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潮声。
水声汩汩,幽幽暗暗流淌在昏黑旷野,说黑也不是全然的黑,只是昏沉,仿若日暮最暗时分潮水倒灌淹过口鼻,眼前所见的那最后一幕光景。
黑水河。
河岸对面朱羽卫乌铠冷光一现,于浮尸沉骨间悠悠然飘过来一个声音。
“…明明约好了下月十六,怎的诸位如此心急呢?”
是先前那魔修玉绮年的声音,姬云这个时候终于能骂个爽了,也悠悠然回道:“我姬氏若想杀谁,也轮不到旁人来挑日子吧。”
话音尚未落,两岸已经有刀光霍然一亮,血气轰然散开与乌黑雾气相交,乌流抬手飞快的结了个式,骤然爆起长风,吹散这灰红血雾。
“过!”
众人当即飞身掠起,十步一人,千里无影,硬生生破开了朱羽三部。
再往前,是魔族的三十六部行殿。
这是难啃的骨头,只能是硬打了,青玄真人拔了剑,当先便要走上前去时,洛长鹤却忽然抬了抬手。
“…等等。”
他示意众人停下,微微一抬眼,淡淡开口道:“观棋而不语?”
虚空混沌之处,突然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好听,声线温润清雅,语调却带一点淡淡的倦与冷。
“…贵客不请自来,倒要恕本座未能相迎了。”
相凝霜抿了抿唇。
这是温逾白的声音。
洛长鹤闻言倒是微微一笑,低下眼去拨弄持珠,淡淡回道:“无妨。”
温逾白似乎又笑了一声,调子很懒散:“到底远来是客,本座也不怪罪诸位,这样吧…殿内已备下薄酒,请诸位移步。”
话音刚落,四周的浓黑雾气便骤然散去,仿佛有双手拨云驱雾一般,现出一条路来。
顺着这条路看去,能隐约瞥到飞檐画阁,深深大殿,甚至有淡薄日光,青山流水,一天风露,吹落杏花如雪。
美好、安全、祥和。
像是沙漠中吞噬旅人的蜃楼。
而另一条路,则是原定的穿过三十六部行殿,再下三万六千级天阶,才能到达魔宫,也就是温逾白的所在之地。
要走哪一条?
众人目光幽微,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
姬云身为方虞阁阁主,自己本身就是个玩阵法起家的,对于奇门遁甲阵法造界的造诣可以说是当世第一人,此刻已经察觉出了些什么,悄悄负过手去,指着那条新出现的路,在掌心写了个阵字。
因着位置的原因,相凝霜是最先看到的。
阵?温逾白在这条路后设了什么阵?
她这样想着,却不由自主从心底漫上来一层寒意,有什么她忽略的、始终没能发现的危险正如潮水一般涌来,而她毫无所觉。
还没等她细想,姬云又将手换了个方向,指向原本那条路,在掌心写了个幻字。
天阶之上有幻境。
这点倒与之前的情报一样,魔域三万六千级天梯上有虚幻境,无论是求道修士抑或是凡夫俗子,踏上去便能看见求而不得只能于梦中相见的人或事,于是大梦沉沉再不愿醒,从梯上坠下粉身碎骨。
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姬云这样想着,眼神无意识掠过佛子衣袖,突然停了下来。
他们都知道佛子还带着位姑娘,但修行到了他们这个境界,对很多事都没什么好奇心与探知欲了,她也只知道这姑娘似乎是花木化灵。
花木的话……受虚幻境的影响应该不大。
姬云眼睛一亮,悄摸摸给众人使眼色。
相凝霜自己其实也想去天梯那里试试。
她对阵法实在不擅长,对付幻境倒有些心得,除此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直觉。
是的,直觉。
她此刻有种强烈的即视感,眼前的这两条路,就像是少时温逾白常逗她玩的戏耍,灵果只在一只手中,另一只则是空的。
玩这个游戏时,她总能猜对。
但眼下他们有一群人,没必要去赌那一半的胜率,大可以兵分两路,相凝霜便传音给了洛长鹤,简短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我去天梯那边,你们走这条路。”
话还没说完,洛长鹤便打断了她。
“不行,”他难得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魔域诡谲,虚幻境更是凶险万分,你一个人太冒险了。”
相凝霜摇摇叶子:“这是最好的法子……魔尊明显另有所图,而且我总感觉有什么危险已经迫在眉睫,这两条路确实都有问题,但必须得走一趟。”
“那便由我来走,”洛长鹤皱起秀丽的眉端,低着眉眼看她,“…阿霜,别冒险。”
他们两人争论之际,姬云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侧身低声去问一旁的衔月楼主:“南域洛城那方玉枢阵确实是破了对吗?”
衔月楼主颔首:“是,只剩下一片阵基的废墟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姬云说不出话来。
她只觉得脑海中有许多散乱的线索,却难以找到将其串联起来的那一根绳索,正苦苦思索之际,洛长鹤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倏然回过眼来。
他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话:“…只剩下了阵基?”
衔月楼主有些不明所以:“是…”
洛长鹤紧接着问道:“那最早出现在你门的那方淹血阵如何了?”
“也破了,只剩下阵基…”
他这样说着,电光火石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南域洛城,东境衔月,北漠魔域,三阵成七杀之势,而两阵已残,更聚煞气冤魂于另外一阵……
“活祭!”
衔月楼主脱口而出,而几乎与此同时,他们所处的地面刹那间分崩离析,天翻地覆,有冷而倦的轻笑声自虚空处传来,却乍起森冷青黑的千仞高崖,崖下是血污翻滚的万丈深潭,回荡着万鬼哭嚎之声。
幽冥无间,不外如是。
这一惊变来得太快,众人一时间都反应不及,站在最外边的青玄与姬云不慎跌下崖去,正要运气浮空之时,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这深潭暗河不对劲,重力极大连羽絮都会被拉得坠入潭底,任他们一身通天修为,却硬是挣脱不开。
糟糕!
这刹那间的天翻地覆光影缭乱,每个人都难顾自身,无人注意到这一恶劣事态,姬云于生死关头正欲奋力一喊,忽然便看到有衣袖一拂。
雪色,洁白,仿若破晓最后的那一际天光,拂动间暗光流转照亮沉沉山河。
尘散雾开,霜雪四溅。
一刹静窒。
洛长鹤微微一蹙眉,倏然收手。
雪色衣袖再一动,带起光影流转翻飞,生生带回了已经跌落崖下的两人。
姬云与青玄双双落了地,也来不及道谢,只是一面调息一面观察着眼前的变化。
地面的裂缝愈来愈大,正好将两条路裂为两半,原本天梯的那条路正越离越远,眼看着马上便要无法触及。
就是此时!
相凝霜狠了狠心,维持着原身的形态往外一掠,借了洛长鹤收势之力将自己一掼,以身做箭,狠狠砸落在对面。
掠起、借势、飞越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待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恢复了人身远远落在了对面。
地面彻底分崩离析,轰然开裂,不可及。
洛长鹤倒是在她跃出的那一瞬间便有所察觉,抬手便一拦,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他只挽了一袖的风。
相凝霜也摔得七荤八素,然而却第一时间踉跄着爬起来,远远朝洛长鹤做了个手势。
快走。
姬云的未尽之语她听得明白,魔宫地底有活祭之阵,一时一刻都不得再耽搁,然而温逾白又怎么可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条路后必然还有玄机。
总要有个人去。
她心底微微沉下去,却还是踮着脚遥遥对立在对面的洛长鹤招手,做出口型来让他安心:
放心。
她不会永远是被他护于掌中,由他血肉灌注生长的那株花儿,她也要与他并肩而立,也要去自己的路上踽踽独行。
但无论如何,她总会再回来的。
洛长鹤遥遥看着她。
昏昏天际有一轮晕着血色的月,渺渺而遥遥,他的眼也半隐在昏沉岚雾之后看不分明,她只能感觉到他定定注视着她。
这一刹那如此漫长。
下一瞬,他似乎轻轻叹息一声,衣袖微动,取下了腕上的乌檀木持珠,抬手一扬——
“砰”
大片大片的光影绚然炸开,仿若长夜将尽开千万般若莲花,潮涌浪卷四海俱平,梵音禅经一般的佛聆之声隐约响起,荡平万里魔祟。
相凝霜怔怔顺着看去。
是她前方三十六行殿的位置,即便前路茫茫未知,即便她或许一意孤行,他还是再一次纵容尊重了她的选择,却还是忍不住在临别之际,替她涤清前路。
隔着遥遥两岸,她仰起头,对他宛然一笑。
冷冽的风自崖底吹来,吹乱她散了一肩的如云长发,也吹乱他似雪似霜衣角翩跹,带起他身上独有的清冷而高远香气,仿若连绵雪山长风呼啸而过,山回路转,空留人影。
在这危急艰险关头,这一刻的留恋,已是奢侈。
洛长鹤随即转身,飞身而下,再不回头。
众人纷纷跟上,如虹如岚灵力散在黑青绝崖上的风中,袅袅。
相凝霜远远看着洛长鹤的背影,心中一刹那觉得恍惚,下一瞬才反应过来,好像这是第一次,她看着他离开。
他以往,总是远远看着自己的背影。
悲春伤秋只在一瞬间,她很快回过神来,一拍身下石板飞身而起,遥遥跃下行殿。
……
行殿已经由洛长鹤动过手,因此过得很轻松,她很快便到了天阶之前。
三万六千级,盘旋延伸直下,再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只是在空荡幽深地底之中蜿蜒,只让人疑心这路会一路通往无间。
相凝霜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没有执剑,也没有用任何法器,说到底,若是真的遇上了顶级的幻境,虚虚实实,乱的是眼,迷的是心,用什么法器也只是无用功。
更何况她是花木本体,虽说修行时剑使的好,但到了要动真格的紧要关头,他更习惯用自己的灵,或者说是五行术。
静了片刻,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提步,拾阶而下。
一级、两级,她每一步都走的快而谨慎,全副心神都紧紧绷着万分戒备。
然而几乎快要走过一大半,依然平安无事,没有任何异样。
相凝霜微微皱了皱眉。
她有些不安,然而已经走过了一大半,她也不能因为一点疑心半道折返,只好狠狠心,继续往下走去。
直到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衣摆迤逦过古银地面,才终于有了动静。
相凝霜抬起头,看向前方。
这才是真正的魔宫。
清夜无尘,月色如云,东风吹柳,杏花零落,仿若身处南域青山,一点也不似北漠幽冥。
而大殿深处,丹陛银座,座上有红衣人,一手支颐,一手斟茶。
盏是红瓷盏,莹润透亮,覆一层淡淡的釉,与衣袖颜色相映说不清哪个更艳些,一片秾艳中只有宽大衣袖下半露的手是白的,霜雪一般的白,骨节清瘦,反而显得冷。
而注出的茶水细细,水声泠泠悦耳,极动听。
他在殿中,她在门外,除此之外,无人。
相凝霜静了片刻,突然开口,淡淡问道:“你撤了天阶上的幻境?”
温逾白斟茶的手一顿。
随即他放下茶盏,挽袖抬眼,应道:“是。”
“看到来的是阿霜你,我便撤了,反正也拦不住,不过是让你多吃些苦头,何必呢。”
相凝霜微微一笑,不过却没多少笑意,反而换了话头没头没尾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过什么攻打正道一统天下的念头吧?”
温逾白闻言,慢慢的弯起唇。
他高居这魔尊座上,俯视那一殿的魔修鬼奴,看他们应下自己的命令,热血沸腾、双眼赤红,仿佛一统四州踏破正道的宏图已经近在眼前,他却只觉得可笑和倦怠。
他这一生被多少人追随信从,奉若神明,却只有这么一个亲手教养的小姑娘真正懂他的心思。
他轻笑一声,十分愉悦满足的样子:“是。”
相凝霜暗暗心惊,仍旧平着声音说出自己的猜想。
“无论是惊心动魄的衔月之变,血月旗一照乍起,还是其后雷霆之势攻出的三十六魔部,包括那三处玉枢阵,全都是幌子……你真正的一步棋,只是地底那方活祭,对吗?”
相凝霜说到这,不由得冷冷一笑:“我本来以为你只是能将不在乎的人当做棋子,却没想到你连你座下的兽骑魔军也能推出去送命当幌子。”
温逾白低着眼,挽着袖子清洗茶具,闻言微微一笑,十分温和的样子。
“阿霜,我教过你的,想要做成事便不能太贪心,谁都不能既得偿所愿,又毫无牺牲。”
那你他爹的倒是牺牲牺牲自己啊。
相凝霜心里暗骂,却没心思和他争论这个,只是冷冷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或者说你到底想用那活祭换回什么?”
温逾白低垂着眼,闻言没有回答,倒是轻轻推了面前的茶盏,温声道:“走了那么久不累吗,先喝杯茶吧。”
相凝霜气急:“温逾白!”
“嗯?”他含笑应道,“我还以为阿霜忘了我的名字了,没头没脑上门来找我讨说法,却连个称呼都没有。”
“好…不喝便不喝吧。”他看出她面上的冷意,也不再坚持,只是低着眼淡淡掠过案上摆着的茶盏点心,眼里浮起淡淡的惋惜,随即起了身,慢慢下了阶。
相凝霜暗暗一警惕,却听到他说道:“回头看,你身后流过的那条河便是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