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青打断他,“老先生,您看……看到什么了?”
“几年前的事了,”老叟搓搓手,又朝院内的棺材瞄了一眼,“那天我晚归,走到巷口的时候就听到了哭声,断断续续的,猫叫似的。我本来没当回事,可是走了几步,身体忽然一个激灵,记起严峰两年前已经带着他小妹离开家,现在严家就是一座空院。”
“空院子里怎会传出哭声呢?除非,除非是埋在土包下的那个人……”
“我本是不想过去的,可悲音时断时续,挑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也不知怎的,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站在了严家的院外。”
“喏,就是这里,就是这样扒住门,朝里一望。”
老叟说着招呼尉迟青出来,将那扇院门半掩,扯住他一起朝门缝里看。
“我看到了,”他两条花白的眉毛一抬,耸起一条深刻的纹路,语气也变得仓惶了起来,“我看到一个人,一个女人,背对着门朝坟包跪着,手上握一根惨白蜡烛,燃着豆大一点昏光。”
说着打了个哆嗦,“她的头发好长,没有束髻,披散着,一直拖到地上,发尾沾满了灰,像是刚从地底下爬出来似的。”
“我虽只在严峰的婚宴上见过那新娘子一眼,而且她还是蒙着面的,但我觉得那就是她,没错,身形就是她。”
“她就跪在那里哭,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我当时实在怕得厉害,所以一个字也没听清楚。我就像定住了似的,壮士,那种场面您或许不怕,可我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头子,却着实是被吓住了,直到,女鬼缓缓站起,冲我转身过来......”
“我看到了她的脸,不,那不是脸,灰突突的一团,哪怕上面月光笼着,都无法照亮那一团死灰似的面皮,而且,”他又朝门缝中一看,惊恐的眼神把尉迟青激得后背一凉,“而且她没有眼睛,是了,怎么会有眼睛呢?她的眼睛早被挖掉了呀。”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家,将门拴上,又钻到被窝中把自己死死裹住,耳朵却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那女鬼跟过来。所幸,一夜无事,第二日,我拽上几个邻居又到严家去了一趟,却发现院门是关好的,里面屋子,屋子中的摆设都和以前一样,坟包上的土也并未有掀动过的痕迹。”
“如此又过了半月,虽然我每日都细心聆听,偶尔还到严家门前窥视,但都未再听到哭声,自然,也没有见到严峰的娘子。”
“邻居们都笑我是吃多了酒,所以生出幻觉来了,只有我知道自己没有,因为此后的几年,每到那个日子,那个严峰成婚的日子,我都会听到女子的悲音,从隔壁巷中那间废弃已久的院落中飘来,凄凄惨惨,一如既往,只是我,却再没有胆子踏进那院子一步。”
说到这儿,他笑了一下,干巴巴的面皮皱得像枚老核桃,“今天,我听到了人声,还听到了壮士你钉棺的声音,这才敢壮着胆子过来一瞧,”说罢瞅了那棺材一眼,“这样好啊,虽然凶手还未抓到,但那小娘子的尸骨得以敛棺安葬,她心中的不甘总算能消解一二,但愿从此可踏入轮回,不要再留恋阳世了。”
老叟说完叹了口气,沉默半晌,眼睛方才对上尉迟青若有所思的眼神,“壮士,你是不是觉得我这里出毛病了?”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苦笑一声。
尉迟青赶紧摇头,“我只是在想,我那表兄为......为何多年不归?这次,也只是委托我来为他娘子敛......敛棺,可是当年他成婚时,曾......曾修书来说,他为自己寻......寻了一门极满意的亲事......”
老头脸色诧异,“回的,他没有你告诉你吗?只是他每次都不回家里住,只是到衙门询问案子的进展,督促官府的人尽快找到真凶。严峰可是深爱这他这位娘子,当年,他为了找到凶手,连科考都没有参加,四处奔波,后来听说在他参了军,也当了军营里的大官。我想,他不回家,许是因为近乡情怯,怕惹得自己再伤心吧。”
当然不是,他不见她,是因为自己的兄弟曾与她共结连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罢了。
尉迟青自是知道原因,但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打听出严峰的身份,幸运的是,他也多少打探到了一些。
只是,他脑子转了几圈,却依然无法从满朝武官中搜寻出严峰这么一号人物来,或许,那老叟口中的大官,也只是个无几人知晓的不起眼的芝麻小官吧。
第104章
尉迟青脑子转了几圈,却依然无法从满朝武官中搜寻出严峰这么一号人物来,或许,那老叟口中的大官,也只是个无几人知晓的不起眼的芝麻小官吧。
他叹了口气:我的好殿下,您这般瞒着守着,对我都不说实话,可不还是被那宋迷迭发现了?今后之事,可该如何是好?
用了饭,刘长秧没有离开酒肆,又点了些香饮果子,一边吃一边倚在身后阑干上,看楼下人声喧呼,灯火不绝。偶有路过的青楼女子,瞥见楼上这生得玉琢一般的年轻公子,冲他挥舞绣帕,眼波闪动如大漠中的星斗,他也只是默然浅笑,并不做其他回应。
只冲旁边的宋迷迭伸出手掌,也并不言语,直等到手心中被放上一颗剥好的蚕豆,才将那豆子送进口中,细细嚼咽。
“豆子竟这般好吃了?”宋迷迭已经剥了大半盘的蚕豆,指尖酸麻,嘴里便忍不住抱怨。
刘长秧于是终于回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洒下一片罕有的柔和,“我年少时,父皇常乔装改扮,带我到民间酒肆,一坐就是半日。我那时总盼着随父皇出宫,可以吃些时兴的菜式,看看宫中没有的新鲜玩意儿,觉得外面处处都是好的。”
他说着喝了一口香饮,“可是父皇当然不是出来找乐子的,他告诉我,为人君者,当多看看自己的子民是什么模样。子民乐,则君同乐,子民忧,则君同愁。子民之乐时常可以从朝臣口中听见,而愁,若是想传到皇帝的耳朵中,就不容易了,所以,需得亲自来听一听。”
宋迷迭又剥好了一颗蚕豆,递给刘长秧,“先皇有一颗慈心。”
刘长秧将豆子在指间摩挲许久,却未放入口中,就在宋迷迭以为他终于不想再吃豆子的时候,听到他用极小的声音道,“慈心害了他。”
宋迷迭心头忽然狠狠揪了一下,嘴角的抽动被她勉力压下,迟疑半晌,终于缓声道,“仁慈不是好事吗?”
刘长秧轻瞥宋迷迭一眼,没有回答,目光如迟暮的晚霞,渐渐隐去光辉,只说了一句很不要脸的话,“宋迷迭,这颗豆子看起来很苦,再剥一颗来。”
宋迷迭语滞,过了一会儿,指着剩下的小半碟子蚕豆,“我看着它们各个都是苦的,殿下还是莫要再吃了吧。”
刘长秧乐得嘴角扬起,方想说话,忽闻一阵略显稚嫩的童音,唱的却是李延年的佳人曲:“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唱曲的人梳百花分肖髻,穿白底蓝花小裙子,眼睛清澈,举手投足一招一式都有“佳人”的范式,但看上去,却比褚玉大不了多少。
“佳人”唱毕,便有一中年男人拿着只瓷碗下来,一张张桌子靠过去,求个赏钱。
来到刘长秧身边时,景王殿下从褡裢中掏出一吊铜板,全数放入碗中。
男人眼睛登时亮了,冲刘长秧连连躬身,回头招呼那小姑娘过来,扯住她的胳膊拽低身子,一同朝刘长秧行礼。
小姑娘做了个万福,起身时,目光被桌上的点心吸引,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舔舔干涩的嘴唇。
“坐下来一起进些点心吧,”刘长秧笑微微看父女二人,“不然怎么有力气唱曲儿?”
“怎好意思......”
男人连忙拒绝,他女儿却被宋迷迭拉到凳子上坐下,“我们公子不差钱,快来尝尝这香饮,蜜瓜汁调的,清香解渴。”
刘长秧看宋迷迭一眼,又对男人点头,“坐吧,你一个大男人能抗,孩子却是饿不得的。”
父女俩盛情难却,只能毕恭毕敬在桌旁坐好,吃吃点心,喝喝香饮,男人还拘谨着,小女孩却吃高兴了,话不觉也多了。
“蚕豆真是酥,香脆可口,姐姐我剥给你吃。”
宋迷迭张嘴接过,手在小女孩头顶摸两下,“乖。”
“姊姊你看起来不像当地人,”小女孩盯着宋迷迭看半晌,接着道,“我们也不是这里人,哦,不对,我们啊,甚至都不是大燕的子民。”
“你们从哪里来的?”刘长秧被她的话掀起了好奇心。
“苍南,”小女孩嚼着蚕豆,说得含糊不清,“都说要有战事了,爹便带着我逃到这里来了。”
苍南是大燕南边的一个小国,面积小,人口少,但是水土丰茂,民风淳朴,苍南国王高氏一族又一向对大燕礼敬有加,以“事大”尊奉,虽无宗藩关系,但每年都来往聘使,和睦共处,已有百年。
刘长秧自然知道炎庆皇帝要进攻苍南的原因,新皇登基,一要大赦天下,二要树立威信。大赦对内,用威则要对外。苍南虽然恭顺,但从古至今都不是燕的藩国,而论及作战,它又是大燕周边军力最为薄弱的一个国家。
不拿它开刀,又要拿谁?
“苍南距西诏这么远,你们得走上两三月吧?”宋迷迭见那孩子体瘦,将点心碟子又朝她手边推了推。
“好在一切顺利,”小女孩笑了一下,皱起鼻子,狠狠咬了口点心,“可我不懂,阿爹为何要带着我千里迢迢到这里来,都说要打仗要打仗,可我们有虚山先生,有他在,这仗怎么打得起来?他肯定会想法子救苍南的。”
男人在旁边哼了一声,“那老爷子现在都多少岁了,自救都不可能,还能救苍南百姓?”
小女孩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可虚山先生有弟子啊,过山风,先生将毕生所学都交给了她,她一定会想法子救苍南的。”
刘长秧手中的杯盏磕到桌面,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你说的虚山,是一百五十年前那个身佩四国相印,合纵抗燕的苏穆?”
那还是他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年代,燕当时虽还称为燕,却也只是中原五国中的一国。而燕国经过几代君主励精图治,任贤使能,国力日盛,当时的君主燕昭王刘玺便有了吞并其它四国的野心。
就在刘玺厉兵秣马,举国备粮的时候,有一个叫虚山的人却冒了出来。
说冒,并非是对他不恭敬,而是他的到来真的像那水中忽然钻出的气泡,无声无息,乍然出现,却搅动一池浊水。
无人知道虚山从哪里来,甚至,这个名字从未出现在各国士大夫门客的名单中。
但虚山这个气泡,差点斩断刘玺的野心。
他游说各国,先是得到楚文公的赏识,后出使宋国,提出“合纵”四国以抗燕的战略,并最终组建合纵联盟,佩四国相印,使燕十年不敢出兵潼关。
可是后来......
刘长秧抬起头,小拇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一下,“虚山先生不是死在齐国了吗?所以此后才有燕一统天下,怎会又出现在苍南?”
男人摇摇头,“他没死,那次刺杀虽然差点要了他的命,但是他最终活下来了,一路奔逃至南苍,在一处山谷中隐居下来。只是从此,他隐于世外,再不做那将天下至于棋局,左右列国存亡的事情。这次,若不是苍南有危,他为了报答苍南这一方山水对他的恩情,恐怕,也是不会出手的。”
“他得有一百五十,不是六十七十岁了吧?”宋迷迭掰着指头数,“那不是老成神仙啦?”
刘长秧没理会她,继续对男人道,“你方才说,他有一个弟子,叫做‘过山风’的?”
男人“嘿嘿”一笑,“公子,其实我说的这些,您大可不必当真的,因为这都是些传闻,咱们住在苍南的人,也未曾见过虚山先生,更不要提他的弟子了,说,”他笑一下,眨眨眼,“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这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本事?还等抵挡得住大燕的千军万马不成?”
“小姑娘?”他女儿“嘁”了一声,眼底满是不屑,“我还是小姑娘呢,但不是每个小姑娘都是‘过山风’,苍南黄泉谷中的‘过山风’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她是打败了毒五步,成为虚山先生唯一弟子的人。”
“毒五步?”宋迷迭塞一颗蚕豆到口中,嚼了咽下,“这名字听起来挺吓人啊?
“五毒俱全,”小女孩眼神忽然生出几丝惧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采花大盗,偏武功还极高,这里也好使得很。”
她指着自己的脑袋,继续道,“听说,他本是侯门里的贵公子,因父亲犯了事,被判满门抄斩,他虽逃出,但是亲眼目睹了家中男丁头身分离,女人们被士兵玷污再杀害的景象,自此性情大变。”
第105章 梦境
刘长秧朝前俯身,胸口靠在桌沿上,眼睛亮亮的,像是藏着星星,“说说过山风吧,我以前也曾听过这个名字。”
“殿下听说过过山风?”宋迷迭已经把蚕豆吃得见底了,却还是没有停下。
“就在老君沟,”他看他一眼,“听红婆婆讲的。”
小姑娘咽口唾沫,端端正正在凳上坐好,神采飞扬地继续,“过山风从小在黄泉谷跟着虚山先生长大,后来,毒五步来了,两人之间便有了争斗,都想成为虚山先生的关门弟子,所以,虚山先生便让两人进行了一场比试。”
她像背书似的,一字一句道,“虚山先生精于人心明暗,深谙刚柔之势,通晓纵横捭阖之术,独具通天之智,想成为他的弟子,自然也不能差。所以过山风和毒五步从纵横之术斗到兵法研习又斗到阴阳百相,都没有斗出个结果来。”后来,见文不能分出胜负,虚山先生只能让他们比武。”
“虚山懂武艺?”刘长秧眼角微微一抬,“这倒从未听过。”
“公子听过的只是虚山先生遇刺前的事情,可在那之后,以前的苏穆就死了,他懂什么,会什么,做过什么,世人皆不清楚了,就连我们苍南人,也只是听到那些偶入黄泉谷的小孩子,带回来的一些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