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野草的生命力最是顽强,生得柔弱的话,却需要付出无数的努力才能得以破土。
有些麻木而迟钝的思维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他想起了司娆。
他突然想看看她如何了。
他想起那双如同雨后湖泊一般的眼睛, 那眼神中是否还长蓄着雨水。
本以为已经了无牵挂, 就算彻底消散在这容不下他的人世也无怨无悔。
可此时,心中却蔓延出一点细微的隐痛来。
不可否认, 他想陪着她。
一起看初升的朝阳,一起看极北的冰原, 想看着那一双澄明的眼底清晰倒映出他的模样——也只有他。
或许一开始, 不过觉得这孱弱的人类竟有着如此蓬勃的生命力, 临时起意, 多看了两眼。
可这一刹那的留神,却已经无法再收回视线。
他生长在遍地焦土的炼狱, 却情不自禁地想要留下一点与整个世界截然不同的绿意。
从一开始的一点贪恋到之后的汹涌热意, 近乎是难以抵抗。
于是步步沦陷。
他早该离开这个尘世, 却因为这一点不忍,一留再留。
自从神魂永堕虚无,他很少想她。
怕想来想去,这已经只剩下残破神魂的躯体,生出更多的不甘。
已经很少想她了……
不过是每次清醒的时候想一想,被雷劈的时候想一想,飘到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想一想。
一点、一念,到底是汇聚成难以抑制的想念。
饶是苍淮也不得不承认。
他真的很想她。
很想再见她一面,看看她如今如何了。
泡在灵气馥郁的药液中的少女,睫羽轻颤。
找到了。
黑暗中有花朵在发芽,极孱弱的浅白色花朵,花瓣白得近乎无色,里面颤颤巍巍地生出一道浅白的神魂。
那熟悉的气息,令虚弱到近乎难以维持清洗的神魂悚然一震。
是司娆的气息。
无知无觉随波飘流的神魂停顿了片刻。
这一片虚无是专为过于强大的神魂所留,以防长久停留在人世带来灾祸。但同时这片空间原本也是一种禁制,神魂之力将在这里被快速削弱。
如针扎一般的痛意变得悠远而绵长。
“司娆。”
“神魂离体太久,你会死。”
初生之花中诞出的神魂缓缓靠近,带着某种微弱却恒定的光:“留把剑就想一走了之?没那么容易。”
“我不来,你这点魂就要散了。”
孱弱的浅色神魂化出丝丝缕缕的细线,如同花茎一般缠上那淡得近乎已经成了灰色的神魂。
“苍淮,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到,你不可以食言。”
“你不可以死,听到没有?”
在细线缠绕而上之时,苍淮陡然感到一股澎湃精纯的力量汇入神魂,那几乎已经淡得没有颜色的神魂凝实了些许,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结契。
苍淮沉默地感知着不同寻常的变化,自然也知道她做了什么。
“和一道随时会消散的神魂结契……司娆,你怎么敢的。”疏淡的语调,原本带着锋利之色,却因为虚弱而变成了含在唇齿的缱绻之意。
浅淡的白光黯淡了些许,司娆缓声道:“身化天地福泽,这数不清的雷劫……”
“你欠的,早该还清了。”
天空之中有雷霆积聚,电闪雷鸣之中,天地都仿佛沉闷下来。
“若天道还是容不下你,证明这天道不公。”
司娆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虽清泠得像是一阵风,却带着果决的力道。
外面积蓄的雷劫,忽地吐出一口黑烟,到底是没能落下。
苍淮被温和却坚定的力量裹挟,缓缓离开了那浓墨一般的黑色。天地如同一道铺开的画卷,在眼前展开。
曾经带他出黑暗的人,也带给他更深的伤痛与黑暗。
可这一次,好似不一样了。
虚弱的神魂重返天地,到底是支撑不住,昏昏沉沉陷入沉眠。
司娆提着一盏小灯,从水池里爬出来。
湿淋淋的水沿着脚边落下。
这次她连分神用灵力蒸干水分的精力都没有了。
一蓬紫雾在面前炸开,露出里面厄命珠不赞同的脸:“你怎么又进去了?都说了时间间隔太短,你到时候神魂受损谁都救不了你。”
“你不是还想让中域魔域一家亲吗,你信不信等你把自己折腾死了,这两边人转眼就能打起来。”
厄命珠嘟嘟囔囔地说着,平常旁边或许还会有个宰怨跟着点头附和。
但今天的宰怨却只是定定地望着司娆,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怎么了你们俩?跟失了魂似的。”
厄命珠不赞同地看着司娆白得跟纸似的脸色,嫌弃的拧眉:“本大爷掐指一算,你最多活不过三天了,还不快找个舒坦地儿多休息两天。”
“你这灯……”
眉毛挑得老高的厄命珠忽地顿了顿,望着司娆手中提着的八角琉璃小灯,里面是一团灰蒙蒙的雾气,其中的气息却莫名让人感到熟悉。
厄命珠咽了口口水,难以置信道:“你找到了?”
“嗯。”
司娆小心地将灯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把早已准备好的养魂阵法在一旁铺开。
琉璃宫灯中散发出微弱而忽明忽灭的光芒,养魂阵法一启动,里面的光芒顿时稳定了许多。
此时的司娆虚弱得厉害,她刚刚跟一缕虚弱得随时都要消散在人世间的神魂结契,共享生命,才勉强留住了那一缕神魂。
要将这样一缕残破的神魂完好地从那一片虚无之中带出来,司娆又耗费了不少。
此时她连动一动手指头都感到一阵从灵魂深处袭来的疲惫之意。
“等养一段时日,就送他去人间托生吧……”
司娆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知道他短暂的时间里,没那么快醒过来。
这仅存的神识太过破败,原本的躯体也已经化作了滋养天地的福泽不可能重塑。
只能暂时封却他曾经的记忆,重新为人。
待到神魂蕴养完全,便能解封记忆。
司娆也知道,她现在太过虚弱,继续留在这的帮助有限。
恐怕没等到他神魂养好,自己便先倒下了。
“回深渊,我要闭关。”
司娆说完这句话,眼前便有一道华光闪过,还停留在这个房间内的所有人都一同消失。
闭关不知岁月,那扇门不知在众人面前关了多久。
在闭关之前,司娆给整座大殿都下了禁制,寻常无人能够进去。
只有彻底和司娆气息相通的宰怨能够通行无阻。
于是宰怨有时候从修炼中醒来,便会往外跑一趟,给他们递个消息。
“怎么样了?”
问这句话的一般是厄命珠,言简意赅,眼神焦急。
“好些了。”
宰怨的回答也万年如一。
“什么时候能出来啊?这边压了一堆事呢……”
问这句话的一般是魔主。
宰怨诚恳摇头:“不知道。”
虽然宰怨的回答一向是没什么作用,但是能看到他从禁闭大殿中出来,无疑还是能给人以极大的安慰。
“闭关就闭关,还给魂也带进去了,给人看一眼又能如何了?”厄命珠愤愤不平的埋怨道。
“合适的转生名录我已经拟到第二百三十九遍了,再不出来这一次的又要重新拟定了。”
深渊重新开放,这百年里魔主忙得不可开交。
原本的雄途大志也在这些年看也看不完的公文中磨灭了个干净,此时脸上流露出一种社畜般的疲惫。
“吱呀”
森严的阵法如同水波般散去,从里面走出来一身白衣的人。
百年闭关,司娆面上的青涩褪去些许,身量拔高了些,看上去不再总是从前那一副长不大的少女模样。
如瀑青丝倾泻而下,随意地披散在肩头。
冰肌玉骨,当真好似是从天上走下的仙子一般。
魔主看了一眼,便连忙收回视线。
总觉得多看一眼都算是冒犯的程度。
他低头苦笑:“看来那些落成不久的神像,又要重新修了。”
司娆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是没多说什么。
她闭关这些年,的确能感到一股金色的力量,至纯至深,乃是民众的信仰之力。
其中也免不了魔主在民间不留余力地帮她宣传。
“我在闭关中感到这神魂修复完善,所以提前出关了。”
苍淮留给她的力量,在这百年里不断梳理转化,她此时已经能做到收放自如。
但是当年多次神魂离体进入虚无之地,到底还是留下了损伤,到如今也没能恢复完全。
在司娆柔和的力量托举下,那引魂灯缓缓漂浮着出现在眼前。
厄命珠眼前一亮,只见当年还是灰蒙蒙不成型的一团雾气,如今已经成了一团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光团,看起来凝实了许多。
厄命珠看了半晌,似是感慨般地说道:“看来你这些年闭关修炼,很是勤勉。”
结契之后,共享生命。
司娆愈强,这神魂的力量自然也就越发凝实。
更何况她修炼的时候,引魂灯一直放在旁边,恐怕也吸收了不少力量。
司娆定定地看着引魂灯中的光团,那一团似有所感地晃了晃。
从虚空中出来后,苍淮的神魂便一直在沉眠之中,至今未曾苏醒。
虽然知道这是正常的,但到底还是有些怅然若失。
司娆柔声道:“送他去托生吧。”
她说话时,身上那如同霜雪般高不可攀的气息顿时烟消云散。
第81章
魔主准备的投生名录, 到最后也没有用上。
司娆将神魂裹在一道承载着她气息的罩子里放了出去,让神魂自己去寻找契合的托生之体。
神魂兜兜转转,等到托生成功的时候, 已经又过了十年。
这十年里,魔域与中域的隔阂虽然没有完全消弭, 但因为魔域人的长相逐渐恢复正常, 行走在外也不会有太明显的特征。
两地划分的界限, 不再像从前那么清晰。
魔域深渊向外开放之后,由魔域向外收取“门票”, 放中域子弟进去历练或是夺宝,原本看起来还有些落后的魔域各城镇飞速发展起来。
打开了两地之间的壁垒,两地开始通商, 魔域特色的火魔石是上好的铸剑材料,因此带来了不菲的收益;而中域的灵脉是魔域亟需的,两地放下兵戈, 互相交换, 人与人之间的戾气都少了不少。
“现在的世道,真好啊。”
清晨薄暮之时, 魔域不论男女老少都走上街头,在每个城镇最中心修建的神像下, 虔诚祝祷。
司娆施了个障眼法, 隐没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 旁边的魔主还小声地絮叨着最近发生的事。
“这些神像……还是推了吧。”司娆看着矗立在中心的神像, 身着一身庄重的法衣和繁复的头饰,唯独面部被施加了法术, 始终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站在附近, 她能更清楚地感知到有金色的力量, 丝丝缕缕如同丝线一般连接着众人和神像。这纯正沛然的信仰之力,汇聚成点点金光,涌入她的身体。
“为何?”魔主不解,“信仰之力只有神族才能感知,于旁人是无用,但是对如今的尊上来说,应当是极好的力量来源。”
“尊上此前神魂受损,有虔诚的信仰之力作为支撑,方能好得更快一些吧。”
司娆摇头:“我并没有做什么,不值得这样的对待。”
“反倒是他……反哺天地的那一道福泽,致使修真界灵气繁荣百年,应该被铭记的是他。”
魔主当真做到了他从前说的。
魔域人都成了司娆最虔诚的信徒。
他们每日清晨祝祷,却不是对司娆有所求。
司娆常常能听到他们的祷词:愿神女事事遂心、岁岁康健、福泽万年。
这等全无所求的虔诚,令司娆感到无所适从,也觉得有些愧对。
她分明并没有做过什么。
魔主表情一肃:“魔域疲敝百年,是中域人眼里看不起的异域魔物,他们觉得魔域人生来便是凶残嗜杀无恶不作,魔域人走到哪里迎接他们都是鄙夷的目光。”
“是清除深渊魔息之后,魔域才逐渐有了现在的日子。”
“你看他们,他们面上是免于灾祸的安定。这样的安定是从前近千年都前所未有的。”
“因为魔域人生来丑陋,修行功法与中域不同,便处处被视为异类,龟缩在深渊一角的魔域生存,如今能和中域人正常往来,两边相处融洽,其中都是你做出的努力。”
魔主不似从前那般带着表面的恭敬,但心底只把人当成魔域复兴的工具。
他此时真情实感地感到感激,也真心实意地把面前的女子当成尊上。
他渐渐俯身下来:“我一直都知道,这些年你留在魔域,没有回中域,也没有回玄音城,是给中域的一个震慑,也是一个信号。”
“如今这一座座神像,便是魔域人的心理寄托,也是他们的依仗,这是一座受神明庇佑的土地,这便是他们立足当下的勇气。”
司娆住在魔域,并不代表她完全偏向魔域。
但这也能表明一个态度。
这个态度便是魔域人与中域谈判的底气。
司娆看着眼前虔诚祷告的众人,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年在神族禁地寻找那毫无希望的一缕神魂时,看见的那个婆婆。
那时的婆婆老态龙钟,五官都仿佛是个长各个的,没有一点和谐之处,寻常人看了或许会觉得丑陋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