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从前他身上的气势只是摄人, 眼神看起来无情无绪一般的淡薄, 但总归还有几分人气;但此时,他的眼中却好像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
周身气息变得更冷、更厉,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再无半点人类的情绪。
话落,司娆久久没有回应。
厄命珠不满地道:“你说是不是啊,怎么不理人。”
司娆没有说话,传音道:【他受伤了。】
“他哪里像是……!”
厄命珠话一出口又连忙收了回来,看着周围的人忿忿不平地道:“你这都是滤镜,我看他现在的模样,比起先前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多了。”
司娆垂眼没有再说话。
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周身气势如山岳竦峙一般,幽深恐怖,如同身临万丈悬崖之上,只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夏温清的眼中如同沁了血珠,骤然如同狂潮一般倾泻而出的力量,泥牛入海一般地消失不见。
“你……”夏温清一开口,就如同泄了力道一般,一丝猩红得几近乌黑的鲜血从唇角流下,“你没受伤。”
他憎恶地看着眼前人,他身上的气势分毫不减,看不出半点羸弱。
“这都是你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只是为了诱我上当!”
苍淮轻嗤一声:“无名之辈,也配?”
他骨节分明的大掌反手倾覆,那些消失无踪的狂潮巨浪陡然倾泻而出,尽数还在了夏温清身上。
漠然的黑瞳之中闪过一丝厌恶:“万年前,龙族便不成气候,如今亦然。”
一来,他就闻到了那一股令人生厌的气息。
夏温清陡然被压弯了腰,猩红巨浪如同刮骨钢刀,近乎要将他身上的皮肉都冲刷干净,一旁的人想要帮忙,可夏温清就像是被隔绝到了某个领域之中,看似近在眼前,旁人却无法触及分毫。
他看着眼前人眼中不加掩饰的嘲弄和漠然,心中陡生一种苍凉之感。
从第一次见面,他便隐隐察觉到了什么,那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忌惮,根本不似从未蒙面的陌生人。
直至父亲死后,得到掌门令之中的传承,他才知道父亲的执着是为了什么。
他的身上竟留有一分龙族血脉,是以才能修为进阶如此顺利;父亲担心有朝一日他会破出封印,便连同宗门老祖一起,封印了他的血脉,让他看起来如同常人一般。
连同那一位,在长哭崖阵破当日便坐化的老祖,也是他的同族。
父亲未能遗传到这一分血脉,却不想竟返祖到了他的身上。
因为眼前人对异族的憎恶,父亲为了防止他出关之后赶尽杀绝,才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联同众人一起,将他诛杀。
却不想……
夏温清咬牙,喉间已是血气浓重。
他突地直起腰,笑出了声:“你也没什么了不起。”
有血从眼、鼻、耳中流出,看起来如同地狱恶鬼一般。
“身为战神血脉,遗传了强大的神力,却不过是借着祖荫罢了,若没了前人为你铺路,你什么都不是!”
“从前,各族簇拥在你身边,也不过是为了你炼制的神器;如今众人追逐你,也不过是为了你手上的神器……”
“为什么从各族手中收回了神器,却一直留在手中,不过是打算留着去笼络旁人罢了。毕竟,若没有那些令人垂涎的兵刃,又有谁会真心想要追随一个连天道都容不下的异类!”
“你就算真的不老不死又如何,你注定孤独终老,身边无一人真心待你服你,不过利益趋之!”
“跟着你的人,可要小心了,莫要哪一日,也被雷劫盯上了,落得个尸骨无存的境地!”
夏温清喉咙嘶哑,最后一句话,是望着司娆说的。
他的眼神之中带着浓重的憎恶,近乎都要沁出血来。
苍淮的神色原本始终淡淡的,看着他的眼神和看着一只脚下的蝼蚁没有任何分别。
唯独此刻,他的眼神有了片刻动容。
如同寒夜,骤雪。
刹那间,一点寒芒闪过,众人甚至看不清那剑是如何出手的,只看见雪似的一点弧光,连半分痕迹都没留下。
手起,刀落。
他淡声道:“说完了吗。”
夏温清仍双目圆睁地站在原地,只是脖间多了一丝血痕。
工整而平滑的切面,如同工匠在铁器上刻下的竖线。
片刻之间,生命力骤然流失。
夏温清的嘴仍在一开一合,只是已发不出半点声音。
但苍淮的距离,却可以轻易读出他的唇语。
他说的是:“我送了你一份大礼,好好享用吧。”
“嘭——”
他的身躯轰然倒地,血红的双目圆睁地看着天空。
那是透不出一丝光的天幕,是这魔域深渊千年如一日的基调,极暗、极冷。
周遭鸦雀无声,长清宫来的众弟子们1,也不知为何平日看起来温和儒雅的大师兄今日竟然如同地狱恶鬼一般,身上竟能爆发出节节攀升的强大力量。
可不论如何,他都永久地倒下了,再没了一丝声息。
有那胆子小的,膝盖一软顿时便跪在了地上。
一股莫大的怆然,席卷了众人心头。
他们是随着夏温清一同来的,他们不会……
也要永远地留在深渊之中,成为魔物的吃食吧?
众人战战兢兢地看向山岳一般危险的男人,可他竟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蓦然回头。
苍淮回头,正对上司娆微微凝眉的眼神。
她好似是正准备说话,可唇瓣微微翕动,可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司娆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身体疲乏得厉害,身体无力地向后倒下了。
厄命珠连忙想要伸手接住,却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忽地一阵风似的到了身旁,接住了软倒的司娆。
她呼吸平稳,安定地倒在手中,轻的好似云雾一般没有半分重量,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也只是像。
苍淮的神色倏然一冷,只觉那人的死法还是太便宜了。
只见数把冰剑忽地从天而降,带着常人无法抵抗的森寒之意,将躺在地上的夏温清扎成了刺猬一般。
众人皆是呼吸一窒,感觉死神都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多么睚眦必报的魔王,连已死之人的尸体都不放过!
众人战战兢兢,满以为下一刻这冰剑就会扎在自己身上,可预想之中的大发雷霆却并没有来临。
那股压在心头如同山岳一般的威压忽地远去了。
众人心头一松,只见面前空空,只余下陡然升高数十丈的魔气墙,再无几人的痕迹。
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才乍然惊觉冷汗已经浸湿了全身。
“我们……没事了?”
“可、可能是吧。”
“赶紧离开这吧,把代掌门带回宗门好生安葬了……”
“不行,我、我我有点腿软。”
“我也是……”
……
暗沉沉的大殿内,被数枚萤石点缀得如同白日一般。
周遭暗香浮动,奇花异草点缀各处,置身其间倒不似是在宫殿之中,好似到了仙界琼楼。
魔主扑在比人还高的古籍之上,一目十行地查阅着,身上冷汗近乎要将身上全部打湿了。
他如愿接近了魔王,却没想到是这种方式。
他们送上的祭品,成了魔王心尖尖上的人。
这本该是件好事。
可坏就坏在,出事了。
那一日之后,司娆便昏迷不醒,身上高热不退,周身灵力不时暴动。
可当灵力平复时,她看起来与常人一般无异,无论怎么看,查不出原因出在何处。
厄命珠也没有丝毫隐瞒,把这段时间遇到的可疑人和事都抖了个干净。
虽然最可疑地就是那天死去的夏温清,可魔主也被列为了头号嫌疑人。
厄命珠被倒吊在房梁上,还记着是魔主把人带了进来,阴阴地说道:“他歪门邪道的东西懂得多,夏温清是个正道修士,就算突然有一天生出了坏心思,这种奇怪的东西也不该是他随便就能找到的。”
“定然和他脱不了干系。”
魔主为了洗清嫌疑,自告奋勇要查出病因,已经扑在古书上快三日了。
司娆还没醒,苍淮的面色也日复一日地阴沉了下来。
魔主毫不怀疑,自己再查不出原因,他的脖子上也会出现一道血痕。
“查……查到了!”
魔主把魔域世代流传的歪门邪术查了个遍,其中包括各种上古禁术都没有遗漏。
这是一处偏殿,原本除了他,只有一个同样在受罚的厄命珠。
他被倒吊在房梁上,被裹成了蚕蛹一般,一边受罚,一边监视他。
却在他出口的刹那,有一道身影陡然出现在了殿内。
感知到那股森寒恐怖的气息,魔主还是禁不住有些腿软。
他忙道:“她的症状像是,古银族禁术中记载的一种向族中圣子圣女献上祭品的邪术。”
“为了使祭品全心全意地信仰圣子圣女,使信仰之力最大化,衍生出了一种蛊心之法。”
魔主跪伏在地上,没敢抬头,眼角余光却还是瞥见了面前的深黑长袍之上,交叠着浅色的衣袍一角。
——那名少女,如今在他怀中。
魔主咽了口口水,缓缓道:“中术者,外表看似与常人无异,也查不出蛊术存在的痕迹。”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噬,短则三五日,长则数十日,便会全心全意地恋慕侍奉之人。”
“甘愿为其赴死。”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魔主还在为自己找到了症结所在而振奋不已, 他道:“古银族将此咒术命名为同心结,意为至死不渝。”
厄命珠长久地被吊在房梁上,声音有些变形, 闻言轻嗤笑了一声:“这算什么同心结,一方恋慕至死, 一方只等着坐享其成, 这是明晃晃的压迫!”
厄命珠看魔主不顺眼, 不管他说什么都想顶上两句。
可话一出口厄命珠忽地觉得有些不对,莫名地觉得周遭凉飕飕得厉害。
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苍淮, 他的手中还抱着熟睡的少女,司娆昏睡的这几日,她便片刻没有离开过苍淮的视线。
哪怕司娆的卧房距离此处不过隔了几座宫殿, 但他还是不放心将人放在殿中。
厄命珠忽地有些讪讪:“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相处这个咒术的人其心可诛,定然是满肚子坏水的家伙……”
“和你们不一样, 不一样!”
他绞尽脑汁地说道:“你们情比金坚、情深似海、鸳鸯情深、比翼双飞……”
苍淮眉宇微蹙:“闭嘴。”
厄命珠吓得一惊, 登时便把还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苍淮看了一眼怀中的少女,颊侧泛起了薄粉, 呼吸平稳,好似正在熟睡中一般。
今日是难得的安静。
已经接连几日闹腾不修, 身上始终高热不断, 连半夜也没个安宁。
如今她终日熟睡, 偶有几句梦呓也无法连接成句。
怀中的人轻得好似云雾一般没有半分重量, 熟睡之中偶有醒来,会下意识地环上他的腰, 恍惚中竟给人一种被全心全意依赖着的感觉。
苍淮沉默半晌, 缓缓问:“对中术人有什么影响。”
魔主连忙翻阅古籍:“古银族使用这种禁书原是为了祭祀能够顺利进行, 并让祭品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所以中术者的情绪将在第十日达到顶峰,生出浓烈的效、效死情节。”
魔主念着古籍中的记载,饶是他见惯了各种阴毒术法,在此刻也不由得生出一种强烈的荒诞之感。
好似祭品被选中之后,就已经被打上了受祭者的烙印。
为了让祭品的作用发挥到最大,不惜以这种手段混乱祭品的神智,令人在混沌之中无知无觉地送死,还满以为自己是为爱牺牲。
饶是十方地狱里的阎罗也想不出这种阴毒的手段。
就算是受死,或是受折磨,都是在神智清醒中进行,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经历着什么。
生与死或许已无法选择,但至少神智和精神还是属于自己的。
可这种术法,不仅要人去死,竟是连为人的灵魂都要剥夺了去。
厄命珠听得浑身像是有蚂蚁在爬一般,奈何说不了话,只能幽幽地在房梁上晃荡。
在机制的静默之中,他终于听到站在原地如同雕塑一般的苍淮说话了:“此术何解?”
魔主喃喃道:“没有写解咒之法。”
“这样的族中禁术,通常都是不传之秘,能被收录在古籍之上已经很是不易,破解之法应当也不会写在这上面吧……”
唯恐面前人发怒,魔主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自己的措辞。
可最终他却什么话都没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殿中。
直到再没了声音,魔主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着已没了人影的空荡荡大殿喃喃自语:“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禁书难道不解了?”
苍淮不见,厄命珠也没了顾忌,冷嘲热讽道:“这都不明白?”
“上面没有写如何解咒,你就去找,找不到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魔主微微皱眉:“是这个意思吗?”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个生在中域、长在中域的人,修的都是寻仙问道的仙法,就算他身上的血脉有古怪,又去从哪里学来这些旁门左道的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