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凝霜一顿,仍然警醒着,半偏了头去看,果然看到玉白栏杆下一道深水缓缓流淌,混浊、血污,凑得近了隐隐可以听到百鬼哭嚎之声。
…和先前地面崩裂时露出的深渊有些像。
相凝霜这样想着,温逾白已经慢慢走了过来,似乎是顾及着她的警惕,他并没有靠近她,只是倦怠的椅着栏杆,慢慢说道:“说是暗河,不过是我随便取的名字。”
“昔年大道衰微,神魔混战,我也肉身陨落,而这条河下,埋着我一半的魔灵。”
相凝霜听得一惊。
意思说,他现在的实力只有全盛时的一半,草,这另外一半千万不能让他拿到手。
似乎是看透了她在想些什么,温逾白轻轻一笑道:“不用害怕,我要是能拿回来,哪里还会有今天这一遭。”
他一动手指,衔来一片绿叶,随手扔下阑干散在风中,那绿叶却没有在风中飘飘荡荡,反而仿若重如万钧一般乍然落了下去,坠于水底。
“喏。”他示意她看,“这河是上古魔主炼魂之所,所压的冤魂恶鬼万千,煞气几乎能扭转虚空,便是你喜欢的那位孔雀来,也不过能撑着不落下去,想从河底取了东西再全身而退,不可能,我也做不到。”
相凝霜听着,很快便反应过来,周身先是一冷:“所以你的那个活祭之阵…是为了…”
“对。”他点点头,神情温和,仿若以往无数次指点她的剑术,“以万千生魂为饵,能引得暗河中煞气暂歇,虽然只是片刻,但也够我取上来了。”
相凝霜骂人都不知道骂什么了:“你…你简直……”
“骂吧,”他倒很好脾气的样子,“想骂什么都可以,我知道阿霜和我说这些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他们去破了活祭之阵,我自然愿意让你顺心如意,便给阿霜这个时间。”
他说得太直白又太准确,整个人更是气定神闲,相凝霜被他看穿了所有打算,一时间甚至僵硬:“…你既然知道…你还有什么后手?”
温逾白看着她,半晌,唇角微微一勾。
“…好好想一想。”他声音竟然还是温和的,循循善诱一般,“阿霜,你应该能想到的。”
相凝霜脑子彻底乱成一团。
然而危急关头,她连慌乱的时间都没有,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将事情捋过一遍,淹血、玉枢、活祭…若是洛长鹤那边破了活祭之阵,骤然爆开的煞气必然天翻地覆,地宫沉陷……
不!
相凝霜悚然一惊。
不破活祭之阵,会死四州千万生灵,可若是破了,死的就会是身在地宫的他们。
这是个无解的必死之局。
她想到这,倏然一抬眼看向温逾白,衣袖翻飞流光一现,再下一瞬锋刃已对向面前的人。
“停下来。”相凝霜平着声音,手也很稳,一字一句道,“无论用什么办法,让那阵停下来。”
淡薄灰暗天光里,温逾白看着她对自己执剑相向,倒是微微笑了。
“阿霜与我,已经有许久未曾比试了吧。”
“那便来试试,看看你是否有所长进,能否杀了我,杀了我,这一切就都停了。”
*
魔域地宫。
“…活祭之阵已开。”
洛长鹤当先进了地宫,手中钩刀残血点点,他身上雪色袈裟却依旧洁白,曳了一地浅云霜雪。
姬云随即跟了上来,右手仍然在分神掐算,“淹血在东境,玉枢在南域洛城……七杀之势…这活祭的方位应当是……”
“整个东境。”
众人一惊。
长留的青玄闻言皱起眉:“临走之前,我还特意传信诸门守好东境勿要外出,这岂不是反倒害了他们。”
一路上都神色轻松的乌流此刻神情都凝重了下来,倒是衔月楼主开了口安抚道:“无碍,都已经一路杀至此处了,破了这阵便是!”
姬云是当世一流的阵法大家,破这活祭之阵虽说不算轻而易举,但也是能想出法子的,此刻便轻轻一颔首,招呼诸人各立其门:
“…乌流,你守坤位。”
“青玄道友,请去乾位。”
“上座…”
姬云看向前方负手而立的洛长鹤。
他遥遥望着眼前的大阵,神情静而冷,仿若刹那间看遍无垠虚空。
他突然开口,神色隐在暗处看不分明:
“…等等。”
*
剑尖上的血,一滴一滴慢慢落了下来。
相凝霜勉强按耐着已经凌乱的气息,轻轻的喘着。
剑上的血是她自己的,她一共使了三剑,然而温逾白却只出了一招,却逼得她急退自伤。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状况,因此她心里很平静。
温逾白却淡淡蹙着眉。
“…还是老毛病,阿霜,你的剑不够坚定。”他慢慢走过来,微微低下身看着她,“出剑是为了杀人,回鞘必定要见血,你留下的余地,只是留给了敌人破绽。”
相凝霜仍然微微喘着,只是半抬了眼看他,正要开口时,耳边忽然传来异响。
轰隆之声,仿佛地底深处正分崩离析,潮水倒涌,吞噬一切。
……别。
千万别千万别!
她一瞬间眼睛都被逼红了,反手一转剑柄横剑于前,借着另一只手支撑之力,狠狠向前一劈。
温逾白微微蹙眉,却只是抬手淡淡一拨,化解了这肃杀雷霆一击,然而动作做到一半,却突然有鸟雀拍打羽翼的声音悄然一现 。
他意识到什么,动作一顿——
然而迟了。
那被他轻轻巧巧拨开的剑尖倏然一炸,显出一泓清光如羽如弓,冷光耀眼,刹那间便划过他脖颈。
相凝霜轻轻一笑。
“…这才是我的剑。”
温逾白也笑,随即倏然急退。
她反身跃上白玉阑干,紧追不舍。
方才那一击胜在出人意料,又兼之有她藏了一路的迦陵频伽神来一笔,才能终于伤到他,机会难得,必定得一股作气。
方才那一阵地动山摇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愿去深想,也不敢去深想,只是憋着一股气想杀了眼前这人。
她衣裳单薄眉目清冽,招招皆带了凌厉肃杀气息,竟然也能与负了伤的温逾白勉强战个有来有往。
魔域的震动愈加明显了。
烟尘灰黄,碎石纷飞,惊破这魔域一隅的清雅寂静,温逾白繁艳眉目渐渐冷下去,仿若落了霜雪。
他终于见得她剑意肃杀,一往无前,却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
“…活祭的阵估计已经破了,该埋的也都埋住了。”他淡淡笑起来,还是温温润润的模样,“还这么拼命做什么?”
相凝霜没有回答,她现在无视这人的一切话语。
温逾白便微微皱起眉,似笑非笑,动了气一般:“怎么,你还要殉了他不成?”
巨石纷落,地面也摇晃,整座魔宫似乎都摇摇欲坠,她狠了心壮士断腕,于半空中弃剑折腰,以肘为刀,狠狠向他击去。
本来是很漂亮的一击,若是得手,便能正正好将温逾白撞下暗河,然而好死不死有巨石当头砸落,她使了全身力气的一击未出,只好咬着牙偏了偏身子,而正好此际温逾白抬手欲挡,两厢相撞力道一卸,竟然双双跌落阑干。
相凝霜悚然一惊,当即便运气浮空,可底下是能坠分神期修士的暗河,她运起的修为仿若泥牛入海一般,半点用处都没有。
只是坠落。
她心急如焚,温逾白却慢慢弯起唇。
因着方才的那一击,他们掉下来时离得很近,几乎是他将她拥在怀里一般。
一生大业,无边大道,尸骨为阶,万魔俯首。
他却只有在此刻,心中生了淡淡的欢欣与满足。
其下是暗河,其上是魔宫。
往下是死,往上是生。
他微微抬眼,在急速下坠的深渊中轻轻偏头,俯首,于她耳边低语。
相凝霜听不清。
她只是在仓皇之中回眼,看见他微微含着笑意的唇角,那般静美那般繁艳,依稀是那年青萝江畔雨声花影,他轻抚她的额,含笑为她折下一支杏花。
她一刹恍惚。
随即,他抬手,将她狠狠一掼!
天地颠倒,暗河涌动,碎石纷飞,她像只离巢的雀被扔回巢中。
这一击力道极大,击得她当即吐了血,五脏六腑移位生疼,却也正因为这样大的力道,她被狠狠扔回阑干之上,电光火石之间,只来得及看向渊底。
浓黑暗河,只有一点深红衣袂飘飞。
温逾白远远看了她一眼。
一眼花疏天淡,一眼云雨舟霜,是少时温柔隐忍月光,是旧日难寻雪深暗香。
一眼短暂,却又何其漫长。
下一瞬,她已经被狠狠砸在魔宫阶前。
依旧东风吹柳,杏花零落,玉白阑干无人凭栏,这宫殿的主人已不在。
巨石纷乱呼啸中,她捂着剧痛的心口没有动,只是怔怔看着阑干。
温逾白真的…真的落下去了吗?
她恍恍然,突然想起混乱坠落一刻,他忽然附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
是“…还是尝一口吧”。
她鬼使神差支起了身子,跌跌撞撞上了阶,抬起头远远看向案上他未斟完的一局残茶。
两只杯盏,一方瓷碟。
碟中放着云片糕。
她一瞬间忽然明了,方才相拥坠落之际,她在他衣袖闻到的清淡微甜香气到底是什么。
是饴糖。
…是她最喜欢的,她以为他并不知道的,加了饴糖的云片糕。
她轻轻闭了闭眼。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多少恩怨,再不复返。
周身剧痛,宫殿也摇摇欲坠,她痛得勉强站起身来却只能跌跌撞撞扶着殿门行走,心里更是一片荒芜惶然。
洛长鹤…洛长鹤那边怎么样了。
如果真的……那她…
方才一身的劲,此刻却像被抽干了一般,她像个孤魂野鬼一样从阶上跑下去,只觉得自己现在是一叶在狂风暴雨中飘飘摇摇的小舟,无处靠岸。
她勉强提了气,然而还没抬步身子就先是一软——
她撞进了一个怀抱。
冰冷、血气、风尘仆仆,然而她一瞬间却闻到了最熟悉的香气。
清冷却缠绵,高远却近在咫尺。
“…阿霜!”
他急切的、甚至慌乱的这样唤她。
相凝霜却慢慢弯起眼来,软倒在他怀里。
——她终于靠岸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
谢谢一路看到这里的宝贝们,你们给了我许多的支持与爱,让我得以完成这个故事,么么么!
接下来会随机掉落几篇番外,大概就是小相和孔雀的小甜饼,除此之外有想看的番外也可以在评论里告诉我哦,啾咪啾咪,有缘的话我们下本书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