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突然得了一笔宝藏,哪怕是日日不错眼的盯着,也生怕会出些什么意外。
比如两人在一起说话时,哪怕只是短暂的沉默,他也会立刻开始不安,暗暗思忖自己讲话是否有些沉闷无趣,没办法时时讨她开心。又比如今日晨起时,阿霜倚在窗边理妆,正巧窗边有株花树开得正盛,她看得喜欢,也顾不上跟他搭话了,只是专心致志去拨弄花叶。
花也笑姮娥,让他春色多。
洛长鹤一瞬间被激发出了容貌焦虑。
再比如方才,那魔修故意在阿霜面前故作了些姿态,他虽然看似从从容容,实则已经如同被侵犯领地的兽类一般起了杀意。
然而阿霜又专注的看向他,笑着和他说话。
她就像他的鞘。
洛长鹤这样慢慢想着,静静看着正凝神拈诀的相凝霜。
她天资很好,于修行上更是一点就通,他不过只是短短一句点拨,她便很快悟出了其中门道,默念了几句心法,当场便拈了个诀试试威力。
她使的是很基本的破空术,衣袖一动便惊起一地落花碎叶,凌厉肃杀的力道激得风都倒灌,吹起她长长的衣摆,仿若鸾鸟的羽翼。
因着在修行,她今日打扮得很简单,首饰都摘得干干净净,发也利落得束了起来 ,全身上下只有腕上戴了只玉镯,动作之间便发出很悦耳的琳琅之声。
盛妆时光艳动天下,而此刻沉静清雅模样,更是动人。
相凝霜心满意足的收了势。
突破了滞涩已久的关卡,她心情好的不得了,再一转头看向一边的洛长鹤 ,更是喜欢,便蹦蹦跳跳着凑过去。
洛长鹤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接她。
却没想到她没有理会他伸出来的那只手,反倒是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推。
于是两人都退到了墙边。
这是间僻静的禅茶室,房檐低矮,他们站着的位置正好是一片阴影,路过的人若是不留神的话很难发现。
但到底是青天白日,只要有人往夹道这边走来,还是能看到他们的。
洛长鹤虽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很温驯的随着她的力道靠在了墙上,低下眼问道:“怎么了?”
相凝霜很喜欢他对自己的这种温柔的纵容,于是又凑近几分,踮起脚,微微扬起下巴,很爱娇的模样。
她十分直白:“要亲。”
洛长鹤顿了顿。
其实在相凝霜仰起脸的那一瞬他就已经克制不住想吻她了,而她亲口说出的讨吻的话对他的刺激很大,他喉头都不由自主紧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下意识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好让她不用一直踮着脚。
应允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微微一笑低声道:“…这是在外边。”
竟然被拒绝了。
相凝霜不可置信的皱起眉头。
拒绝就拒绝,竟然还扣着她的腰,低着眉眼一下一下摩挲她的脸颊,几乎是耳鬓厮磨呼吸交错,光影朦胧间眉目如画,偏偏还不让她亲。
她恶向胆边生,勾着他的脖子亲上去。
洛长鹤轻轻一笑。
他偶尔需要用这种幼稚的欲迎还拒的把戏来确认她的心意,来安抚自己。
他于是轻轻捧了她的脸,细细勾勒她的唇舌,每一处都吻过去,连舌尖也要仔仔细细的含吮,越吻越深,也越凶,相凝霜明明最开始一心招惹,现在也被亲得软绵绵的,没力气一般倚在他怀里。
天光大亮,照得她的模样也很清楚,眼眸湿润,两颊也粉扑扑的,整个人漂亮得不像话,洛长鹤看了一眼,立刻就有些后悔。
不该在外边亲近阿霜的,完全是自找苦吃。
他这样想着,还是不舍得放开她,于是便只是亲了亲她的耳朵,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借此平着气息。
相凝霜也感觉到了点什么,细细喘着,也不再去闹他了,只是被他温温柔柔揽着,有一搭没一搭低声讲一些话。
无非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废话,然而两个人都乐在其中,尤其是洛长鹤,听得眼睫低垂,清冷眉目都软得春水一般。
他很喜欢亲密之后阿霜对他讲的情话,轩窗之下,耳鬓厮磨,交颈爱语,很符合他听过的一些民间爱侣的佳话。
阿霜也是喜爱他的。
他与阿霜必然能够长长久久。
相凝霜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一桩不甚重要却也不知答案的事来,便随口问道:“…说起来,你是不是随身带着一条项链?”
洛长鹤停顿了一下,才轻轻嗯了一声。
相凝霜抬起头:“是我的?”
洛长鹤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明白她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当然。”
他没忍住,又补了一句:“除了阿霜,我难道还会留着旁人的东西吗?”
相凝霜甚至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点委屈,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不过随口一问。”
“那项链是我从前给你的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洛长鹤浅浅一笑,声音低低的,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是我捡来的。”
“阿霜以前不是常去南域游玩吗…有次你饮多了酒,便落了条珞石的项链在案上。”
琴冷酒深,雾散漏歇,只余美人遗香。
相凝霜听得愣了愣。
她虽然从前爱胡闹了些,但起码的警觉是不会丢的,哪怕是醉了酒,更何况她也只是在相熟的那几个地方玩乐…
正想着,她突然一瞬间福至心灵。
“那个琴师…”她迟疑着开口道,“不会从头到尾都是你吧。”
洛长鹤微微笑起来,文文雅雅的,看起来甚至有些羞涩:“…是我。”
相凝霜:……
好可怕的小孔雀。
高岭之花人设的漂亮哥哥竟然是自己的痴汉,相凝霜花了一秒钟消化了一下这件事,随即觉得:更带感了。
所以这么多年,他都一直靠着这条毫不起眼的、她本人都未曾记住的项链,在无人处小心翼翼的寄托爱慕吗?
她这样想着,又踮起脚尖亲了一下洛长鹤。
清风朗月、不染凡尘的佛子大人,被她从金殿佛楼中引了出来,在无人的暗巷屋檐下很沉溺的吻她。
两人又这么黏黏糊糊了一阵,相凝霜终于受不住了,拉出正事来转移话题:“那魔修来是为了商议和谈的事吧,说得如何了?”
洛长鹤轻轻咳了一声,克制了一下自己的失态,这才简短回答道:“魔族传信定于下月十六,在魔宫。”
“嗯,”相凝霜点点头,“所以我们这边打算什么时候去?”
洛长鹤:?
他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反正他是不可能觉得阿霜有问题的),便又重复了一遍:“定于下月十六。”
这下轮到相凝霜疑惑了:“这又不是约着去春游,魔族那边说下月十六,难不成我们就真要乖乖听话吗?”
洛长鹤被她问住了。
这其实是思维方式的差异。
因为身份的原因,洛长鹤参与过很多这种君子之誓澶渊之盟,但他是无所谓其中的细枝末节的,这并非有所疏漏,只是不在乎而已,毕竟怎样的筹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空谈。
但相凝霜不同,或许是因为花木化灵,她对于细微之处的危险与时机天然便敏感许多,擅长以少胜多以弱对强,下意识便偏向于出其不意给予对方一击。
洛长鹤想了想道:“的确,那阿霜是怎么打算的呢?”
相凝霜:“首先我们都能达成共识,魔族肯定不是真心求和的,对吧?那么他们定下日子与地点,把一群大佬网罗过去是为了什么呢?”
她大胆猜测了一下:“难不成想一网打尽?”
洛长鹤轻轻笑了一声。
“但愿他有这个本事。”
他这句话语气轻飘飘的,神色也没什么变化,一点也没有放狠话的意思,相凝霜却还是猝不及防被帅到了。
欣赏了一秒钟美色,她又接着说道:“…总之是有大的图谋,对面想让我们做瓮中之鹿,我们自然也不能给他们留出造铜 瓮的时间。”
洛长鹤低下眼睫,略略沉吟了一瞬,天光与雪光于此刻交汇,朦朦胧胧显出他的轮廓,是一段极惊艳的风姿。
“…也要防着调虎离山,”他淡淡低语,补上她未说出口的疏漏,霎那间心头转过无数考量,下一瞬便换了缱绻的声口,“…阿霜,禅茶室后窗那里有条暖流经过,遇冬也不结冰,在窗边可以看清水中的游鱼,很有意趣,阿霜去那里等等我好吗,我去一趟金殿便回来。”
相凝霜当然知道他恐怕要去和那群大佬开圆桌会议,很好说话的点了点头:“你去忙你的吧,我反正也要去修炼了,不用惦记着我的。”
“但是有一点,”她想起什么强调道,“要去魔域的话,我们一定得一起去。”
洛长鹤顿了顿。
随即他轻轻一颔首,难得用了一点模棱两可的技巧回答:“我当然不会瞒着阿霜的。”
但瞒不瞒和去不去是两回事。
相凝霜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拽住他的衣袖耍赖皮:“你要是丢下我一个人去魔域,我就…再也不见你了。”
很严重的后果。
洛长鹤神情都凝重起来,他仔细想了好一会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肃穆端庄的乌檀木持珠发出钝钝的响,在她眼前晕出一片影。
“…好。”
答应了。
相凝霜松了一口气,洛长鹤这样的人,只是是应下的事,是不会食言的。
她于是欢欢喜喜受了这纵容的一点,仰起下巴笑吟吟的:“多谢上座点拨。”
然后便踢踢踏踏去修炼了。
她练了一下午的剑,又打坐调息了几个时辰,还去禅茶室后窗的花树旁喂了鱼,眼见着金殿的烛火彻夜未歇,她估计这圆桌会议是一时半会完不了了,便回了塔中歇息。
睡着睡着她又觉得无聊,半夜爬起来看月光,孤月照得中庭霜白一片分不清是月是雪,她看得喜欢,便变回了原型跳上窗边正想好好吸收一下日月之灵气,便感觉到自己被人端了起来。
相小花非常不喜欢被人端来端去。
结果她一睁眼便看到洛长鹤微微下俯的脸,眉骨起伏鼻骨高挺,俱是莹润而光洁的玉色,美得精细,胜过工笔勾勒。
她的起床气立刻被驱散:“终于开完会了?来和我一起睡觉。”
这类逗弄的话她是信手拈来,每次都能惹得洛长鹤脸红,但眼下她忘记了自己还是株摇摇曳曳的小花,这话的勾人程度立刻便打了个对折。依华DJ
洛长鹤倒是觉得这可爱极了。
他轻轻摩挲过她的花叶,低声道:“…阿霜这一觉恐怕得等回来再睡了。”
相凝霜一愣:“什么意思?”
“今夜动身,去北漠。”
相凝霜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她本来以为一群大佬漏夜相聚必定是一番高谈阔论百般筹谋,继而徐徐图之从长计议,经过好几轮的提案表决审核研究最终得出一个万全之策。
却没想到他们几个开了一晚上会最终拍的板是今晚就出发,那来送信的玉绮年也才刚走不久吧,这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相凝霜努力尝试平静事态:“今晚是不是有些仓促…唔…”
洛长鹤却已经把她放进了袖中。
他摸了摸她的花叶,手法娴熟温柔如同安抚自家小猫:“阿霜还在调息…那就且在我袖中安心调息完再说,等你过完三个周天,便已经到北漠了。”
相凝霜还是不太放心:“当真要今夜去?”
洛长鹤一面拾级而下,一面跟她解释:“既然要打魔族一个措手不及,今晚便是最好的时候。”
速则乘机,迟则生变。
…这倒是的确,相凝霜琢磨了一会,也开始觉得这是步好棋,毕竟兵贵拙速,不尚巧迟,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她这样想着,也不再纠结了,只是抓紧时间闭上眼,静心调息起来。
他们这一行人,除了她这朵还晕晕乎乎的花,一共有五人。
洛长鹤不用说,方虞阁的阁主姬云,长留峰主青玄真人,药王谷谷主乌流,以及衔月楼的楼主楚朔。
这些都是平日里高居万重山上的神仙人物,眼下一朝聚头,也不过只是各自淡淡一颔首,神色却肃杀凌厉。
北漠荒凉,越过边境几座勉强尚存人烟的城池之后,便愈发苍茫萧瑟,放眼望去只有无垠黄沙与戈壁,风似刮骨百鬼哭嚎,更兼有玉枢阵留下的累累尸骨,让人不知是否身在无间。
等相凝霜调息完睁开眼时,她才发现他们已经过了坠天河。
回头是人间,往前是炼狱。
“前面便是潜魔渊了。”
方虞阁阁主姬云开口道,抬手扔了一枚符箓,驱散了周身萦绕的煞气。
“等下了潜魔渊,我们的气息便难以隐匿了。”衔月楼楚朔淡淡接话,“诸位可做好了准备?”
乌流捋了捋胡子,慢慢道:“入了渊,第一道关便是黑水河,听说那魔尊调了朱羽三部守河,可不好对付。”
姬云哼笑一声:“怎么?才一道河便难住了你?”
乌流斜她一眼:“我是说这黑水河得我来对付,诸位且后边站着等吧。”
相凝霜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没有出声,自己也在思量,黑水河有浮尸沉骨,弥漫恶瘴奇毒,确实得由药王谷的人来破。
她这么想着,叶子突然被摸了摸。
是洛长鹤。
他那只骨节精美而清瘦,指尖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正一下一下温柔抚弄着她,说不出是有意安抚,还是只是单纯的触碰。
相凝霜于是摇摇脑袋,也用叶子顶顶他。
洛长鹤微微一笑,半晌才开了口,语气却淡淡:“…苍宿已当头,进。”
于是华光一现,几乎撕破这灰黑雾气,众人飞身而下,横刀出剑坠于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