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怨正色,一字一句吐词清楚地说道:“苍淮曾数次遭遇天罚雷劫,并不施法阻挡,反囚天罚紫雷为自身淬体。”
宰怨眼角耷拉下来,似是回忆起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我也日日陪着他一起被电。”
“他以紫雷洗去怨气、煞气,取来世间的初生灵物为我重塑剑身,才有了我如今的模样。”
宰怨晃了晃脑袋,以本体形象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把干净得近乎透明的剑,澄澈得没有分毫杂质,比起天池里的水还要剔透。
任是谁来看了,都要眼前一亮,夸赞一声好漂亮的剑。
当时的宰怨是神冢怨气凝成,生得有些简朴,他大抵也没有什么用心雕琢的想法,看起来有些粗糙。
而眼前这把剑,却无一处不精致。
内里蕴藏的磅礴力量,比起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数道禁制与阵法如同水流、如同冰裂的纹路,嵌在剑身之中看不出痕迹。
厄命珠沉默了。
“他倒是大度。”
“引天罚雷劫淬体,甚至反囚天罚雷劫,行事如此恣睢,不死也难解天道之恨。”
“他敢做下这样的事,怕是早就做好要身死道消的准备了。”
司娆坐在原地,感受着体内原本属于他的力量,心底一片空茫。
“他这是为什么?”
“这还不明白吗?他觉得自己来路不正,动不动就引来天罚,而且天罚一日强过一日……”
“天地的意志都容许他存留于世,他怕是早就有了向死之心。”
司娆默然,这点她倒是清楚。
那个人好像对活着向来没什么实感,时常做出一些近乎自虐的行径。
“刚好又遇到那人下的同心结,要两人结契才能解……”厄命珠在原地踱步,他成为他心脏的一部分,这段时间的相处之下,自认也能把他的想法摸个七七八八。
“若他是神明,你二人结契便是共享寿命,天地同寿。原本那些老不死的东西自然不会愿意,可是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他应该不会不愿意。”
厄命珠有些懊恼:“我这些日子一直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他明明看起来很在意你,没有道理不同意这件事。”
“除非他觉得,他根本不会长久地留存在这个世上。”
是啊,他原本应该已经死了。
是一个契机让他得以留存在这个世间。
但是天道容不下他,处心积虑地想要诛灭异类。
不断降下的天罚,都是天道的示警。
他早已察觉,这个天地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也无法强留这个人间。所以他早就心存死志。
而在死之前,他做的最后两件事:
一是与她成婚;
二是强行忍受雷劫淬体的痛苦,将宰怨洗得干干净净。
他与宰怨近乎是一体的。
他们从神冢诸神陨落的怨气之中诞生,原本的来源就是无尽的怨气。
而他,却要生生地将这种不干净的气息抽离,留下一把干干净净的剑。
留给她。
司娆下意识的摸了摸锁骨,那里有一道浅不可见的齿痕,自醒来之后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可她记忆的最后一幕,却是苍淮珍而重之地在那里留下啃噬的痕迹,又似是不忍,动作变得极轻极轻。
“同心结,本是为了献祭。”
“两人结契可解此蛊。”
“而他……”
厄命珠蹲在地上,察觉了那些时日那人身上的异样:“逆转咒术,将自己作为祭品,献给了你。”
献祭。
司娆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
她拥有了苍淮的力量,继承了他一些记忆深刻的片段。
她看到他无涯的生命中,白驹过隙,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又走,大多不过一个模糊的面容。
唯有她,唯有她。
明明认识的时间不长,却在他仅存的记忆里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魔主回过味来:“意思是,咒术逆转,尊上反而成了祭品,而收到祭品的……”
他当即肃了神色,行了一个再庄重不过的礼:“吾代魔域子民,恭迎魔域新主!”
“吾等愿忠心侍奉主上,成为主上最虔诚的信徒,将主上的福音带向五湖四海,让整个修真界都匍匐在主上身下!”
……
好熟悉的台词。
总觉得依稀仿佛曾经听过。
厄命珠忍无可忍,一脚踹在他身上:“滚!”
“狗腿子、墙头草!”
“魔域深渊寸草不生,魔息影响着魔域的每一个子民,唯有主上才有涤清一切的力量,引领我们走向光明的未来。”
“既然尊上已陨吗,主上切记不可沉浸在悲痛之中,尽快振作起来,承魔主遗志……”
“唔、唔唔唔!”
魔主的话戛然而止,未说出口的话被封在嘴里,再无法吐露半个词句。
待人向来宽和的少女,此时蹙着眉,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杏眼之中好似夹杂着风雪。
本来还有许多话想说的魔主,顿时感觉被噎在喉咙里,无法再多说半句。
好可怕的眼神。
也……
好像。
魔主甚至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
司娆皱眉,觉得他们太过吵闹。
几人尚未回过神,就仿佛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出了殿外,沉重的大门“嘭”地在眼前合上。
宰怨通体剔透的剑身呆滞了片刻。
他自觉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在紧闭的大门前犹豫片刻,试探着往里面探了探。
没有阻碍。
宰怨化作一道流光钻了进去,陪在司娆身侧。
司娆这一待,便是一个月。
那沉重的大门始终紧闭,没有要打开的痕迹。
厄命珠一直在门口守着,面色沉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魔主时常深渊魔域两地跑,时常带回来一些外界的消息,并且向司娆请罪,请她原谅。
但是门始终关着,里面没有分毫动静,安静得像是没有人在一般。
司娆在做梦。
苍淮做事太过干净,当他做出这个决定,便没有给任何人留下挽回的余地。
他是铁了心要消散在这个天地间。
司娆学会了上古的造梦术,借着他残存的记忆片段,一次又一次的造梦,还原那些片段之后的完整记忆。
造梦,十分耗费心力。
饶是司娆继承了苍淮留下的力量,仍然有些支撑不住,时常昏昏沉沉。
有时醒来甚至分不清是身在梦中,还是梦外。
又一次醒来,司娆靠在床头,感觉头颅好像要炸裂一般的隐痛。
“宰怨,你说他为何要如此?”
躺在一旁的长剑沉默不答。
这样的问题,司娆已经问过无数次。
她只是想不明白,也不曾指望从别人口中得到什么答复。
她只是不明白,为何苍淮做下这样的决定,甚至没有问过她的意愿,就孤注一掷地去死。
留下她继承他的全部力量活着。
于是她每时每刻都在想,如果他还在,会是什么样。
于是她每一次从造梦术中醒来,望着周遭的一片空旷,心中皆是惶惶的寂然。
“宰怨,我有点想他。”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诸神陨落之后, 存世典籍大多失传。
那些记载着神族隐秘、术法、阵法的典籍早已淹没在时间的长流之中,随着众神的陨落一起掩埋。
所幸苍淮的记忆虽大多不过是一个片段,但他记性甚好, 每一次施展造梦术,司娆都能完整地将那一段记忆还原出来。
她走过九重天上的每一级台阶, 路过每一个或是行色匆匆或是闲适的仙神之间。
她也亲眼见到了, 那一段在苍淮口中不过寥寥数字, 却长达数年的黑暗历史。
对于曾经的神界,哪怕是苍淮留下的记忆也不过仓促一面, 就被父母送往了神族禁地之中。在之后大部分的记忆都是新的仙界。
所幸诸神陨落之后,大量典籍流失,但在彼时的仙界还是留下了只言片语的记载。
之后, 司娆只反反复复地对着同一个记忆碎片用造梦术。
她长久地在仙界藏书阁行走。
造梦术是基于苍淮的记忆还原的。
里面的很多书没有文字,是苍淮未曾看过的。
而有文字的典籍,大多都是完整的。从开头到结尾, 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
司娆抚摸着典籍上的文字, 想着当时的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境,怎样的动作, 怎样的神态。
“宰怨,书上说, 神族不死不灭。”
“纵使肉身消亡, 而元神永存。”
这一次, 在织造出来的梦境之中待了太久, 出来的时候,司娆险些一脚踩空下去。
宰怨连忙上前扶了她一把。
“可神冢里的那些……不也没能活下来吗。”宰怨喃喃道。
司娆摇头:“我在他的记忆里看到过, 当年他进入神冢, 便是以元神的形式, 也曾在里面看到很多老前辈对他说话。”
“但是他们……”
司娆蹙眉,感觉这样说好像不太好,但也找不出合适的词句。
“但是他们都有些疯魔了。”
他们心中存了太多东西,太多的欲念,和太多的失去,所以他们才有那般强烈的欲望想要复仇。
于是有了后面复生的苍淮。
宰怨的眼神澄澈如琉璃:“肉身消亡,元神会日复一日地在同一个地方游荡。执念深的,会日复一日地重复执念中的一幕,执念浅的,便是任由记忆渐渐变淡,直到完全消失。”
“等生前的记忆全部忘却,元神也就‘消亡’了。”
“纵使还存在,剩下的也不过是一团无知无觉的气。也不能算存在了吧。”
宰怨一板一眼地说道。
他是和苍淮一同在神冢的无尽怨气之中诞生的。这些关于神族元神的事,旁人或许不清楚,他却见过了太多。
他说的话,司娆好似全没听进去,只是抓住了一句话:“你的意思是,苍淮的元神也可能还在?”
“……”
“是,但是……”
宰怨的话,再次被打断:“当时我醒来,周遭很干净,没有他的元神存在的痕迹。”
“既然他当日死后,元神回归神冢,说不准现在他也……”
司娆眼前一亮。
宰怨瞪圆了眼,不知她在兴奋什么:“但神冢,早已被毁了。”
元神有地方可去的前提是有元神保留下来,而天道容不下他,他自愿献祭,将一身修为力量乃至血脉都赠给眼前人。
这种献祭之术十分霸道,魂飞魄散都是轻的。
如今就算找到一缕残存的元神又能如何?
他已经死了。
宰怨抽了抽鼻子。
他是剑灵化身,出世时候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苍淮。
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直都是他和苍淮待在一起。
就算很长一段时间里,苍淮都不喜欢他。
甚至有些讨厌他。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很久很久。
他身为剑灵的情绪本该是淡薄的,更何况他走之前重铸了他,用初生的朝阳之晶、初雪之晶、潮浪之晶铸成了现在的剑刃;还给他找了一个极好的主人。
这个主人说话温声细语,脾气很好,心底里也是一片云淡风轻的和缓风景。
他应当是开心的。
他应当是开心的。
但在司娆提到神冢的时候,饶是宰怨也不由地生出了一丝想法。
若是他元神还在……
……
“魔域真是太过放肆了!”
“这不过才几天,我们连情况都没摸清楚,他们已经在准备大肆修建女神像了,做人哪有做到他们这个份上的,简直有失体统!”
几个白胡子老头吹胡子瞪眼的,就差把‘魔域人怎么这么舔狗’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覆寒溪作为被临时推举出来的仙门首领,辈分远远不如面前的几人,此时听着他们争吵也是不发一语。
“可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从魔域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属实……”
“那一位确信是已经身陨的话,眼前拥有他的全部修为的,是我们中域的修士,如此想来也不必太过担心。”
“我们中域的正道修士,还能向着他们魔域不成?”
“是,她是我们中域的仙门子弟不错,可是她人都已经住到魔域深渊里去了!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摆明了心向着他们吗?”
覆寒溪缓缓打断了他们的话:“几位,现在说这些负气话有什么用?”
“现在应该想的是如何处理。”
“我们是继续放任不管,还是任由魔域人继续这样争取……我们的仙门子弟。”
他强调了“仙门子弟”这四个字。
但是众人莫名有些心虚。
那个人是他们加在一起都打不过的存在,如今继承了他全部修为的女子,他们自然也是远远赶不上的。
可是让他们放下身段,也像那些没皮没脸的魔域人一般,低眉敛目地讨好一个小辈……
他们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众人沉默不语,覆寒溪道:“当今修真界的最强战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那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