
桓颂也在看着他,微不可查地翘了下唇角。
但这不过在一瞬之间。
下一刻,他又变得和寻常宫人无异,伸手扶住昏迷不醒的圣人,满眼的关切。
那一笑,就好像只是幻象。
谢言岐不禁蹙起眉宇,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攥紧。
作者有话说:
抱歉哦今天稍微有些忙TVT
第九十七章
好在圣人并未昏迷太久, 约莫两个时辰以后,便又醒转了过来。
期间,尚药局奉御温清平匆忙赶来给他诊脉, 结果却没有瞧出个什么所以然,只疑是圣人昔年南征北战落下的旧疾, 于是便吩咐底下的宫人去熬制了些汤药, 帮着圣人悉心调理。
当日晌午,圣人晕厥的这个消息,很快就从宫里, 传到了初沅的耳边。
闻讯, 她不由心跳一滞,睖睁的双眸里浮现慌乱, “那,阿耶现在可好些了?”
带话的宫人站在不远处, 毕恭毕敬答道:“回殿下的话, 奴婢走时,陛下已经苏醒过来,圣体躬安,并无大碍。”
话虽如此, 但初沅的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原本,她是想即刻起身, 进宫去探望一下圣人。
然而旁边的长公主却出言安抚道:“初沅, 陛下既然命人给你送信, 想来, 就是不愿你去为他犯险。你可别忘了, 直到现在, 金吾卫都还没有找到刺客下落。若是你贸然进宫,万一那些居心险恶之徒,又在路上设伏,那该如何是好?”
“所以啊,听姑母的话,这段时间呢,就先待在姑母这里,等风头过去了,再进宫也不迟。”
长公主的话确实在理。
思忖片刻,初沅只好先捺住心里的忐忑,暂且歇下入宫探望这个念头。
以防她整日闷在府里胡思乱想,翌日,长公主索性和太子妃一道下帖,准备邀请京中的一些贵客,在别苑重新举办一场诗会,以此转移她的注意。
“先前抱月楼那场诗会,终究不是自家地盘,不够自在。这回的诗会,就交由你来做主,如何?”长公主拉着初沅的手,如是道。
左右无事,于是初沅便噙着笑意颔首,应下了她的这个提议,“好。只要姑母不担心这场宴会,最后会砸在我手里,就成。”
长公主不禁笑着伸指,点了下她的额头,无奈道,“你呀……姑母就是因为信你可以,这才将此事交给你的。”
可惜,他们初沅总是这般,有能耐,却不够自信。
……
宴会设在三日之后,来者除却京中的闺英闱秀,更因为太子和太子妃中途的到访,跟着来了今春金榜题名的几位新科进士。
因着要隐藏身份,初沅在宴上始终以男子装束,佯作长公主府邸的门客。
开宴之前,她甚至还用螺黛描粗眼眉,以显得不那么清秀文弱,让人认出她的身份。
然,之后赴宴的太子妃,却还是一眼识破了她的伪装,用纨扇掩着唇,打趣着笑道:“真是好一个,风度翩翩的玉面郎君。”
听了这话,初沅又不好当着旁的宾客还口,只能微微红着脸,逐次朝太子、太子妃行礼一揖,“小生楚远,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太子妃。”
瞧出她的局促,太子连忙免去她的礼。随后,借着垂落广袖宽大的便宜,似是惩罚地,捏了捏太子妃的玉手。
太子妃脸皮子薄,大庭广众之下的隐秘动作,竟是让她下意识将纨扇举的更高,遮着娇靥,悄无声息地红了脸。
初沅就站在他们的一步之远,自是能留意到他们之间的一举一动。她垂着眼睑,唇角微微翘起。
阿兄居于储君之位,成婚数年,却始终只有太子妃一人。他们青梅竹马、檀郎谢女,当真是伉俪情深,恩爱两不疑。
或许,这世间的美满姻缘,大抵便是如此罢。
太子和太子妃不便在她这里多留,简单会面之后,就得及早离去,以免旁的客人起疑。太子妃先行,太子落后半步。途径初沅身旁时,他压低声音道:“今年的新科状元苏承泽惊才绝艳,等一下,你可以……多品鉴一下他的诗句。”
这话乍听无异,细想下来却颇具深意。
直至此时,初沅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举办这场诗会的真实意图。
——阿兄这哪是要让她去品鉴那位新科状元的诗词。
分明就是……
变相地给她相看。
思及此,初沅不免神情微变,蓦然抬起头来,眸里闪动的情绪,诧愕到呆怔。
然而她面前的太子,根本就没有给足她时间反应,下一刻,便提脚走远。
初沅掐紧手心,这才勉强缓过神来,硬着头皮去接待太子身后紧随的一众年轻才俊,以及他此次带来的两位近臣——滕子逸,和另外一位官员。
因着先前承恩侯府老夫人的寿宴,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滕子逸见着她的时候,明显有刹那的愣怔,认出了她。
好在他并未声张,如常地和她见过礼,便跟着入席。
尽管如此,初沅的那根心弦,却依旧是紧绷着。
——毕竟这些来客,或许并非为着诗会而来,而是阿兄给她安排的,相看的郎君。
受邀宾客陆续入席,初沅逐一应对着,到最后,已是有些木然。
直到,一道熟悉的清润嗓音,不紧不慢、昂昂自若地响起在耳畔:“这位郎君,又见面了。幸会。”
话音甫落,初沅整个人怔住,轻抬眼睫朝那人看去,冷不防地,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
青衣男子举止端方地拱手一揖,俊朗的眉眼间噙着久别重逢的欣喜。
——“在下扶风苏承泽,不知郎君,可否还记得在下?”
***
今年春闱题名的进士,其中有一个因着刑部推荐,得以到大理寺任职评事。
谢言岐今日审查柳三娘一案,准备调出案卷,查看红袖招近三年的状况。
然,负责此卷的评事却不在府衙之内。
“谢大人,这、这位林评事,今日不巧告假了?”和他共事的另外一位朱评事如是道。
闻言,谢言岐眉尾上抬,“告假?”
朱评事道:“是,晌午的时候,林评事的同窗造访,说是太子殿下邀请他们参加诗会,想看一看他们的真才实学。”
然,这所谓的真才实学。
又岂是一场诗会所能见证的?
谢言岐不经提了下唇角,摆摆手示意朱评事去启开库房屋门,随即,轻甩广袖提步走进,亲自动手,在一排排的书架上,找寻起卷宗来。
修长的手指落在竹简之上,又倏然顿住。
天光从窗牖翻飞进来,映出浮动于屋内的微尘。
他站在博古架落下的阴影里,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倘若,那不是诗会呢?
谢言岐将竹简放回原处,大步流星地迈过门槛。
他看一眼侯在门外的奚平,道:“奚平,随我去办一桩案子。”
稍顿片刻,他抵了下唇角,感受着唇上伤口泛起的细微疼痛,接了句,“记得,多带几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八章
因着如今有男客到访, 于是长公主那边便吩咐侍者,去库房搬来几面绢素嵌鎏金云石屏风,置于庭院, 将院中的坐席隔断分为两处。
进出庭院的街径上,宾客仆役熙攘来往, 纷乱的人影中, 初沅和青衫的男子面对面站着,面上浮现几许错愕。
见她久未言语,苏承泽上前半步, 接着解释道:“那日抱月楼, 郎君还记得吗?”
对于她的那半首诗,他始终意难平;而对于她如今的处境, 他更是悯惜且愤懑。
——毕竟,这样钟灵毓秀的人物, 却因为囿于长公主身侧, 无法崭露头角、考取功名。
实乃平生憾事。
苏承泽对她,有着读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情。
然,初沅却还处在乍然重逢的错愕当中。
她愣怔瞧着近在眼前的青年, 不可避免地,便想起方才,阿兄嘱咐她的话。
状元郎……
她记得, 抱月楼的那场诗会, 便是眼前这位惊才绝艳的青年, 拔得头筹。
——也就是, 阿兄所说的, 今年春闱金榜题名的状元。
望着他亮若繁星的眼眸, 初沅下意识地往后倒退半步,交握于身前的小手缓慢收紧,纤细指尖嵌进掌心,藏住局促。
她略微颔首,应道:“苏公子之才,自是让人见之不忘。”
闻言,苏承泽唇畔的笑意不由愈甚。
——原来,她还记得。
他嘴唇翕动,正欲出言寒暄,和她拉近关系,盼着往后能有机会劝慰,让她离开长公主,孰料这时,走在他前面的同窗忽然回首,扬声催促道:“承泽,诗会就要开始了,你还在那儿杵着作甚呢?快走啊!”
眼见得碧影斑驳的宴席那边,宾客满座,推杯换盏,俨然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而典仪提着铜锣,正慢步走上高台,准备主持诗会开始。
见状,苏承泽也不好在此多留。他深深看初沅一眼,随即拱手一揖,和她辞别,往设宴的庭院而去。
——既然他们已经在今日的这场诗会相遇,那么只要在散宴之前,他就还有很多机会,和她接触。
他沿着街径,大步走向前方的同窗,和他们结伴走远。
直至此时,氤氲在初沅心头的那阵慌乱,让她浑身僵直的那阵尴尬,方才逐渐退散。
她驻足于原地,睫羽轻抬,望着宴席那边的热闹,怔怔出神。
眸中是一片散不开的怅然。
这位新科状元郎,瞧着,倒是个赤忱之人。
倘若阿兄并未和她说过那番话,她或许能心无杂念地和他结交。
可若真是安排给她相看……
那、那该如何是好呀?
好好的一场诗会,就因为太子的那句提醒,让初沅置身于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她轻咬着下唇,迟疑不决地停留在原处,止步不前。
然而长公主将这场宴会交由她承当,她不能,也不该,为着这说不准的事情而畏怯。
初沅掐了掐手心,到底硬着头皮,走向那衣香鬓影、杯觥交错的庭院。
……
不同于抱月楼的扣题作诗,长公主的这场宴会明显随意许多,或是行酒令,或是投壶,或是作对……
不亦乐乎。
酒酣耳热之际,微醺的长公主示意初沅凑近,笑着在她耳边问道:“阿妧,你觉得你阿兄带来的这几个人,如何?”
太子统共带来八人,除却他身边的两位近臣,其余全是今年的新科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