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唤了的人抿抿唇,慵懒地翻了个身子,“无妨。”
不过是圣上觉得她还没好全罢了。不遵医嘱什么的,也不是头一回了。
她眼下是真的可以炖了给他做汤了。
*
宫内东侧,荷花池旁,一溜桃树开得正盛。姜岁绵踩着稀疏树影,半朵粉色桃花落在她发上,好看得仿佛像是特意簪上去的一般。
一炷香前,小姑娘被养心殿里绵延起伏的请安声吵了起来。
发现自己无声无息便入了宫的少女也没多少意外的情绪,只是领着小丫鬟偷摸就从侧门出了养心殿。
青棠落在她身后半步,低着声,似有些不安:“姑娘就这么走了,今上那...”
好歹也要等宫人通禀一声才好。
面对念念叨叨的贴身丫鬟,姜岁绵脚步一顿,伸出自己白皙的手腕在人跟前晃了晃:“你姑娘这几日都没有练字,要是就这么被逮住了,圣上又要按着我写了。”
还是先躲一躲为好。
她原还想着等出京了,欠下的债自然一笔勾销,谁成想没走成呢。
“但是——”
青棠记得之前她们姑娘也曾懒怠过,不,是不慎遗忘了习字帖,圣上可一个字都没说呢,还吩咐御膳房做了姑娘爱吃的金煎赤锦。
“没有但是。”姜岁绵娇娇地威胁说:
“青棠你要是再劝,我就叫你自个儿回养心殿了。”
小丫鬟身子一抖,赶忙捂住自己的嘴,泄了气。小姑娘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桃林深处走着,一边走,一边喃喃道:“这么多树,怎么就找不见一颗果子?”
不知是小姑娘愿念太深,还是运气着实不错,漫天桃花中倒真叫她寻得一棵结了果子的。
那株桃树比之其余要稍矮上些,模样也不似周围开了花的那般好看,但丛丛叶片下掩着的桃子却鲜明可见。
各个都足有小姑娘两个拳头那么大不说,外皮薄粉,尖尖处红意更深,看着就讨喜。
姜岁绵舔了舔唇,期待地看向自己的小丫鬟:“青棠,你会爬树么?”
被寄予厚望的青棠:“奴婢...试试?”
一刻钟后,姜岁绵按住想要再一次尝试的小丫鬟,沉默地绕到枝干最低处,踮起脚尖试探了下。
手腕上的铃铛被晃得响了响,少女望着头顶相隔犹如天堑的桃子,慢慢抿住了唇。
“这桃这么大,肯定不会太甜。”
青棠闻言愣了瞬,然后迎着自家姑娘的目光——轻笑了声。
这次小丫鬟是真愣了,着急辩解道:“姑娘我没有。”
她怎么可能笑话姑娘呢?
姜岁绵没应,只偏过头往左后方看了过去,树下的人见她看来,自然地拱了拱手,“小生肃示,不慎失仪,还望姑娘见谅。”
他衣裳颜色极为素雅,却是有些宽大,显得身形格外地瘦削单薄,一举一动又皆合规仪,叫人提不起多少防备的心思。
下意识往前凑的青棠都不自觉松了紧绷的肩背。
姜岁绵只是瞧了人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管他姓甚名谁呢。
被忽视的人也不恼,掩袖轻咳了两声,缓缓开口:“姑娘想摘桃子。”
“你有法子?”这次停在他身上的视线变得久了些。来人颔首,又侧身朝身后的随从低声嘱咐几句。
小厮很快消失在桃林更深处,“肃示”重新正过身,嘴角噙笑:“这树长在宫中,结了桃子也无人敢动,这才格外大了些,跟味道...”
“却是没有丝毫关系的。”
姜岁绵敷衍地点了点脑袋,“等我啃上一口自然就知道了。”否则甜不甜的对她又有何分别。
男子似乎叫少女直白的话语说得一滞,无奈地笑了笑便安静敛眉,不再撘话。
不多时,小厮远远扛着什么东西跑了过来,那物什原本算不上大,一道道褐色木纹分布其上,再一瞧时却如被抖落开的锦布,榫卯相合,稳稳地搭在了树干上。
其木梯的高度已然足以供人登至桃树最顶处。
姜岁绵往少年的方向望去,那人朝她淡淡一笑,“不过是闲时做的些小玩意,登不得台面。”
“你手很巧。”小姑娘摇摇头,诚实说道。
对方笑意更深,只是眉目间总透着些许虚弱感,稍稍闲谈两句后,他站在木梯旁,似是随意提起般:
“姑娘可要自己试试?”
姜岁绵看了那梯子两眼,仿佛是知道她在顾虑什么,男子用手往梯子的底端推去,木梯却岿然不动。
姜岁绵长睫微动,随即提起裙摆便踩了上去,唯独青棠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被人儿突然的举动惊得够呛:“奴婢来就好,姑娘快下来!”
这树这么高,万一摔了...
小丫鬟在底下着急上火,却又怕惊着少女,别说上手拉了,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敢太大,只能眼瞧着自家主子一步步往上走着,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姑娘...”
被主仆两撂在一边的少年公子轻笑了声,伸手按住了木梯一侧。
青棠现在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但也只能咬咬牙,跟着人一齐按住了梯子的另一边。可还不待她动手,一个水润润的大桃子就径直砸到了她怀里。
小丫鬟怔怔地抬起头,少女沾了花的裙摆掩在层层花叶间,颊边微粉,眉眼含笑。她手边蜜桃缺了一角,青棠仿佛嗅到了桃肉的甜意。
可任桃花夭夭,都不如这一笑来的让人动心。
她姑娘生的...可真是好看啊。
同一瞬,木梯下的男子眼神暗了暗,他的指尖不着痕迹地向下移了半寸,悬在两段木梯间的连接处。
肃示望着树梢上的人儿,悬而未动的手指轻颤两下,抚上了隐在纹路下的小凸起。
作者有话说:
岁岁:离京失败╭(╯^╰)╮
姜尚书: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出自杜牧《赠别》
第44章 三殿下
养心殿内, 半人高的奏章一点点向下消磨着。小太监弓身进殿,却不巧撞上大臣禀事,他本急促的脚步被迫一顿, 神情看着似乎有些慌张。
侍在帝侧的曹陌瞧了一眼人空荡荡的身后,不自觉皱起了眉。
他悄声往前走上几步, 避开大臣把人揪到外间, 压低声问道:“怎么了, 慌慌张张的, 姑娘呢?”
小内侍苦着张脸,“师父,姑娘,姑娘不见了。”
他颤着声,将探听来的事一五一十的抖了个干净。
曹陌听完, 脸色有那么一瞬的不自然:“姑娘从侧门走了?”
小内侍慌张点头, “师父,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知晓了。”两人这一耽搁, 里头的臣子刚巧请完安出来,曹陌笑着侧了侧身, 随后又打发走了小内侍,“你下去罢。”
说罢, 他在小太监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中绕过屏风,附在帝王耳边把那些话仔细复述了遍, 那是一字都没有差的。
待话到最末, 曹陌用余光瞥了眼雍渊帝的神情, 笑着道:“奴才觉着, 姑娘许是睡得无趣了些。”
“嗯。”雍渊帝朱笔未停, 话间却添了些难以察觉的温和。
曹陌嘴角的笑容更深了, 他磨着墨,趁机问道:“那姑娘那...”
雍渊帝:“由着她玩。”
大太监明白了,不再就着这个话题多言,脑子里已经开始在考虑养心殿里布置些什么了,嘴上却提的另一件事:“御膳房那已备好点心了。”
自那次地动后,大雍水涝旱灾不断,直到去年冬日方才堪堪平息,那折子都是堆得比山高的。
若帝王还似从前那般不思饮食,全靠着内力和汤药吊着,曹陌觉得就算自己把脑袋拴在腰带上也是万万不够的。
不过好在这么多日子下来,这位大太监在传膳方面上早已有了心得,他顿了顿,继续道:“可指挥使带来的半盒子点心却是姑娘特地给您留的呢。”
“更何况舟车劳顿,姑娘怕是会饿。”
雍渊帝批奏折的手一顿:“拿上来罢,等过半个时辰,再差人接她回来。”
曹陌面上一喜,忙应了句“是”,转身便打发人去把那点心盒子拿了过来,又吩咐膳房仔细多备了几样小姑娘爱吃的菜。
玩这么一阵,也该饿了。
小半时辰过去,炉上的糖梨炖得绵软甜糯,整个养心殿都沁着股梨子的清香气,小太监表情苦涩,胸前鼓囊囊的,好像抱了些什么,一进殿就颤着腿跪下了。
“禀圣上,奴才,奴才没寻见姑娘...姜,姜府还转送了帖子来。”
殿内气氛愈发安静,曹陌定了定,低声自语道:“倒是奇了,现下日头正大着,姑娘应是走的不远才是。”
雍渊帝眸光微抬,亦看了过去。内侍叩在地上,身前的帖子散落一地。
曹陌走上前,先是用拂尘敲打了下两次都没把人带来的小太监,训斥两句,然后才捡起几张邀贴扫了眼。
这一瞧,他倒是乐了。
“安远侯陈家的,伯爵府谢家的...”曹陌转回帝侧,口吻轻快随意,似玩笑一般道:“姜夫人藏了姑娘这么久,终究是没藏得住。”
雍渊帝瞥向他,曹公公抱着帖子,低声解释道。
“这些人家府上都有适龄的公子,也不知姑娘是什么时候显露在人前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先前因着林婉一事,虞氏再不敢轻易带人出府了,小姑娘又是个不爱挪窝的,先前可不就藏得好好的。
曹陌将手中擦过的请帖递上,笑叹道:“若叫姜夫人知晓此事,心头说不得还松上两分,待之后觅亲也不至于焦头烂额。”
一抹朱红的墨点顿在奏本上,雍渊帝面色未变,但眉眼间早失了之前的温和:“她何曾需考虑这些。”
嗯?小姑娘可要及笄了,姜夫人不该考虑这些么?
他瞧着贤妃娘娘也正等着这茬呢,不过今上似乎不想成全这门婚事罢了。
雍渊帝用的虽是疑问句,可说出来时却是陈述的口吻,还隐隐带着几分不快。曹公公到嘴边的话倏地一凝,突然也不敢说些什么了。
帝王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随手取过了最后一本奏章,金尊玉贵的手指轻动了动,养心殿外蓦地响过一声鹰啼。
而那厢的姜岁绵正踩在木梯顶端。
她嘴里含着块熟红的桃肉,身前还抱着几个粉中透红的大桃,皮薄得似乎都能叫人看到里头饱满多汁的果肉。
肃示指尖微颤,最终还是未曾动手。
待实在是抱不下了,少女又瞧了眼周身满登登的桃子,然后慢吞吞地往下挪了一格。
青棠忙不迭地伸手去扶,肃示亦是伸出了手,却是递出去了个竹筐。
是小厮刚刚一同背来的。
小姑娘动作顿了顿,犹如清泉的美眸直勾勾朝肃示看了过去,一副“你不早说”的谴责小模样。
肃示见状,笑了。
“姑娘还继续摘么?”
蜜桃一个个被放进筐中,勉强填了个底,倒莫名显得有几分空荡。姜岁绵被丫鬟扶着,先是在地面上来回踩了踩,随后才摇摇头,给了他回应:“下次罢。”
怪热的呢。
说完,她从人手中接过竹篾,半刻不停地转身便走,可还没等她走出几步,就叫肃示给唤住了,“姑娘等等。”
这时的青棠正忙着给少女拭去鼻尖的汗珠,姜岁绵微微一愣,侧过身去,罗帕擦过她脸侧,短暂地模糊了视线。
等人儿重新看个分明,对方已走到自己近前,她蹙起眉。
肃示似乎未曾瞧见少女眼中的抗拒,两人间的距离再度缩短,紧接着更是伸出手,好似想要牵住什么。
当然,他最后落了空。
“姑娘,”看着骤然离自己几步远的姜岁绵,肃示笑得很是无奈。他举起小臂,对准手背示意了下,“手。”
姜岁绵垂眸看去,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蹭红了,还有些细碎的红痕,表皮似乎渗了血。
应是摘桃子时被树枝给勾的。
她还没什么反应,被肃示点破的小丫鬟却惊呼着捧住了少女的手,心疼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然后着急忙慌地在身上摸索起伤药来。
但这一通找却是摸了个空。小丫鬟抖着空荡荡的袖口,急得快哭出声了:“奴婢没带药膏。”
“你随身带药膏做什么,是还嫌你姑娘身上的药味不够重么?”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姜岁绵叹了口气:
“青棠,这叫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伤的多重呢。”
她不过就是蹭破点皮。
小姑娘并不怎么在意,她本就是一碰就红的体质,肌肤较常人格外弱些,因此只是面上看着吓人罢了,实则都不怎么疼。
不过青棠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她盯着仿佛要渗出血的伤口,如临大敌。
肃示便是这时开的口。
“小生居所离这不远,伤药也备有一二,姑娘不妨去那歇上一歇,好处理下伤势。”他从袖间拿出方干净帕子,叫丫鬟先替人扎上,
姜岁绵瞧了眼自己还没有小拇指粗细的血痕,深深觉得对方对“伤势”这两个字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但不以为意的小姑娘终究是没拗过自家丫鬟,点头应了下来。
肃示也没夸大,她们沿着桃林走了不过数百米,写有“玄都阁”三字的匾额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姜岁绵坐在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周围一切景致摆件尽收眼底。
或者说着这屋子里本就没什么摆设,除了简单的桌椅,那些金玉之类供人赏玩的小玩意是一个都没有,只桌上放着一截似乎是雕刻到小半的木头。屋檐死角处灰蒙蒙的,许是久未被擦拭过,积了厚厚一层灰。
姜岁绵瞧着,脑里突然浮出个不相干的念头——
这屋似乎,格外的破,与皇宫有些不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