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遣疏风的尸体呢?”她昨晚浴血奋战,根本没顾得上周遭情况。
“已经安葬了。”君奉天答道。“待白云教幕后主使者全部伏法,你再好好去祭拜他。”
奚长歌沉重地点了点头。想起并肩作战的侠客以一种那样凄惨的方式死去,蓦然见到师尊的那种欢喜也不由得淡了很多。
“昨晚那个剑者呢?”她想起自己昏倒前,有看到敌方剑者身受重伤,想是再无反抗之力了。
“昨晚被我擒回,吐露了不少□□秘辛。现在正被关押着,等罪魁伏首后一并问罪。”君奉天答道。
“那就好。”
在没见到师尊的时候,奚长歌游历江湖,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跟师尊分享。但现在毫无准备地骤然重逢,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你好好养伤。”君奉天起身,难得地夸赞道:“你们做得还是很不错的,昨日一役,好歹算是引出了白云教幕后的领导。那名血轮刺客身份已有眉目,今夜他们仍然会举行祀礼,到时候我会将他擒下,逼问其他主使者的下落。”
奚长歌张了张嘴,忽地翻身起床:“我也去!”
“你重创未愈,不宜再添新伤。”君奉天皱眉。
“已无大碍了。”奚长歌的态度有些倔强:“遣疏风就在我怀里生生断气,此仇我不能不报!”
“而且,我小心一点,不一定会再受伤啊。”她补充道,抓住法儒无私的衣袖:“这不是有师尊在嘛。”
君奉天无情地甩掉她的爪子,“你已经成年了,勿再作女儿姿态。”
“您可以当我现在十岁。”奚长歌梗着脖子说。
君奉天掐指一算:“但你已经二十七了。”
“???”奚长歌眼角沁出一滴泪:“师尊您对我年龄还需要算一算的吗?”
“只是算你下山历练有多少年了。”君奉天说。
奚长歌一时呆住。半晌才讨好地笑了笑。
居然已经十年了吗?……她都快要习惯了没有师尊的日子,以为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十年都不觉得怎么样,可是乍一见到,什么都掩不过那满腔的欢喜,她在师尊面前表现得还像是十年之前。
但现在她二十七岁,江湖夜雨游历十年的二十七岁。从前她可以毫无下限地对师尊撒娇,虽然师尊从来没理过——但现在却是不能了。
“哦,好吧。”她呐呐点头。转头又活跃起来:“不用担心我,师尊,我现在可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人,徒弟我现在很厉害的!”
“嗯,知道你很有名气了,浮生百年惜长歌嘛。”听到这个绰号,奚长歌脸一红,刚想表露下不好意思,又为师尊居然有关注自己的事情而沾沾自喜,却听法儒话锋一转:“但为何十年历练,武功进境却甚微?”
这一句话来得太过突然。奚长歌头皮一麻,却也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硬着头皮说:“是弟子最近练功懈怠了。”
“你在德风古道时,每日修习可从未有过懈怠。”君奉天直视着奚长歌的眼睛。这一双长居高位、执法判罚的双眼,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在这双法眼之下,她只觉得自己所有的伪装都形同虚设。
“可能……是江湖事太多,这些年四处奔波,常常静不下心来。”奚长歌避过师尊的眼神,给出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无论学武还是修身,用功皆在自身,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江湖事纷乱不休,你涉身其中,行正义之事,蹈儒道之辙,亦是修行。要坚守本心,寻剑问道,从始至终,时时反省,不可为外物所扰。”君奉天正色道。
“是,弟子知错了。”奚长歌一如既往的乖巧。
听闻此言,师尊面色和缓下来,转而问道:“此事过后,你可打算重返德风古道?”
啊,回去……么?奚长歌有些恍惚。她当年正是因为修为提升速度放缓而出门历练的,但是时至今日,尽管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但在修为方面她却几乎未有寸进,实在是不知道有何面目回转儒门。
但是,反正师尊都已经见到了,他也已经关心过自己的情况,那回去其实也没什么吧?她暗暗地想。不对,现在她还能以江湖事作为借口,回门以后还能说什么呢?长歌,为什么你修炼多年未有进益?因为我心神不定。那究竟是何事扰神呢?这叫她该怎么回答?
见奚长歌久久不语,法儒也就不再追问,打算给她些时间好好考虑。转而提到:“至于昨夜之事,为师不责怪你。解救同袍乃是分所当为,只是下次一定要谋定而后动,切莫心急坏了大事。”
“是,弟子记下了。”奚长歌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师尊并没有赞成她所作所为的意思,只是可能因为太久不见,不想一见面就责备自己,所以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仔细想想……自己似乎也好久没被师尊训斥过了。谁能想到,昊正五道一别,居然已经十年过去啊!
感叹归感叹,奚长歌完全没有在师尊面前作妖的胆量。于是恭恭敬敬地告谢。
“那今晚要同去吗?”她抬眼望师尊,眼睛闪闪发亮。
君奉天思考了一下。
“天黑之前,你若能将听道之剑找回来,便可随我同去。”
奚长歌一下子欢喜起来:“好嘞!”师尊能把自己的佩剑藏哪儿去嘛,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身上众多伤口牵扯之痛只是让她皱了皱眉,并不曾显出更难受的神色。在师尊面前撒娇怕疼也就算了,十来年江湖走跳,受伤这种事还不是家常便饭。如今这点伤虽然痛苦,到底不会致命,忍忍也就过去了。但和师尊一起行动的机会,可真不是随便就能得来的。
君奉天转身离开。他缓步迈出房门,看了眼挂在门口树上、装着听道剑的崭新剑袋,略想了想,一扬手,就把它丢进了更深的林子里。
使用时间较长的物品,往往都会携带其主人的气息,更何况听道剑是她这些年来行走江湖的本钱所在。循着一丝灵机牵引,她很快找到了挂在树林深处的宝剑。
她兴冲冲地背着新剑袋回来了。虽然听道剑本身不曾有丝毫改变,但是背着师尊送的新剑囊,她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尽管身上有伤,但在法儒同意下,她还是加入了晚上剿灭白云教的队伍。
祭祀之夜,再次面对那些偏执几近癫狂的民众,她又体会到了那种心被揪紧的感觉。就算这一次她不是单枪匹马,可在人墙之间她仍感到自己孤立无援。百姓们奋不顾身地扑上来,阻止他们擒拿祭司、破坏祭礼。她每次用气劲将之扫开,都感到一阵胆战心惊——那种感觉不是惧怕,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甚至是担心自己会出于愤恨而致人于死地——这些人怎么对白云教的教义那样坚信不疑?他们怎么会认为,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以最残酷的刑罚处死,就能获得神的降福?她甚至看到,有坚定不移的虔信者将自己不满一岁的婴孩进献给神灵,任由祭祀将无辜的孩童开膛剖腹,以此祈祷庇佑一家幸福美满。到头来,他们不怪罪真正的加害者,反而将怒火发泄在这些心怀正义来拯救他们的人身上。
只见一片动乱之中,黑衣祭司已经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愤怒的人群,就像一滴水落入海洋,转瞬即逝。正当他打算浑水摸鱼之刻,正法之剑挟着金色剑光,越过重重人海,不偏不倚钉在黑衣祭司面前。
“还不快束手就擒!”
法儒远远怒喝一声,起手便是一掌。
祭司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是掌风凌厉,眨眼间已到跟前。他还没来得及再度使出隐匿之法,就已经被这一掌击中,瞬间呕红!
“抓住他!不能让他杀祭司大人!”群众中有人高声呼喊。
这呼声很快就得到了其他人的回应,大家纷纷喊到:“祭司大人快走!”
“神灵会庇佑我的!我跟你们拼了!”一个男人目光狰狞,不要命地朝法儒等人扑过来。
奚长歌把身边发狂的百姓一个接一个地丢出去,但是顾及到他们只是普通人,终究不敢太过用力。放眼望去,正道群侠几乎皆为群众所缠,就连法儒也只能远远御剑,不敢动用极招。
眼见着人潮越来越拥挤,奚长歌心中一急,再想到这些人之前的所作所为,杀意已生。她长啸一声,不再留手,一掌出去,就将周围人震飞三丈远,她身侧顿时空了下来。
“师尊,吾来助你!”既然已经决心全力施为,她运掌如飞,真气里藏着暗劲,表面不显,但一旦打入普通人肉躯之内,就足够他们几天下不来床了。这样一来,法儒和群侠压力骤减,君奉天得以抽身,追击逃跑的黑衣祭司。
当夜,黑衣祭司——也就是前一天晚上率众围攻奚长歌的血轮刺客——用尽手段也没能逃过被法儒生擒的命运。众人不曾休息,根据先前获得的线索,接连捣毁三处□□据点,他们的老巢更是被一举拿下,三名□□高层被一网打尽,九名祭司只剩其三尚在遁逃。剩下一些零散据点,还要大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抓紧时间一一捣毁,免得白云教死灰复燃。
幸亏是法儒出马,才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干脆利落。所有人都这样认为,这让奚长歌也感到与有荣焉。大家马不停蹄地清扫□□残余,而奚长歌灰头土脸地给当时她伤过的百姓治疗。暗劲消除之后,自是免不了又遭一阵詈辱唾骂。不管他们说什么,奚长歌只是沉默不语。她已经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心平气和,但其实已经火冒三丈,恨不得一剑杀了这些愚昧之人。
但师尊的教导不可违背,她也的确不曾把书学到狗肚子里。所以她摁下杀心,一个接一个地治疗,嘴里半个字都不愿往外蹦。
白云教风波初定,祭拜过此难中牺牲的众位同道,奚长歌送师尊回转儒门。
临行前,她犹豫再三,问了君奉天一个问题:
“师尊,若有一日,您为拯救苍生而呕心沥血,但是百姓被恶人蒙蔽,江湖上充满对您的谤毁之言,您所守护的百姓甚至对你群起而攻之……那该当如何?”
她抬眼看向师尊,目光灼灼。
君奉天对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丝毫不感到诧异,开口不带有一丝迟疑:“行该行之事,受命于天,俯仰无愧。”
“这岂是一句无愧便能揭过的?”奚长歌眼神沉静,却有着掩之不住的迷茫:“这些年来,我救过人,也杀过人。有人知恩图报,也有人忘恩负义。我不贪求别人回报,只是不愿意救人性命却横遭忌恨。到底什么人该救、什么人不该救?若在出手之前,我便知晓此人要害我性命,也仍然当救吗?”
她沉默良久,像是在反思,又像是愤怒。
“师尊,我敬崇您,所以您所教导的我也都愿遵守,但是非要如此么?您为守护正义执法守正,就担保从不曾错判过一次吗?人人心里皆有一道准绳,若有一人,我认为他该杀,有人却认为他罪不至死。哪些人无辜、哪些人有罪,究竟是何来的标准呢?”
“长歌,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君奉天拍了拍奚长歌的肩膀,“这些年来,你受委屈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刀山火海里滚过一遭都不曾软弱的奚长歌,忽然就红了眼眶。
君奉天展开手中法典,示与女弟子看:“你了解法儒之名的意义,那你可知道《至衡律典》为何无字?”
“……因为律法自在人心。”
“不错。心无法,法便无用;心有法,何须律典?”君奉天合上律典,声音和缓,但却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心中有道,便依道而行。道不可离;可离,则非道也。”
“那即便心中有法,法人人心中各不相同,又该以何为是?”
“诚心正意,是法;忠信以交,是法;周而不比,是法;但行正义,也是法。无须纠结何者为是,何者为非,只求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君奉天照奚长歌脑袋上轻拍了一记:“儿时教你读的书,都忘干净了么?”
君奉天的话仿若长河流水,将奚长歌的心冲刷得一片通透。她已经好久没有听过师尊这样的嘱咐和教导,好像在无尽迷茫之间徘徊许久的旅人,终于摸到了一丝方向。她顾不得脑袋上挨的那一下,急急追问:“那我修文修武,上下求索,是为了什么呢?”
“遵圣人之道,修儒者之行。”师尊回答。“为师曾教过你的东西,每一条都已经化作你如今的道。只管依循本心而行,自会明白自己路在何方。”
此言一出,奚长歌顿觉豁然开朗。“师尊为守护正义,负法而行,那我便是执法之刀剑。师尊的道,即是我的道!”
君奉天一时愕然,不知道奚长歌为什么一根筋到这种地步,也不清楚到底该不该纠正徒弟的这种想法。他转念一想,这样好像也并非坏事。执法之途,师徒并行,也算是一桩佳话。
“那你今日随为师回去吗?”君奉天问。
奚长歌迟疑了下,最终摇了摇头。“还是先不了吧。我深觉自己心性尚有待磨练。等到我心境百经簸荡而无动摇,我自会回昊正五道,继续跟着师尊修炼。”
君奉天点点头:“那望你勤加修炼,不可有一日疏怠。” 奚长歌“嗯”了一声。
他随即一转身,袍袖飞扬,就此离去:
“正天地所不正,判黑白所不判,
犯人鬼所不犯,破日月所不破。
儒法、无情;
法儒、无私。”
第4章 天迹:奇怪的玩具制造商
君奉天把奚长歌完全想错了。
那日奚长歌说“师尊的道,便是我的道”,君奉天想的是,她会同自己一样,坚定不移地走向儒门至途。但是对于奚长歌而言,她是真的把师尊的道当成自己的道去坚守。师尊是法儒,她便也修儒;师尊执法,她便做卫法的刀剑;纵是有一天君奉天选择修魔道,她也愿意跟着师尊一起入魔。
当然后一种设想是不可能的。不过,奚长歌从此处走向了一道弯路:她把师尊在自己的道途中看得太过重要,结果兜兜转转,她仍不曾找到专属于自己、而不属于师尊的东西。
她只身在江湖行走,有时同人结伴,有时孤身一人。她以为自己堪破了迷障,从此武功进境合该一日千里。但是没有。她尝试过无数种方法,却始终不见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