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数日转瞬即过,很快便到了观星监预测的震期。
在金吾卫的督促中,各府中人都早早立在了府中空地上,而无所护持的普通百姓也被侍卫们领着,依次来到了一个地势平坦之处。至于那些贵重之物,则早已由自己主人移至别地。
香一寸寸燃着,百姓们相互偎在一起,人头攒动,如河流如海,密集却井然有序。
四周便是立守的兵卒,而妇人被围在正中的位置,轻声细语地哄着怀中哭闹的幼婴,偶尔还能闻得声浪鼓拨动之音。
在这样紧张却又莫名祥和的气氛中,众人望着侍卫手中的枪刀,一股安心之感油然而生。
所以即使后来他们脚下的地面霎时开始震动,都没有人太过慌张。
栖息于枯枝上的鸟雀骤然飞起,房舍犹如彼此相依般,伴着惊雷之声于顷刻间接连倒塌,发出阵阵轰鸣,绵延不绝。
这场地动持续了整整五个日夜。
在震动停下的那一瞬间,位处京城的人们看着满目的废墟,才真真切切的有了劫后余生的真实感。
初升的朝阳之下,数不清的百姓一齐跪在四溅的石块中,朝着皇城的方向行了跪拜大礼。
被兄长护在身前的姜岁绵透过院门望见这一切,轻轻唤了声:“二哥。”
姜南君又等了几息,才将捂在人儿耳上的手慢慢移开,“我在,岁岁不怕。”
姜岁绵揪住人的袖子摇了摇头,露出了个极软的笑。
即使时间已过去一世,她却仍清晰地记得上辈子地动发生时的惨状。
残垣断壁,哀鸿遍野。
没了雍渊帝的百般部署,京城才是真的人间炼狱。
而那时在永宁宫的自己,也差点殒命在断裂的横梁之下。
少女虽是笑着的,微弯的眸里却泛着些许泪光,水盈盈的,仿佛还带着苦意。
“岁岁...”望着这样的小妹,姜南君不知怎的心里蓦地一疼,难得慌了神。
“二哥,”他听人娇娇地唤了他一句,轻声喃喃:“圣上他真的是个极好的人呐。”
姜岁绵想,或许神佛之所以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缘,便是为了让她有机会将此事告知该告知的人。
小姑娘抬眸看向对面不远处,一袭紫色衣衫的沈菡萏正站在雪里,跟身旁的婢女细声说着什么。
姜岁绵有些庆幸,好在上一世她曾听沈菡萏抱怨过,地动前征兆那么明显,为何竟无人察觉?
正是有了她三言两语的提醒之词,姜岁绵此番才终于在各种游记地志里找到了两三踪迹,不至于直接冲到雍渊帝跟前,信口胡言。
沈菡萏察觉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回看过去。
一袭墨色的披风划破茫茫雪景,姜岁绵身旁的少年郎正为她举着伞,安抚般地揉着人儿的发髻。
明明现下雪小的很,那人却仍旧撑着那赭黄色的油纸伞,甚至大半都靠向了里侧的女子,任由雪花飘散在自己肩上。
呵护备至。
沈菡萏想不明白,明明都是女孩儿,凭什么姜岁绵就能如此好命。
她放在丫鬟臂上的手渐渐收紧,面上却扬起了个亲近的笑:“表妹怎么这样看我,可是在担心我吗?”
躲在兄长庇护下的小姑娘诚实地晃了晃脑袋,很是郑重地道:
“我就是突然觉得,你虽然不是人,但有时候还挺有用的。”
沈菡萏:???
这是在骂她没错吧?
此刻的沈菡萏怎么也没有想到,姜岁绵口中的有用二字并非是个形容词,而是...动词。
作者有话说:
注:【乡老有识者谓,曾见鸡敛翅贴地,犬缩尾吠声,鱼于水跃起...】等地动内容参考至《虞乡显志》卷十中所著内容,并有所改动,非作者原创。
第19章 瘦削
“表姑娘,厨房的大师傅已经按您给的方子将肉夹馍做好了,请表姑娘看看是不这般,奴婢好向姑娘复命。”
姜府小厨房内,青棠将由油纸包裹着的肉夹馍递到沈菡萏跟前,直到亲眼看着对方咬下一口,并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她方才收回自己略显强势的手。
“此番便辛苦表姑娘了。”小丫鬟把刚出炉的肉夹馍放进食盒,露了个不失礼的微笑,然后便利落地朝着厨房外走去。但在跨过门槛那刹,青棠又似想起什么般,蓦地回过了头。
“对了表姑娘,”青棠笑着迎上沈菡萏那一看就很僵硬的笑容,“姑娘说老爷最近偏爱重口些的吃食,希望您这次能教大师傅做道油大却不失清爽的。”
话落,小丫鬟也没管身后那人渐渐变得青黑起来的面色,提着食盒就离开了,背影很是欢快。
而被提了要求的沈菡萏...只觉一口血哽在喉头。
油大还要不失清爽,你怎么不说要五彩斑斓的黑呢?
无尽的悔意在沈菡萏心中蔓延开来。
所以她当初究竟为什么要为了姜家人那点虚无缥缈的好感度,巴巴送上去表露自己的关心和体贴?
还有姜岁绵,她不过是循例说些场面话罢了,那个蠢货居然当了真,还借此要求她弄些新鲜的吃食出来。
这下到好,每日要想出个新方子给人不说,还得在厨房里教这些低贱的奴才,直到他们顺利做出来为止。
她可是要做皇子妃的人,姜家人竟然把她当厨子?
实在可恶!
在又一次与厨房大师傅凑过来的那张大脸对了个正着后,沈菡萏试图勾起唇角,却发现她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为了不崩自己平日那副平易近人的温柔模样,沈菡萏随意应付了大师傅两句,便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匆匆离开了。
等多走远两步后,沈菡萏捂着自己气得发疼的胸口,恨不得往旁边的柱子上捶上一拳。
她的妆都被这些该死的油烟熏花了。
沈菡萏深吸几口气,却始终平静不下来,又怕动作太大被人瞧见,她便若无其事般搭上侍婢搀她的手臂,在人袖口下的嫩肉上狠狠拧上一圈。
小丫鬟疼得腿都在抖,可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暗暗垂下了头,习惯性地咬住了牙强忍着。
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小半刻钟,沈菡萏才放开了自己有些酸软的手,继续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不过那面色依旧黑的如同乌鸦一般,难看至极。
她的嘴唇开开合合,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
“啊啾!”
安静的暖阁的倏地响起了声哑哑的喷嚏,还不等伺候的几人反应过来,少女便又接连打了好几个,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停下。
守在旁边的秦妈妈紧皱着眉,赶忙拿过架上的大氅让人披上,又吩咐守在外头的小厮将笼内的炭火换成了火力更旺的新炭。
“无妨妈妈,我并不冷的。”小姑娘揉了揉自己泛着酸意的鼻子,出言阻住了关心则乱的秦妈妈,娇声打趣道:“许是沈菡萏在背地里正说我坏话呢,也不知她骂我什么了?”
秦妈妈望着人儿面上的狡黠之色,不由失笑:
“姑娘都知道,那怎么还要这么折腾沈姑娘,把人当厨子使唤?”
多少也是府上的客人呢...秦妈妈张了张嘴,还是没把最后半句说出口,只是不放心地给人压了下膝上的薄毯。
听完秦妈妈的问话,姜岁绵微眯着眼,解释得相当理直气壮:“我才不管呢,她自己要凑到我跟前的,不用用岂不是浪费?”
垂挂髻对称地垂在人儿耳朵两侧,再搭上藕色的绒花,衬得此刻为自己开脱的小姑娘活像只偷了菜心的小兔子,乖巧可爱,让人连大声跟她说话都有些不忍,更别说狠下心凶她了。
秦妈妈败下阵来,没驳她的这番歪理,好笑地摇了摇头也就把这事揭过了。那厢的青棠倒是从小厨房回了,她绕过屏风,向内间走了过来。
“不过我倒真有一点点好奇,沈菡萏究竟怎么骂的我,竟然这么管用,”姜岁绵边说着,边慢条斯理地拨开了青棠刚递来的油纸包,露出里头藏着的小东西,“学会了就可以用在萧祈身上了。”
贴身伺候的几人早已适应她家姑娘时不时要骂上大皇子两句的,反正屋里也没外人,她们劝了几次后便也全当自己偶尔聋上那么一遭。
小厨房揉面的手艺极佳,磨砺再三后连火候也掌控得恰到好处,刚刚烤制出来的馍内部丝丝缕缕的,一层叠着一层,外皮已然被热气烘得焦黄酥脆,里头却依旧软嫩。
捧着油纸包的小姑娘轻轻一口下去,待贝齿破开那浸了卤汁的馍,肥厚的肉香气便迫不及待地外溢出来。掌厨的人知晓人儿的口味,用的肉也更为偏精瘦些,但吃起来依旧是胶糯香滑,半点也不腻的。
“尝着倒是不错。”姜岁绵吃了一小半后便依依不舍地将手里的馍放了下来。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里头的内馅实在太足,肉满的都要爆出来似的,她实在是吃不下了。
她瞄了眼外头的油纸包,轻声朝丫鬟吩咐道:“早间便让人做这个罢,包的严实些,爹爹和兄长他们若是来不及用膳带上马车便是,不至于饿着。”
“那煎饼果子也吃了几次了,换点花样才好。”
秦妈妈笑着将茶几上的肉夹馍收了,又仔细开窗散去了味道,这才一脸感慨地道:“姑娘也太上心了,要让夫人知道了指不定得醋成什么样。”
青棠跟着煞有其事地点了头,“妈妈你不知道,老夫人和老太爷知晓这是姑娘特意让小厨房为老爷他们做的吃食后,转头就压下了老爷月例银子呢。”
可不就是醋了?
老夫人那还好,不过些许银子罢了,就是苦了其他几房的少爷,听闻前些日子总是被另外几位老爷嫌弃,瞅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三房的公子好一番打探,这才知晓父亲大人原是在恼怒自己生的怎么就不是个女儿?
得知真相后的几位堂少爷:...这好像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不如去向大伯问问能不能匀一匀?
姜岁绵被秦妈妈两人打趣得脸颊都染上了些许薄红,额间的淡紫花钿显得更艳些。
“妈妈你别闹我了,我当初不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嘛,后来伯父们都有了的...”
那日京城地震后,姜家父子几人非但没能稍稍歇息一二,反倒是比之前还要忙上几倍。别说脚不沾地了,明明都在府里,姜岁绵却愣是好几日都没能见到他们中的一个。
姜大人就不说了,赈灾济民,修葺房屋哪样不是所耗巨盛?他这个户部尚书都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用,好在后来又拖上姜卓卿一起,方才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姜南君倒是不用管这些,却是直接被拉去巡防了。
他们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哪怕回来也是深夜,小姑娘早已睡下了。而本打算归府的姜夫人因着路远山滑,又恰逢地动,不得不再在佛寺住上一阵。
家书都寄回来好几封,都是念叨自己宝贝女儿的。
姜岁绵看着父兄忙着这样,阿娘不在自己还帮不上忙,只能像地动前那样想着法的让他们多用些吃食,免得身子扛不住,好在还有沈菡萏送上来让她祸祸。
她可记得,上辈子在大皇子府里,沈菡萏捣腾出来的种类可多着呢。
思绪回拢,小姑娘拧着自己的手指,有些踟蹰地对着身前的秦妈妈道:“我就是担心爹爹和哥哥们,他们累了大半个月,也不知道瘦成什么样了。”
肯定衣带都宽了不少了呢,大哥前阵子还病了一场...
姜岁绵被脑海中的画面愁的眉头都有些皱了,也没注意到秦妈妈抽搐了两下的嘴角,以及小丫鬟那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看出少女是真的担心,秦妈妈叹了口气,岔开话道:“奴记得昨儿傅家姑娘递了帖子来,想邀您去赏花,姑娘去吗?”
算了,姑娘关心老爷他们是好事,还是不必戳破了。
被秦妈妈这么一问,正思索着的人儿不自觉地跑偏了,果断摇了摇头,“不去,妈妈拒了罢。”
对于姜岁绵的回答,秦妈妈也不意外,或者说她一开始就并不抱有什么期望。
她家姑娘不知怎的了,明明正是活泼爱玩闹的性子,却对那些个赏花赴宴游园通通没了兴趣,偶有的几个帖子也通通被她拒掉了。
以前好歹还会去宫中,现下竟然连贤妃宫里也不去了。
不过知道是一回事,真听到又是另一回事,总是待在院中不出去,这可怎么是好。
她抿着唇,试探着劝了句:“外间日头正好,姑娘也许久未出府了,不去傅家,去街上逛逛也不错。”
“奴婢听闻城内倒塌的茶楼什么的都修缮的差不多了,可见咱今上多治理有方。”
秦妈妈言语中不自觉带上了浓浓的敬意,也不知道是那句话戳中了小姑娘的心思,慵懒的小兔子慢吞吞地下了榻,竟是应下了。
“走吧,我们去瞧瞧。”
被答应下来的秦妈妈一喜,忙不迭地去取了幕篱来,倒是姜岁绵望着青棠,不禁又嘱咐了句:
“快到膳时了,我们在府外用了便是,但小厨房还是要备下吃的,免得爹爹他们突然回来还得饿上一阵,可不能再瘦了。”
小丫鬟面上的表情更复杂了。
姑娘歇下了没瞧见,她可是瞧见了的。老爷那模样...只能说和瘦沾不上半点边。
“姑娘,我觉得...”青棠思忱了下,最终决定暗示一二,以免到后头人忙完了,她们姑娘都认不出来。
小丫鬟伸出手,在姜岁绵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小小比划了下,略微委婉地道:
“老爷的衣裳,好像变得有些瘦削了呢。”
还是瘦了不少的那种。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以一当十
青棠暗示成功与否暂且不提,却说勤政殿里恰巧有人正说着与她类似的话。
“姜尚书的衣衫,是不是有些不合身了?”
工部尚书不过随口问了这么一句,殿中正埋头于卷宗里的诸位大臣却纷纷抬起了头。
殿中本就寂静,再加之为着赈灾一事,他们先前已不带停地吵了数个时辰了,从赈灾的人选到银钱的分拨,就没有歇下来的时候。这好不容易暂且喝盏茶休整一息,手中还得拿着雍渊帝传下的各省卷宗,思绪属实是有些涣散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抵除了政事之外,什么都能轻易将殿内众人的注意力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