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君奉天却始终不再见她。
昊正五道之外,幽界火云之灾方过,正道群侠四处奔波,寻求修复地脉之法。武林乱象频出,苍生罹难,连德风古道也遭波及。师尊和师弟都各有任务在身,近些时日,连羽阳也很少和她见面了。
好不容易一日,德风古道主事玉离经找到她,拜托她和羽阳去进行一项任务,她才又见到自己师弟。有一阵子没见,他剑法更精湛,气息也更圆融了,想是在众多任务之中收获不菲。不过她是师姐,当然还是要打头阵。奚长歌兢兢业业地履行做师姐的责任,一有情况,就先把羽阳护在身后。她们两个相互配合,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但是羽阳细心,再次发现了师姐身上的暗伤。
任务完成之后,羽阳几番纠结,最终还是没忍住,又问了奚长歌一次:“师姐,你身上的伤到底是哪里来的?”
奚长歌轻飘飘地瞟他一眼:“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我已经不小了好吗?”羽阳一脸黑线。到底什么时候,他大师姐才能正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个事实啊!
二十年?三十年?总不至于等他头发都变白吧?羽阳无奈摊手。
“最近你身上一直带伤,我上次问过你一次,你说是跟师尊对剑伤的……不过师尊最近不是一直有事吗?哪有时间指导你练剑?”羽阳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说真的,师尊他下手也太重了吧?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师姐你好歹算是一名战力,也随时有可能对敌的呀。”
“什么叫‘好歹算是一名战力’啊!?”奚长歌大怒,“你小子是欠教训了吗?而且‘是师尊伤的’这句话明明就是你自己猜的好吗,我只是没有否认而已!”
“喂,不要转移话题好吗?而且如果不是真的,你干嘛不否认啊!”羽阳气结。
“这……”奚长歌气势一滞,一时间想不到什么理由来搪塞。
“不许随便找个借口打发我哦。”羽阳说,“你不说,我回头问师尊去。他就算再忙,也肯定会关心你的情况的。”
哦,是吗?奚长歌忍不住笑了出来。师弟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像好多年前一样单纯啊。
“有什么好笑的?”羽阳一脸莫名。
“好吧好吧,跟你说说也无妨。”奚长歌习惯性地抬手摸师弟脑袋。她现在不踮脚就够不着羽阳的头顶,只好摸他后脑勺聊以代替。羽阳已经懒得打掉她爪子了,一脸的听天由命。她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我对师尊图谋不轨,所以被师尊抓起来揍了一顿。”
“啊?”羽阳一脸的不理解。
“……也不是一顿吧,是好几顿……后来那几次都是我自找的。”奚长歌摊手。
“对师尊……图谋不轨……是什么意思?”羽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艰难地问道。
“就是,延陵不折柳的书你看过一点吧?j没看也瞟过一两眼吧?像《佛前佛后》啊,《不再含苞待放的日子》什么的……就是那种图谋不轨。”
“啊?”羽阳先是脸色一红,然后又一愣,紧接着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到五雷轰顶。
奚长歌走在前面,随意地点了点头。
羽阳仍处在不可置信的震惊中,一会儿觉得师姐必然又是拿他开涮,一会儿又觉得她应该没胆量拿这种事开玩笑。一时间迷迷瞪瞪,心如乱麻。
“是……真的吗?”过了好一会儿,羽阳才又期期艾艾地问道。
“当然啊,我骗你干嘛啊!”奚长歌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吧?”
羽阳忙坚定摇头。又走了一段路,他才慢慢反应过来,明白自己可能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那这事,师尊知道吗?”他迟疑着问。
“……”奚长歌无语了。“你怎么回事啊蠢师弟,忘记我刚刚说这一身伤都是师尊揍的了吗?”
“哦!哦哦……”羽阳恍然大悟。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羽阳走得慢些,被落在后面。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是在做什么思想斗争。末了,他几步追上奚长歌,拍拍师姐的肩膀,像是下定了什么重要决心一样,坚定地说:“师姐,我支持你!”
“???”奚长歌愕然。她肯把这事告诉羽阳,只是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瞒着他也没什么意思。但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收获了师弟的支持,也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不管师姐想做什么,我都无条件支持!”羽阳道。
奚长歌哈哈一笑,一把搂住羽阳的肩膀,跟她并肩而行。“想什么呢,师姐没有什么想做的了。师尊快把我胆子都打破了,我还敢肖想师尊嘛!”
“况且,他早就已经表明态度了,只是我这做徒弟的太糟糕了,执念缠身这么多年都不愿放弃……”她拍拍羽阳的肩膀:“也活该浪费这几十年。”
那一年奚长歌一时冲动,觉得自己什么都想通了,风风火火地冲进昊正五道求见师尊。然后在师尊面前,她只是怂了一秒,很快又抖擞精神,不管不顾地把她这些年来的情意和纠结一股脑地倾诉了出来。
最后还总结一句:“徒弟数十年来行走江湖,叩问本心,如今终于云开月明。此生吾别无他求,只愿和师尊共问武道巅峰,携手道途。”
君奉天本来还以为她忽然回山门,是有什么急事求助,却没想到居然是这等事。徒弟真心实意地倾诉衷肠,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黑,眉峰也越聚越紧。但是奚长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她说完了,开心了,还满怀期待地等师尊一个回答。
“……不肖败类!”可没想到等着她的,却是这样四个充满怒气、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字。
奚长歌心里一凉。直到这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完全酒醒了,顿时如坠冰窟。她抬头看向师尊,看到对方眼里盛着雷霆盛怒。
“为师曾经教你的诗书、教你的道德,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你可还记得何为伦理、何为君子?你独自游历二十年,莫非这就是你修行的结果?”怒极气极,君奉天厉声斥问道。
奚长歌一时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做这个决定简直是昏了头。之前她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对师尊说出这样愚蠢的话来。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她一步都不愿再退。
“师尊所教诲的东西,吾全都铭记于心。”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让奚长歌抬起了头,直视盛怒的君奉天:“但夫子讲的是天地至理,情爱却无理可讲。我亦晓得此情败坏伦理、违逆纲常,但二十年上下求索,徒弟心中已经明了,这即是我毕生所求。况且浮生百年,青春有限,当行之事亦须趁早。师尊也曾教导过,行当行之事,当机立断。之前吾徘徊不定,蹉跎数年,已经辜负师尊教导,如今再不愿备受此心折磨。求师尊成全!”
“吾教导你的……便是此等歪理吗?”听完奚长歌的辩解,君奉天怒气更甚。
“是徒儿不才,辜负了师尊的教诲。但我已为此事纠结数十年,实在不想师尊对我心事一无所知。”奚长歌道,手心布满冷汗,还是挺起了胸膛,无畏地说:“望师尊能成全我一片心意。”
“奚长歌,你……荒唐至极!”君奉天气得拂袖。他执法儒门,见过各式各样的罪者,判罚也从未有过丝毫留情。《至衡律典》就在手中,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儒法无情,法儒无私。但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弟子,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却也是悖离纲常伦理的叛逆,这叫他该怎样审判?
君奉天转过身,不再看她,免得怒火攻心。“为师问你,你可知错?迷途知返,为时未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压抑着一腔怒气,冷声说道。
“徒儿知错,”奚长歌恭恭敬敬地答道:“但徒儿不愿改。”
“啪”的一声,正法剑鞘狠狠抽在奚长歌的背上,打得她一个趔趄。突如其来的痛楚瞬间席卷全身,但奚长歌咬紧牙关,把脊梁挺得更直,大声重复道:“徒儿知错,但徒儿不愿改!”
“啪——”
又是重重一击。奚长歌胸中气血翻涌,喉间涌上一丝腥甜。
“你可知错?”君奉天道。
“徒儿知错。”奚长歌道。
“那……”
“徒儿此心不改,此愿不变。”
君奉天紧攥手中律典,正法剑鞘再一次无情落下。奚长歌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扑倒。但她还是稳住了身子,只稍微晃了晃,丝毫不愿示弱,一双眼睛仍然不屈不挠地瞪着君奉天的背影。
紧接着又是一击。剑鞘无锋,但所携力量之重,让奚长歌浑身一震,唇角都沁出血来。
“师尊,我……我不后悔。”她慢慢擦去唇角的血,虚弱地低声说道。
“啪——”“啪——”,空气里连响两声,奚长歌一脚向前踏了一步,堪堪没有倒地。她笑了笑,又唤了声师尊。
“为师将你抚养长大,教你武功剑艺,诗书礼法,到头来你竟跟为师说这等荒唐之语——”君奉天转身面向她,语气里都是恨铁不成钢。
“都是徒儿的错。”奚长歌道。
“啪——”
“奚长歌,你忘恩负义,无耻之尤!”君奉天怒道。
“师尊对我,恩情天高地厚,长歌一日不敢忘怀。”她低咳一声,从容而坚定地说道。
剑鞘再出,轰然一击!这一下比之前都要狠都要重,奚长歌承受不住,双膝重重落地,吐了一地的鲜血。
“你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是,千错万错,都是徒儿的错。”奚长歌捂着闷痛的胸口,身子颤抖着,仍极力维持自己平静的语调。
明知道儒法无情,法儒无私,可她太过倔强,宁愿在这块顽石身上磕得头破血流,也不愿意转一个方向。
“师尊待徒儿已经仁至义尽,是我不肖,碌碌数十年仍不成器,只会惹师尊发怒。”奚长歌长拜在地,声音嘶哑。
以这样的刑罚加诸奚长歌之身,君奉天心中何尝不痛呢?眼睁睁看着奚长歌在他面前受伤吐血,他同样心如刀割。但他没得选择,他所行的道,也不容他对这种悖逆之事妥协。
“你若知错……”他再度开口。
“徒儿知错。”君奉天一语未完,奚长歌就快速接上。
君奉天闭了闭眼,沉默了一下,又说道:“为师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悔改……”
“徒儿此心不改。”奚长歌说。
正法剑鞘在奚长歌背上总共抽了十一下,直到她再也支撑不住,委顿在地。她口中溢出的鲜血已经将衣襟染红,一直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了,掌心露出几道月牙状的白痕。
君奉天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收回正法,摸了摸奚长歌的脉象,然后将她身子扶起,为已经失去知觉的她传功疏导,缓解内伤。等几个大周天行完,奚长歌的气息不再那么微弱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送至她在昊正五道的居处。
他把上好的伤药放在奚长歌床头,但想了想,又收了回去。然后,他再度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奚长歌卧床修养了多日,才勉强能下床走动。她再见到师尊的时候,发现君奉天一张脸冷若冰霜,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虽然严肃,但行事总不失温柔了。那以后过了几年,君奉天收了新弟子羽阳,奚长歌本来就修为停滞,这下在昊正五道的存在感就更低了。她分毫不恼,也绝口不提她曾经对师尊坚定的情意,每天只吃吃喝喝,看点话本闹点小麻烦,指点指点师弟学习,就这样潇洒度日。
她隐隐约约地知道,师尊约莫是要放弃她了。就算现在不明说,她的所作所为想必也已让师尊大失所望。因此在那一日来临之前,她还可以再放肆一点——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更糟的余地了。
第7章 修道尚未成功,师姐仍需努力
辣鸡师弟,毁我人生。
——来自一名没出息师姐的激情吐槽
这件事羽阳思考了很久。
虽然他四书五经都背得滚瓜烂熟,对儒家经义也颇有见解,但在他心里,师姐的人生比所有的伦理道德都来得重要。他暗暗埋怨自己,竟然对师姐一直以来的生活态度都没有疑心过。明明她数十年功力都未曾进步,可态度依旧悠哉悠哉,一点没有紧迫感。他早该明白,师姐的心里是藏着事的。他对师姐的过往了解得不多,她自己不说,羽阳也就无从知晓她经历过怎样的风云动荡。
如今他年岁渐长,但专心修炼,从没留心过男女之事。师姐喜欢看的那种话本他的确看过一两眼,虽然很快就因为里面过于露骨的内容而弃文了。他从没想象过,话本子描述的那种深沉爱情,居然会出现在现实里,而且正是在他身边。
为情爱而耽搁修炼数十年,而且恋慕对象还是自己的师尊,这种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让羽阳觉得蠢爆了。但既然是师姐,那一切都或可转圜。而且,他暗自幻想了一下,就算师姐变成师母,那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样子?
奚长歌上一次见到师尊金面,还是从仙脚回来的时候。这些日子以来君奉天致力于追查单锋罪者的下落,在昊正五道呆的时间屈指可数,再加上根本不想见她这个逆徒,所以一直都不见人影。这一天她跟羽阳完成任务,听说师尊刚回门内,羽阳就提议一起去关心下师尊。
奚长歌自无不可,只是不知道师尊愿不愿意见自己。进大殿时她走在羽阳的前面,但是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拜见师尊。”羽阳躬身道。奚长歌也跟着敷衍地行了个礼。
君奉天轻嗯了一声以示回应。他看了眼低眉顺眼、塌肩拱腰的奚长歌,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开始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