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不喜欢饮酒,但她学会了喝酒。无边杂乱的心思在她心头搅扰,让她不得安宁。人都说酒是钓诗钩、扫愁帚,这话果真不假。可是醉意再能解愁,却也只能给人片刻的安慰。清醒之后,眼前仍是一片迷途。
再迷茫的时候,她就在心里反复描摹师尊的道。“但行正义,俯仰无愧。”师尊所行之路无比明晰,她无数次幻想过能跟师尊并肩而行,而不是仅仅被他当成后辈护在身后。但在问道之途上,她只能不停追着师尊跑,拼尽全力想要离他更近一些。可实际上,她已经久久停步不前,一切奢望都成了泡影。
有一次,奚长歌好不容易解决完一个大麻烦,一连多日心情都十分愉快。她回暂居之处时途径一处山林,兴之所至,便在深林小径中饮酒作歌。不远处的树冠上呼啦啦腾起一片飞鸟,鸣声不绝于耳。夏风吹动千丛万叶簌簌作响,仿佛与她相互唱和。阳光普照,万物生长,天地茫茫之间,她挥袖振袍,拔剑起舞。遥襟舒畅,意兴湍飞,奚长歌吟咏前人的长诗短句,诗和酒一起涌入喉间,烧得人心头如沸。念着这些熟悉的句子,她又想起君奉天,想起师尊曾一句一句教自己背诗,学书,习字,练武。师尊传授的剑诀如同诗句,韵律无双;师尊演示剑艺时就如同泼墨挥毫,书画奇绝。
剑气挥纵横,潇洒一襟风,江湖千般事,都寄浊酒中。
一套儒风剑式舞完,她收剑而立,仿佛回到很久以前。昊正五道石柱耸天,威严庄重,而她立在练武场中间,等师尊夸她剑法又有精进。
但这里不是儒门。
师尊也不在这里。
想到这里,奚长歌顿觉兴致阑珊。她纵身飞上一棵高树,随手摘了长剑倚在枝叶间,眯缝着眼睛遥望当空的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仔细想想,现在好像也挺不错的。就算她武功十几年不曾进步,但就这样活得潇洒肆意,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她胡思乱想着,醉意渐升,不知不觉已经沉入了梦乡。煦暖日光洒在她的脸上,酒葫芦在她手腕下微微晃荡。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红日西坠,暮色四合。月亮升起来了,星辰也逐渐铺满夜空。夜风转凉,万籁俱静,四周只剩下虫鸣悠悠。
忽然间,一棵树树冠上微微有了点动静。紧接着,没有任何预兆地,一个黑影“砰”地掉在落满枯叶的地上。
“救命!”奚长歌惊叫一声。
尴尬。原来不是有人要杀她。好在这里是荒郊野地,没有人看到方才那一幕。奚长歌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揉揉眼睛,这才意识到夜已经深了。这下她酒也醒了,觉也饱了,微冷的夜风拂过,她只觉得头脑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于是她拍了拍身上的叶子和土,做了一个令自己后悔几十年的决定。
对君奉天的两名徒弟而言,天迹是只存在于传说当中的仙门师伯。奚长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君奉天要带自己而不是羽阳出门,但还是打起精神好好捯饬了一下自己,以表达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师伯的敬意。
“所以临出门前还要去沽酒,师伯会感受到你的敬意吗??”羽阳感到十分难以置信:“来不及赶回来怎么办?”
“敬意都在心里,师伯肯定能感受到的。而且我也不想的,昨天实在是忘了嘛!”奚长歌一脸理直气壮。
“要去你去,我不去。”羽阳抱着剑走开:“我还要练剑呢。”
“回来!你给我回来!!”但此时羽阳的修为已经不下于师姐了,而且躲避师姐的经验相当丰富。他灵活地一闪身,身化清光飞驰而去,只给奚长歌留下一个冷冷的背影。
奚长歌无奈叹气,摊了摊手,表示师弟果然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这么快就不听师姐的话了,师姐感到非常失落。
于是她只好一个人下山去了。从德风古道到最近的集市,御剑只在片刻之间。但没想到的是,她最常喝的“玉烧白”居然已经卖光了,要买只有“寄浮光”。她数了数自己的钱袋,顿觉一阵肉疼。
“老板,我之前明明看见还有的,怎么就不卖了呢?”
“嗨,今日李员外家举行盛筵,今天所剩的十几坛全都被人预定了。”酒馆小二表示自己也爱莫能助。
“你看,咱打个商量,匀给我一葫芦行吗?”奚长歌晃晃手里的酒葫芦,示意道:“人家宴请宾客,怎么也不会少这一葫芦酒的。”
“得了吧,少侠您也不是第一次来,就不用唬我了。”小二笑道,“谁不知道您那葫芦里乾坤大啊,没个四五坛能装得满?”
奚长歌叹气,这就是老客的无奈啊!她也没想到,只是打壶酒,还能生出这么多事来。悔不该昨日买了延陵太太的新书以后,又忍不住多下手了几本,否则现在也不至于如此窘迫。
就在此时,奚长歌忽觉一阵异样。她四处打量,但周围一切如常。她心有所感,扭头一看,果然见到皓首负剑的君奉天就立在不远处,正冷冷地瞧着她。尽管身处闲适的凡人村镇,他的身姿仍如青松般笔直。
奚长歌顿时一怂,不敢继续磨蹭,就把葫芦递给小二,叫他打半葫芦“寄浮光”。小二打好了酒,笑呵呵地把葫芦递给她:“六坛浮光,承惠二十四两!”
“……其实五坛就够了的,真黑。”奚长歌嘟囔了一句,接过葫芦重新挂在腰间,付钱的时候心都在滴血。
她快步来到师尊跟前,行了个礼:“师尊,咱们现在是去见师伯吗?”
君奉天见她过来,仍板着张脸一言不发,丢给她一个眼神示意跟上,转眼间已经化光而逝。
“诶等等我!!”奚长歌不敢耽搁急忙追上。师尊走得快,她拼命追赶,也被落下了远远的一段距离。好不容易赶到师伯的修炼之地,还没来得及感叹仙脚之高耸、造化之奇崛,就先扶着山壁开始疯狂喘气。
“御剑跟上。”君奉天冷冷丢下一语,随即浩瀚元功一运,再现仙门秘招,稳稳地乘风而上。
奚长歌不敢多言,照葫芦画瓢跟上。低喝一声:“天地行风!”真气运转间,剑风骤起,她紧随师尊的脚步踏风而上。
从山脚下仰望云顶,只让人觉得天高地迥,造化神工。但是真正要运功上去,才令她切身体会到仙脚究竟有多高。本来功力就已经在刚刚的奔波中有所消耗,现在更是捉襟见肘。远远望去,高峰云顶不可见,师尊身影亦不可见,奚长歌更觉气闷,只好以长剑助力。借助剑气之反震,她脚踏岩壁,飘摇而上。
但是仙脚之壁奇石交杂,很多地方完全无法立足。眼看着攀升了大半高度,仙脚顶峰已经出现在奚长歌的视野当中,可就在此时,她一个落足未稳,剑势用尽,尚未及提气,空中一个停滞,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了下去。
“完了。”奚长歌脑中一片空白。
下一个瞬间,耳边呼呼风声乍停。她趔趄了一下,忙稳住身子,才发现君奉天正揽着她的手臂,带着她扶摇而上。
师尊连眼神余光也不曾给她一个,奚长歌却悄悄咧了咧嘴角。不过片刻,峰顶已到。法儒放开她的手臂,向前一步,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多谢师尊。”奚长歌笑嘻嘻地说。
君奉天面色不动,道:“待会儿见到天迹,须行止有度,不可放肆。”
“知道啦!”奚长歌回答。不管在门内怎么乱来,在外面她总不会给师尊丢人。
【以下是天迹的小剧场】
“奉天,你终于记起来看望师兄了。”
天迹目光盈盈,“师兄受困天堂之门数百年,好寂寞啊!”
“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师兄你啊!”君奉天小鸟依人地靠在神毓逍遥怀里,眼里满是依赖。“我现在在儒门虽有尊位,可是都没人陪我说话了!苦集灭道四境,再加上霹雳平行宇宙,还是师兄待我最好。”
“呜呜……我的好师弟!师兄在仙门果然没白疼你!”天迹挽着君奉天的手,一时泪目。师兄弟二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师兄,我这次来看你,还给你带了礼物哦。”君奉天忽然想起来什么,“百年不见,师兄瘦得真让我心疼。”
他献宝似地一样一样往桌子上放东西。什么叉烧包、卤鸡腿、烤香肠、叫花鸡……凡是天迹爱吃的都应有尽有,摆了满满一大桌子。末了,还面带惋惜地说道:“本来想多买一点的,可是实在拿不下了,下次给你带更好的!”
“奉天!你真好!师兄好感动啊!”天迹感动得一塌糊涂,埋首在师弟的怀里呜呜大哭。
“师伯他是……一直都有这个症状,还是只在师尊你面前这样?”奚长歌被吓住了,缩在师尊的背后小声问道。她以往接触的先天高人,一个比一个睿智端庄,如天迹这般的,她还从没见过。
君奉天少见地叹了口气。
奚长歌顿时了然。难道这样的人,才能让师尊既亲呢又无奈吗?看来她之前在师尊面前还是太端着了。转念一想,是了,天迹前辈毕竟是他师兄,有辈分和武力值在。如果换了其他人这么矫揉造作、死缠烂打,估计早就被师尊抽飞到十里之外了。
君奉天一挥手,一道金光闪过,那个跟天迹甜甜蜜蜜的师尊瞬间消失不见,只剩一个小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奚长歌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被下了咒术的木头偶人。
唉呀,原来咒术不仅能用作杀人的手段,还能拿来演情景剧,妙用很多嘛……她摸了摸下巴,脑子里转过了一堆想法。
“你有空搞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多关心一下火云之灾。”君奉天道。“况且你前日才来过昊正五道,不是分别还没多久?”
“这不一样!”天迹大声反驳:“上次是我去看你!这次是你来看我!师兄解封多日,你也不说主动来看望,吾其实很伤心,伤心得都出现幻觉了。”
“而且我早知道你来也不会记得给我带礼物。”天迹叹了口气,说道:“所以见到你来,我特意给你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奉天你不感动吗?”
那咒术虽然已经失效,但是一桌美食仍在,看来并不是幻化出来的东西。虽然只是凡间的饭菜,但是一盘盘色泽晶莹,看上去煞是可爱。叉烧包揭开蒸笼,香味随着热气一同涌出来,诱人品尝。在这一桌丰盛的饭菜面前,奚长歌忽然想起来自己早饭还没吃。
“……闲话休提。”君奉天道,“此乃奚长歌,我的弟子。她初入门时天赋超绝,修炼速度极快,但如今却已数十年不曾有所进境,我试了诸多方法,皆无效用。所以带她来找你,你可能看得出来是何原因?”
奚长歌一怔,这才明白,原来师尊是为自己专程走的这一遭。她撇了撇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哦哟,我道是谁,原来这女侠是你的弟子啊!”天迹大吃一惊,晃到奚长歌面前:“奚长歌?”
奚长歌赶紧行礼:“见过师伯!”
天迹一闪身,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说道:“不错,武骨奇佳,天赋异禀,确实是练武的上上之材。不过你自己的徒弟你不清楚什么问题,反倒来问我?”
“你能帮到她吗?”法儒冷静问道。
奚长歌默默捏紧了拳头。
天迹又细细看了几眼:“也许是她身上有你不曾察觉的暗伤?或者心理上出了什么问题?我暂时看不出,不过你若让她留在此地一段时间,或许我会找到些眉目。”
君奉天微微颔首,问奚长歌:“你可愿意?”
奚长歌随便点了点头:“行,都听师尊的安排。”
听到她答应得这么干脆利落,君奉天反而有些惊讶,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听话了。不过他面上不显,只是点点头表示认可。“那长歌便暂留此地,云汉仙阁钟灵毓秀,对你修行有益。若有一二所得,便是好事。”
“是。”奚长歌答道。
“也麻烦师兄多加照顾,吾就此告辞。”君奉天对天迹说。天迹脱线归脱线,做事毕竟还是靠谱的。其实,奚长歌身上存在的问题他如今心知肚明,走这一趟,如果能有所缓解那是最好,就算没有,对她来说总归也是有益无害的。
“奉天!奉天你这就要走吗!带上这个叉烧包吧,路上肚子饿了可以吃!奉天哇!”天迹挥舞着包子一路喊一路追,但是君奉天已经不见踪影了。
“唉,我这师弟啊……”他一脸的怅然若失:“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正经了,一点没有受到吾的熏陶。”
“您说得对!”师尊一走,奚长歌顿时更加放肆。她对着一桌子美食狠狠地嗅了一大口,万分遗憾地说道:“面对这么丰盛的食物都无动于衷,简直不解风情。”
“嗯嗯,没错!”天迹表示十分赞同,丝毫没觉得奚长歌的话有哪里不对。
“师伯,有肉无酒,岂非憾事?您来尝尝这壶寄浮光。”她拔掉腰间酒葫芦塞子,狗腿地给天迹满上一杯:“今早刚刚打的,我排了快一个时辰的队呢。”
天迹十分受用,美美地品了一口:“果然不错,算是难得的佳酿了!没想到啊,我师弟的弟子居然是如此活泼之人,这样我总算可以放心了!”他跟奚长歌相视一笑,两人眼里都有着找到同道中人的快乐。
“师伯师伯,您刚刚把偶人变作我师尊的模样,看上去栩栩如生,若非相熟之人,决计看不出任何破绽。这是什么术法?”奚长歌一边狗腿地给天迹捶肩,一边好奇地问道。
“这个啊,是我们云海仙门之独门秘术,以借形之术,将一点灵机寄放在槐木偶人身上,再施以咒术,偶人便可化作被借形之人,外貌同原主一般无二,神情姿态、行为举止皆由施术者操控,几可以假乱真。怎么,你想学吗?”天迹道。
“想!!”奚长歌疯狂点头。
“那吃完饭,就先让我试试你的武功吧,让我看看你实力究竟如何。”天迹笑道,“你若是心中有事,也尽可以告诉我,我保证不跟奉天告密!”
“没有啦!”奚长歌洒脱地挥手,“我之痼疾已经根深蒂固,一年半载也难以排解,师伯不用太过挂怀。只要跟随师伯能有所长进,我就心满意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