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了抬眼,目光虚虚地落到半空,并不是看谢宁的背影,看得是明明灭灭的烛火。
房间的烛火已烧到一半,烛蜡滴溅在盏盆里,光线更暗了。
看着看着,许扶清想起了以前被母亲滴烛蜡在身体上的感觉,一滴一滴的,带着滚烫的温度,就滴在他戴着铜铃铛的手腕。
他伸手过去,却在半途被谢宁拉回来,“还疼吗?”
话音落下,她的侧脸被许扶清的长指轻轻地戳了戳,软肉微微凹陷,看着似乎有点儿可怜,他问:“谢宁,疼吗?”
谢宁一怔,“不疼。”
这是实话。
他笑着唔了声,冰凉的指尖又戳了一下她脸蛋儿,挪开,“这样就对了,我也不疼啊。”
被轻戳脸跟擦伤手流血是能比的吗?
这会儿谢宁倒是不太能理解他的脑回路了。
还有,他能不能不要把她当成小动物的捏来捏去?总感觉怪怪的,这种感觉在看到小时候的他捏老鼠后更加强烈。
下一秒,她又想通了,被许扶清当成小动物捏来捏去,总比什么也不是好。
原著里,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是掀不起波澜的死物,小动物起码暂时是活的,不作死大约就行,谢宁自我安慰能力很强。
“如果弄疼你了,记得跟我说一声啊。”这伤是她弄的,自然得负责。
许扶清不在意地颔首。
由于谢宁没什么包扎伤口的经验,所以只是简单地给许扶清清理了皮肤,再用白布不松不紧地绑住他擦伤的掌心。
在这期间为了尽量避免握手又看到记忆,只敢抬他的手腕。
待谢宁弄完这一切,才抬头,嗓音小小的,还有点儿缺水的沙,“包扎好了。”
许扶清慵懒地坐在床榻边,指尖把弄着小刀刀柄,层层叠叠的浓艳红色衣摆堆滞成一朵莲花,墨发束得有些松,几缕飘落,额间的伤口还没彻底好。
一秒、两秒、三秒……
没回应,谢宁内心忐忑。
借着黯淡的光,她偷偷地打量着他。
抛开别的不说,他长得跟他母亲确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眉眼神态,有不自知的勾人。
他母亲有种浑然天成的美,一颦一笑,都美得摄人心魄,身为女孩子的谢宁也喜欢他母亲的容貌。
但也只是单纯地喜欢他母亲的容貌。
对方的所作所为,她可是半点不敢恭维。
就是她还没在谁的记忆里见过他父亲许正卿一面,不知道长相如何,传言许正卿乃一代君子,行事做派光明磊落,备受西京人爱戴。
不过这种小说人物,大多有一个缺点,那便是一般死得早。
谢宁微微皱眉,觉得有些可惜。
良久,许扶清终于开口说话了,侧脸柔和纯净,染着笑,唇若涂朱般红,叫人挪不开眼儿。
“你睡觉的时候为何抓住我的手不放,是做噩梦了?你再不放开,我差点就要切断你的手了。”
明明语调是温柔的,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
无情至极。
谢宁收拾药箱的动作一顿,心想,其实有时候他可以不用那么实诚地说出想做什么的,大家心知肚明就行。
沉默了几秒,她自动忽略后面那一句话,“嗯,我确实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
许扶清静静地看她半晌,笑意不减,忽凑过来,微微俯身,两人呼吸交缠,眼对着眼,他眸光在黑夜里很亮,像是带着好奇。
“那你可不可以跟我说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噩梦。”
突如其来的距离拉近让她紧张,忍住想后退的冲动,唇瓣轻颤,缓缓吐字:“我梦到一口黑红色的棺材。”
撒谎容易被拆穿,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谎言,谢宁不敢,也不太想。
无论在哪个朝代,棺材始终是不祥之物。
小刀在他手上不快不慢地转动着,声线平稳,“然后呢?”
“然后我躺了进去,不久后棺盖就被人从外面关上了,里面很黑很黑,我只能听见老鼠的叫声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所以很怕。”
她看着许扶清,眼神没有闪躲,坦荡荡的,而少年面上没太多复杂的表情。
小刀忽地停下,不再转。
许扶清笑弯了眼儿,脸更加贴近了,他紧盯着谢宁漆黑的双眼,似乎在寻找着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找不到。
外面的雨停了,月亮却没再出来。
“那可真是一个有趣儿的梦,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怕。”少年的嗓音轻散在谢宁耳畔,低喃如情话。
她顿时无言以对。
许扶清唇角弧度不变,看了一眼她微颤抖的睫毛,小刀也放好了,慢慢地站起来,那用红色衣摆铺叠而成的红莲随之消散。
谢宁不禁多看一下。
他低头,神情是说不出的怪,两指扯了扯掌心包扎着的丑陋蝴蝶结,语气却没带情绪。
“算了,为了报答你帮我包扎伤口,我到时候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那里……我很喜欢,也很美。”
说到一半,他礼貌性询问她的意见,“好不好?”
嗯?有趣的地方?
她放好药箱,思忖片刻,应:“好,那就先谢谢小夫子了。”谁知道拒绝会不会触发什么死亡按钮,还是答应为好。
“对了,你是东京平溪人对吗?”
烛火忽地熄了一盏。
许扶清走到房间里的梳妆桌前,眼睛没有一丝温度地看着铜镜中倒映出来的自己和站在他身侧的谢宁。
他戴着铜铃铛的手抬起,细微撞击声散开,冷玉指尖先是掠过铜镜边缘,再碰到镜面,隔空地点在她的唇瓣上。
谢宁迟钝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点头如捣蒜。
“嗯,我是东京平溪人,怎、怎么了?”
揽天书院会调查弟子的身份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所以他知道她是东京平溪人也不足为怪,只是无端问起就有些怪了。
“你在东京平溪长大?”
“对,前两年才来的西京。”这次谢宁脑子转过来了,没迟疑就回了。
许扶清指腹描绘着她一张一合的唇,又问:“东京平溪有什么好吃的?”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就算是早有准备,谢宁也避免不了紧张地握了握拳,脑袋搜刮着说辞,“梅花包子和陈家油饼最好吃,以后你要是去东京平溪,可以试一下。”
少年面上挂着温柔到渗人地步的笑容,指尖滑到铜镜里的少女的脖颈,眼珠子转到一侧,“梅花包子和陈家油饼吗?”
谢宁一时摸不着头脑,却还是点头。
许扶清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她一眼,没再问其他,走到门口,推开门便离开了。趴在侧榻的应如婉不舒服地梦呓几声。
大雨过后,吹进来的风有些凉,谢宁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
距离安老爷死那晚已经过了两日,皎皎清月从树隙间洒下浅光,安府院中的假山淙淙淌流着水,明面看似乎如初。
谢宁跟在应如婉身边,听安府管家说话。
前日安府公子喝完药后,立即吩咐前夜发生一事一律不得外传,且丧事一切从简,对外说安老爷乃突发恶疾而死。
继而他拂退所有下人,把自己关房间里,一关便是两日。
虽说安公子素来跟安老爷关系不好,也恨他纳妾过多,间接地气死了自己的母亲,更别提他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那么多人,本就该一命偿一命。
但终究是血脉相连,导致如今心情复杂。
当然,安公子拎得极清,也没有怪许扶清,毕竟对方是自己请来帮忙的。
而安府管家担忧自家公子的身子吃不消,于是希望应如婉这位‘表妹’能够好好地劝一劝他,她自然不会拒绝。
应如婉听闻安公子不肯吃东西,心微动,亲自到后厨煮甜汤。
弄好甜汤,应如婉和另一名侍女送进房间给安公子,谢宁没有跟着进去,应如婉怕安公子看到她会想起不好的事。
谢宁守在门外,垂眼看了看颜色变成不深不浅青紫色的手腕,又抬眸看院子。
没想到短短几日就发生了那么多事,她还一直找不到可以获取卫之d好感的机会,但深知急也没用,俗言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上次答应卫之d晚上去许府送信给许扶清,竟然才增加了一个好感度。
谢宁无语地摇摇头。
夜晚清风摇晃,屋檐上一大早便挂满了白色的灯笼,一盏一盏间隔不远,全都点亮了,一片清冷无比的灯海。
周围的白色带子飘荡着,廊道时而走过两、三个安府下人,他们穿着颜色素的衣裳,窃窃私语。
慢慢地,没人从这儿经过了。
四下寂静,谢宁又站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
“谢宁。”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欢喜佛五
谢宁猛地一个激灵到处看,没瞧见任何人,脑子有些发懵,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幻听了。
不然,谁会在安府正大光明地叫谢宁这个名字呢?
直到从房间里出来的应如婉拍了拍她,才回过神。
在回去的路上,应如婉压低声音对谢宁说:“表哥答应我明晚出去,散散病气,但眼下不宜带太多下人,就你同我去吧。”
“他看到我不会再想起安老爷被砸死的事吧?”谢宁踌躇了几下,还是问出口。
应如婉停下脚步,“我刚才在房间里试探过他一二,应该是不会的,这件事大概揭过了,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谢宁点头表示知道了。
但在她得知卫之d和许扶清也会跟着去的时候,实属惊讶了,委婉地问:“安公子他,愿意见许公子了?”
不时有安府下人会经过她们身边。
应如婉声音更小了,也加快了步伐,“安舅老爷一事实属咎由自取,表哥是个明事理的人,自然不会怪罪许公子。”
听着应如婉一口一个表哥,谢宁都有种她真的是安府表小姐的错觉了。
谢宁晃了晃脑袋,跟上应如婉。
*
翌日夜晚,十里长街灯火辉煌,叫卖灯笼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回荡在街道上,各式各样的灯笼映得整个西京城亮似白昼。
人流熙熙攘攘,谢宁跟他们也在其中。
摆卖灯笼的摊子数不胜数,应如婉走到一位老嬷嬷摊前,拿起一盏荷花灯,还未待她开口,安公子直接给了银钱。
接着他们短暂地对视片刻,一起点着荷花灯。
卫之d站在一边,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揽天书院弟子接这类任务,最忌讳的便是演着演着,真的成了戏中人,生了不必要的感情。
而许扶清则完全当所有人不存在,自顾自地走到旁边名字叫三方斋的摊铺买糖。
谢宁对灯笼没太大感觉,兴致缺缺地看向不远处分割着两条热闹街道的河流,一艘张灯结彩的画舫缓缓驶来。
画舫上有不少女子,容貌皆不俗。
她们穿着薄薄的衣裳,大片白皙的皮肤裸露出来。
有些倚在雕花栏杆朝岸边的人挥动香帕,有些端坐着,手弹着琵琶或琴,给西京的几位风流才子助兴。
河道两侧洒下灯光,给画舫蒙上一层朦胧的金纱。
有一名女子缓缓而出,一袭大红丝裙领口开得很低,挽着美人髻,她走到画舫中央,慢慢地跳起了舞,衣袂飘动。
西京真是繁华昌盛啊,谢宁看着画舫美人,不由得感叹。
她正看得出神,许扶清抱着一小包糖走过来,微微偏头,视线掠过谢宁,也跟着看画舫。
他停了下来,似顺口问一句:“她很好看?”
谢宁半张脸映入灯海,就连睫毛也打上了细碎昏黄的光晕,迟钝半拍才回:“呃,好看的。”
“你喜欢她?”
“喜欢。”当然喜欢,她又不仇视美人。
许扶清似想起什么,眸底染着不解,指骨轻轻地摩挲着装着糖的纸,又问:“你也喜欢女的?”
听了这个问题,谢宁算是服了他的脑回路,同时也没错过‘也’这个字眼,疑惑地反问:“什么叫也喜欢?”
恰巧应如婉拉了谢宁一把,她也就没空听许扶清的回答。
应如婉将荷花灯往安公子手上一塞,“谢树,我们到对街去看点东西。表哥,你跟卫公子、许公子先到鸿雁酒楼等我们。”
安公子一脸宠溺地看着她,手捧着荷花灯,言语含担忧,不太放心,“表妹,当真不用我陪你去吗?”
“不用。”应如婉笑了笑。
谢宁看着已经恢复安静、正一边吃糖一边欣赏着大街上面的走索表演的许扶清,总觉得不对劲儿,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闻着自己衣裳上不小心沾染到松木香,微微蹙眉。
这也不怪她,谁让许扶清一言一行都极其古怪,没有规律可循,多留一个心眼儿终归是好的。
*
对街有个摊子人头攒动,不过大多是女子,应如婉带着不明就里的谢宁费尽千辛万苦地挤进去,周围满是浓重的胭脂水粉味。
“你好,麻烦给我们两张纸和两方帕子。”
谢宁闻声困惑地偏首看应如婉。
后者一脸你就不懂了的表情道:“我这不是要讨好表哥吗,趁这次晚上出来玩的机会打算用西京女子的法子,你想取得夫子的好感,也可以试试。”
摊子靠近一棵古树,只有一方长木桌子,摆满了笔墨纸砚,上面还有个雕纹镂空的箱子,装着式样繁多的帕子。
今晚是西京的牵缘节。
每到这个时候,未出阁的女子就会在姻缘树下写一封书信,然后夹着一方帕子送给自己有好感的男子,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原著没写这么细的东西,谢宁并不知道里头缘由,懵懂地站着。
本来就是西京人的应如婉没有跟她详细解释牵缘节,说完那句话就弯腰写好自己的信,拿帕子包住,再把笔递过去。
“到你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