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换做旁人,早一头雾水,褚玉却听得明白。
“尉迟大哥,你也去歇歇脚。”她拽尉迟青的手臂,冲他轻轻点头,尉迟青于是会意,又看了那依然端坐于椅上的刘长秧一眼,这才叹一口气,抬步离去了。
褚玉听门关上,方才慢慢踱到刘长秧身旁,顺着他的目光,一起去看脚边被窗外枝叶揉碎的一地月光,许久,才将手搭在他因为沉默而变得些许僵紧的肩头,轻叹,“可怜的元尹啊。”
曦光微明时,褚玉已经坐了马车出府,却没有在她常去的早市上停留,而是命车夫直奔城南,走到一处四四方方的高墙大宅旁方停住。
蔷儿给看门的小厮递了拜帖,那小厮接过进门,只过了片刻,便听到里面一阵惊呼,旋即,冲出一个一身华服的姑娘,却不是中原人的打扮,头戴花帽,脚蹬过膝长靴,裙摆上缀着的金质圆片被阳光一照,刺痛了刚从马车中探出脑袋的褚玉的眼睛。
“褚玉。”姑娘直呼大名,连蹦带跳从台阶上下来,伸出,将褚玉拽下马车,浅褐色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你能来,真是令我家蓬荜生辉啊。”
“合曼小姐的汉文大有长进了,连成语都会说了。”
褚玉笑着冲那叫合曼的姑娘行礼,她便也赶紧回礼,只是将左手压在了右手上,略愣了一下,又换过来,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褚玉,我刚打猎回来,正准备用......早膳,有新鲜的烤兔肉,你猜猜兔死谁手?猜中了,兔子腿就归你了。”
褚玉压住纠正她的冲动,“我猜一定是神箭手合曼小姐的猎物。”说完携了她的手,一同踏进宅中。
合曼是薪犁姑娘,因为父亲是呼揭手下的皇商,专管薪犁和大燕之间的通商事宜,所以一年中有半年时间,是住在禹阳这边的。
褚玉与她在一次宴会上相识,谁想性格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却彼此看对了眼,于是,合曼成了褚玉在禹阳城唯一的朋友。
不过这次褚玉来找她,却不是为了叙旧情。
铜炉里的炭火将室内烘得暖如春日,褚玉方才吃饭热出一身的汗,这会子,便脱了外袍,只穿襜褕和襦裙,去拿刚端上来的一盏茶喝。
“大燕的庐山云雾,我们呼揭王最喜欢的一种茶,每年总共也就进上去这么几罐,还是用一百匹战马换的,阿爸知道我喜欢,每次都会留一点子。”
褚玉轻抿一口,“确实是好茶,只不过浓了些,少了些微清甜,下次我给你送恩施玉露,汤色嫩绿明亮,香气清爽,滋味醇和,你试试看。”
说罢,见茶碗中白气飘起,模糊了对面合曼见牙不见眼的笑颜,便又道,“记得你说过,在薪犁,你时常到宫中去的。”
“常去的,”合曼敛起笑,眉毛挑一挑,“不过每次入宫前,阿爸都千万遍叮嘱,要我谨言慎行,切不可失了规矩。褚玉,虽然我们的规矩不如你们汉人的那么多,但是天下规矩都一样,都是用来约束人的,哪怕只守一条,也累得够呛,所以我一点都不喜欢到宫中去。”
“你这般还好,想那些王子公主郡主,从出生就住在宫中,时时谨慎,事事小心,岂不是更累吗?”褚玉掀动茶盖,眼角余光一瞟,去观察合曼的表情,“听说有一位塔及公主,生得极美,但凡见过她的人,便会神魂颠倒,从此眼中再也容不下他人。
她笑,“我倒是想见一见真人,看看这位公主是否如传言中那般,明丽不可方物。”
“我见过她,”合曼毫不知情地跳进圈套,神色坦然,小指轻搔鼻翼,“传言确实没错,她就是那种姑娘,一出现,旁的人啊花啊草啊月亮啊星星啊什么的便失去了颜色。”
“只是,”她有些惋惜地蹙眉,“她并不受宠,母亲是个侍婢,据说,咳,是王上一次酒后乱性的生下的孩子,单论地位,其实连那些出身高贵的郡主都不如。”
褚玉早已猜到这一点,所以并未搭话,只抿着茶,听合曼继续大谈宫廷轶闻。
“这样一位神仙似的女儿,王却并不上心,哪怕那一年塔及公主身患重病,差点一命呜呼,他都没去瞧女儿一眼,”合曼撇撇嘴,“因为当时小世子刚刚诞生,他的母妃是王最宠爱的女人,所以王一心都扑在那粉雕玉琢似的小娃子身上呢。”
“塔及公主重病,后来,康复了吗?”褚玉怅然感叹,紧接着,又问了一句。
“好在是康复了,人不救她,她只能自救,”合曼将眼睛瞪圆一些,“说来,她之所以能好,还要感谢你们大燕。”
第109章 铜钱
褚玉不解,眉梢扬起一点,“为何要感谢大燕?”
“公主病势尪羸,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宫中御医无法,王也便不再管她,就这么任她耗着。好在塔及公主从小喜欢读书,薪犁的,大燕的,什么都读,涉猎甚广,所以在缠绵卧榻,眼看回天乏术之时,她想到了将军墓。”
“将军墓你知道吗?”合曼朝窗口一指,“听说就在西诏,具体是哪儿不得而知,我本也是不晓得的,后来听下人们谈论公主的事情,才知道,原来附近还有这么一座藏着奇珍异宝的大墓。”
她眼中流露出向往,“乖乖,若是能将里面的宝物都据为己有,那岂不是成了天下第一富有之人了,我阿爸都比不得。”
“那座墓中有公主想要的东西吗?”褚玉的目光顺着合曼手指的方向望去,口中喃喃,“将死之人,要金银财宝又有何用?”
“塔及公主要的当然不是财宝,她要的是一味药,藏在那座墓中的,能让活人痊可死人回生的灵药。”合曼眨巴眨巴眼睛,“你们汉人真是奇怪,竟然相信长生不老起死回生之术,我听阿爸讲,你们的皇帝最喜欢的,不是战马,也不是土地,而是丹药,还派了人到海外求取仙丹,以求龙体永安。”
“蝼蚁尚且贪生,不然你看,塔及公主虽然是薪犁人,虽然被自己的父王放弃了,还不一样要去寻这灵药。”褚玉笑笑,眼睛瞥向合曼,“她寻到了,对吧?”
合曼点头,“公主请求王让她去西诏寻药,不论后果,哪怕是死在半路,她都认了。王准了,他不想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更不想落得一个苛待子嗣的名声,所以,便派了一队人,随公主一起去了西诏。”
“过了大概小半年,就在王几乎忘了他还有这样一位漂泊在外生死不知的女儿时,公主却回来了,面色红润,步履轻盈,还是那个无论谁看到都要驻足观望的绝世美人。”
“真有这样一座墓,真的被她找到了灵药?”褚玉也听过那个传说,只是她一直觉得这故事虚实难辨,所以并未放在心上,“从奄奄一息,到须尾俱全身体康健地回来,塔及公主还真是幸运啊。”
“可是有人没有回来,”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泣,进屋换木炭的小丫鬟将炉盖举了起来,却停在半空,眼角各挂一滴泪珠,鼻子一抽一抽,“有人没有回来,她临行前答应要给我带西诏的核桃和杏干,却再也没有回来。”
“乌那,”合曼站起来,有些局促地走到小丫头跟前,去拽她的手,“我听他们说了,说你阿姐乔丽是塔及公主的侍婢,却不知她也一起到了西诏,而且……而且一去不返。”
说罢,见乌那瘪了瘪嘴,便把自己的帕子取下来,帮她擦眼泪,“路途辛苦,她又是个深宫侍婢,难免会,会......”
“我阿姐不是因为旅途艰辛才死的,”乌那却不领主子的情,不仅不领,语气中蓦地多出一丝恨恼来,“回来的人告诉我,阿姐不是病死也不是累死的。”
合曼嘴唇微启,“那她是?”
“我不知道,他们谁人都不敢讲,”乌那终于将手中的炉盖放下,“哐啷”一声,“但我从他们的神情中猜到,我阿姐的死,一定与塔及公主有关。”
说罢,在褚玉和合曼惊诧的目光下,她压低了眉毛,眼中透出不甘和恨意,“而且,塔及公主根本不是因为生病才去寻找将军墓,她身体一向康健,”说着狠抹一把眼角的泪,唇边抿出倔强的纹路,“她得的是心病。”
“塔及公主的心病是什么?”许久,当炉中的炭火又一次燃起,褚玉才终于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薪犁金堆玉砌的琅轩王宫中,住着一位公主,因母妃早逝,父王偏心,所以只能偏安于宫殿最北面,那一爿阳光常年照不到的逼仄的院落中。
院中栽着一株山桃,在那一年,百花争艳的日子,却只探出了稀稀落落几片鹅黄嫩芽,并未开花。
“今年,你是开不出花了吧。”乔丽满头是汗,从山桃稀疏的枝条下站起来,看那些被风吹得微颤的嫩芽一眼,拍掉手心里的泥土,转身朝寝房走去。
刚走到寝殿门前,便闻一声压抑住了的尖叫,从未关紧的房门中穿出来,如一柄锋锐的匕首,不偏不倚扎中她的心窝。
乔丽身子一抖,却顾不得那从心底透出来的刺骨的惊惶,三两步冲上台阶,掀开门帘便闯进去。
塔及坐在摆放妆奁的小桌前,两只手搁在桌上,身子却朝后方倾着,仿佛生怕碰到桌台上的那样物事。可目光却是垂落在那件东西上的,无法挪开,也不知该如何挪开。
乔丽冲上去,妆奁上的铜镜反着蜡烛的光,将那样平放于它前面的东西照亮:是一枚铜钱,中原人使的铜钱,虽然这里是薪犁,但两国通商数年,这玩意,再常见不过。
“怎么会......我刚刚将它......将它埋在树下了......”
乔丽觉得心口收紧,手探出去想将铜钱握住,指尖触上冰冷钱币,却又倏地收了回去。她怕它,哪怕方才,她才将它装进荷包中,埋于院子里的山桃树下。
“无用,”塔及倒是比乔丽先镇定下来,可乔丽知道公主是装的,她的脸还是那般苍白,虽然这苍白,并不能掩盖住她绝食的芳容,“没用的,这些日子,你将它扔入火中,沉入水底,甚至,偷偷塞进要远行打仗的士兵的行囊中,可哪一次,它不是完完好好地回到我身边?”
塔及咬着嘴唇摇头,纤长细白的手指却轻轻伸过去,将铜钱捻起,放在眼底看一眼,又像被烫到了似的,将那东西重新掷回桌面。
“咚”的一声响,在乔丽心底砸出数道波纹,她攥紧拳头,勉力压住胸口的起伏,“公主,还是,还是能看到吗?”
塔及笑得苦楚,说出的话却令乔丽心悸,哪怕她已经听了这么多次。
“紫鬓红髯,只是这次,他手上提的人头换了。”
一月前,塔及晨起梳妆时,发现桌台上躺着一枚铜钱,她不以为意,以为是谁人无意间落在这里的,便捏起来把玩。
铜面很凉,触碰到肌肤,令她无端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倘若此时嗅到危险在靠近,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后事了。可是塔及没有发觉出异常,将铜钱拿于眼前,朝它四四方方的钱眼瞥了一眼。
塔及从钱眼中看到了一个人,除此,还有一片截然不同的天地,就像她以前看过的皮影戏似的,有景有物,景物中的人儿还能说会跑。
可却又不像纸剪的背景,因为铜钱后面的那个地方,是如此真实,可以说,和真的一模一样。
那是一座宫殿,气势宏伟,香木为椽,杏木做梁,门扉上有金色的花纹,窗户上嵌着莹白的玉饰,被阳光映出七色,投射在宫殿整齐的地砖上。
殿中站着一个人,身长八尺,腰大十围,肌肥肉重,面阔口方。可偏这样面貌凶残之人,脸上还长着紫鬓红髯,浓密怪异的毛发,更为他的容貌增添了几分可怖。
塔及发现那人也在看着自己,用一对极小又透着寒光的眼睛,目光在她尚未穿戴好衣衫的胸口兜转,里面有毫不掩饰的轻佻。
塔及惊呼一声,将铜钱丢掉,深吸几口气,待恐惧平息之后,她心中多了几分庆幸,因为眼前,还是她熟悉的寝房,简朴素雅,并没有什么雕梁画栋的皇宫。
可是毕竟还是好奇的,于是,她又一次捡起起那枚被自己丢到地上的铜钱,小心翼翼朝钱眼中观望。
这一看,她的身子全麻了,那座殿宇还在,那个人还在,仍在看着自己,用色眯眯的一对眼睛。唯一的不同,他手上拎着个东西,圆墩墩,还在淅淅沥沥滴着血,鲜红血浆夹杂着白膏状的东西,在宫殿的地砖上描出怪异的形状。
是个人头,被那五大三粗的莽汉攥住了头发,脖子被整根砍断,血和脑浆争先恐后从拳头大的创口中奔涌出来。
塔及醒来时发现自己卧于榻上,丫鬟乔丽跪在旁边,正在试她额上的温度。塔及呆滞半晌,忽然,目光转到一旁的桌上,捂着胸口倒抽口气,尖声叫了出来。
“去把它扔掉,扔得远远的,不要让我再看见它。”
乔丽不知道自己一向淡然安静的主子怎么了,却也依言去做了,将铜钱扔进一口深井里,方才返了回来。
“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从钱眼里,”塔及虚弱地将自己所见一五一十告诉了乔丽,“他手里,提着一只人头,血淋淋的甚是可怖。”
第110章 乔丽
“可奴婢方才也检查了那铜钱,并未从钱眼中看到什么呀。”乔丽还是担心塔及的身体,她想,公主殿下许是前一日被风吹得着了凉,头脑发热以至神志不清。
“你不信我吗?”塔及握乔丽的手,“连你也不信我了吗......”
话没说完,她忽然愣住,稍顷,手伸进被衾抓了几把,然后掏出一样东西来。还是那枚铜钱,那枚刚被乔丽扔掉的铜钱,现在好好地,一尘不染地躺在塔及公主的手心。
乔丽这次信了,吓得身子朝后一挫,跌坐在地上。塔及却白着脸,将铜钱竖于眼前,嘴唇哆嗦着,看向那四四方方的钱眼。
“公主,公主,”乔丽反应过来,扑上去抱住塔及的手肘,“公主,里面,里面可有什么?”
塔及将铜钱从眼前挪开,美丽的眼睛褪去光彩,灰蒙蒙的。
她喘着,呼吸急促像在抽泣,“他说,要我侍奉他,日日与他欢好,若不然,他便杀人,每天杀一个。”
此后,塔及公主便开始被噩梦纠缠,每天太阳刚落,便觉疲困不已,常常这厢边饭还没用完,那厢身体已经扑倒在饭桌上,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