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在他来的那一天,她就知道他是阉人啊,若非如此,怎能入得了后宫,怎能与她朝朝暮暮碎碎念安。
她怎么会在乎呢,她的多亮,是她捧在手心里的一滴朝露,埋在心底的一粒种子,哪怕这世间有千千万万好男儿,她却只要他一个。
“我不在乎啊。”
她没说话,眼睛却在说话,她知道他看懂了,可是,他却还是走了,沐着一身银亮月色,跑出院外,光从他的肩膀一点点流泻下来,重新滑落到地上,化成一片清霜。
他总是会同意的,她知道,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他是不会拒绝的,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所以她耐心地等,从月升到月落,从晨曦到日暮,他,却没有来。
如此过了三日,她终于捺不住了,穿戴整齐,她去寻他。她要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只需,只需她划破自己的脸,父王就再也无法将她嫁出去,那时,她便是个永远不能嫁人的公主,而他,就会在这里陪她,一辈子。
她找到了多亮,在他的地方——一间阴暗湿冷的屋子,住着如他一样的身子残破的阉人。
那一夜,偌大铺上,却只有他一人。
那天,小世子诞生,她父王欣喜若狂,在宫中要彻夜燃放烟花庆祝,故所有的宫人都不在房中。
除了他。
他睡着了,侧卧着,清瘦的背微微起伏,像汉人笔下的山水画。
她蹑手蹑脚爬了上去,钻进被中,从后面抱住他的身子。没什么好害臊的,小的时候,被兄长姐姐们欺负了,她也总是钻进他的怀里,整夜整夜地抱住他的身体。
所以,真没什么好害臊的,虽然,她的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她将他抱得更紧了,手臂勒住他的肋骨,方觉,她心爱的小小少年瘦得可怜。
多亮惊起,想叫人,耳垂却被吻住,熟悉的唇,就这么一寸寸地下滑,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慢慢落到后心。
唇下的心跳那么快,她于是将脸贴上去,喃喃:“我不在乎,你知道的,我只要你。”
她等着,等着他回应自己,宽阔铺上,两个人,抱在一处,彼此温暖,又倍觉孤凉。
窗外烟花乍起,伴随着宫人们的欢呼。这热闹中独没有他们两个,她等着他,他却始终没有回答。
“不如这样,”她笑着起身,帮他把被掖好,有些手足无措地,给自己找退路,“三日后,我在山桃树下等你,到时,你再给我答案。”
多亮还是没有说话,他的身子动了一下,很小的一个动作,因为影子落在墙面,所以也显得格外突兀。
三日后,她依然没有在山桃下等到他,却等到了一个宫女。
“多亮病了,以后,便是我服侍公主了。”名叫乔丽的宫女笑得恭顺,她却在静默片刻后走进殿中,锁紧殿门,任凭乔丽如何在外面劝慰都不把门打开。
三天两夜,她滴米未进,只坐在窗前,反复诵读桃花夫人的故事:多年后,息侯已经成了为楚文王把守城门的小吏,桃花夫人却依然爱着他,她不想再忍受与心爱之人的分离之苦,伤心欲绝之际一头撞向城门而离世,息侯看着夫人死在自己面前,也撞向了城门,随之去了。
“我也不在乎你的身份,我只知道你是世间唯一那个爱我护我之人,可是多亮,你为何不愿朝我迈出一步。”
她看窗外月儿朦胧,星辰渐远,不知不觉中,竟昏了过去。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靠在乔丽怀中,手里抱一只加满了热水的汤婆子。
乔丽的手臂托住她,就像洪水中的一叶小舟,托住了一个快要溺死的人。
“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这世上无人不苦,公主别总想着过了这一道坎,等着的自己的就是圆满。”
“还有下一道呢,痛苦就像喀纳乌斯的潮水,一波过了,还有下一波,没有尽头的。”
“所以莫要得太多,只要有碗饭吃,有张榻睡,其它的,不管是什么,安心接受便罢。”
乔丽的话像一只刻满了岁月疤痕的大手,一点点撕开她脑海中混沌的迷思,她抓住宫女的手,“乔丽,你年纪长不了我几岁,为何想得如此通透?”
第119章 旧事
“乔丽,你年纪长不了我几岁,为何想得如此通透?”
“乔丽五岁时爹娘便在战乱中身亡,留下我和两岁的幼妹,我们姊妹两个也是那场战事中唯一的活口,所以后来的每一日,都是从死亡手里偷来的,乔丽知足,很知足。”
她也把“知足”这两个字记在了心里,此后很长一段日子,她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多亮,虽然那个清瘦男孩的影子一直潜在她的心底,舞刀时那影子会漂上来,睡梦中那影子会漂上来,特别是她坐在山桃树下,看花瓣被风吹起的时候,多亮便好像也在,他跪坐在她身旁,侧头朝她微笑,秀气的手指伸过去,摘掉她发间的一片花瓣。
所以终于,她忍不住去寻他,还是那间阴湿的屋子,可是多亮却不在,同屋的宫人说他病得厉害,刚才被抬走了。
“瘦得快成一捆柴火了,估计没几日可活了。”
与多亮要好的宫人唉声叹气,她却想到了那一日,自己的吻落在他瘦得翻起肩胛骨的后背。
原来他是真的病了,病得快死了,所以才不来山桃树下见她。
她疯了似的朝宫门跑去,所幸,所幸,她追上了他。
抬草席的宫人收了她的镯子,识趣地退下了。她握住多亮的手,于是奄奄一息的男孩终于张开了眼睛。
她看到有光在那双眸子中闪动,又很快地熄灭了。多亮拼命把手抽了回去,脸侧向一旁,不去望她的眼睛。她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人,哪怕命若悬丝,也怕自己成为她的拖累。
她不再逼迫他,只轻轻地俯身到他耳垂旁边,“我会救你的,不管多难,我都会救你的,多亮,你等着我......”
她记得曾读过一本别史,里面记载那位想篡汉的将军在自己的墓穴中藏了一剂灵药,一剂能治天下百病的灵药,而那座坟冢,就在宜宁城外,被两个家族的人世代看守。
于是,她精心策划了一场以爱为名的救赎。
可是这场救赎,注定是要沾满无辜者的鲜血的。
所谓钱眼窥人当然是她编造出来的谎话,宫中那些身首异处的可怜人,自然也是葬身在她的刀刃下的,只是除多亮外,没有人知道她刀法精湛,所以,自然也不会疑心在她身上。
她不是没有自责过,但一想到多亮,想到他瘦得让她心慌的身体,心里多余的怜悯便会一点点封冻住,再也无法牵动她半分。她甚至想过,如果父王还是不信宫中出了妖邪,执意不让她出宫,她便会手刃幼弟,用那千娇百宠的小世子的血去做自己最后的筹码。
所幸,呼揭怕了,答应了她的要求,亲手签下通关文牒,让她隐瞒身份带一队人马去了宜宁。
可这还是仅仅是她计划中的第一步,第二步,比第一步还要难,因为上一次,她失去的是自己的良知,而这次以,她却要亲手奉上自己的身体。
世代守卫将军墓的是驻守在宜宁城的两个家族,而打开将军墓的两枚钥匙也被这两个家族的后代掌管,要拿到钥匙并不容易,因为这是两个家族用生命守护的秘密,非自家人不能泄露。
所以要想拿到钥匙,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成为他们的“自家人。”
后面便是张一和李二的故事了,她引诱了张一,在和他私定终身后,也从那男人口中套出了第一枚钥匙的下落。
到了李二这边,计划似乎实施得更加顺利了一点,李二墨守成规,淳厚到近乎迂腐,从见她第一面起,便笃定决心要娶她进门,并且,在迎娶她的时候,已将钥匙的秘密和盘托出。
所以成婚那日,还没有洞房花烛,她便已经找到了第二枚钥匙。
计划顺遂得超乎她的意料,只是当两枚钥匙握进手心,她却心跳不止,无法安宁,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一件事未做。
她强按下心头的悸动,回头看向身后的乔丽——她最忠心的婢女,眼角逐渐被愧色填满。
“我为了第一枚钥匙,不得不去侍奉讨好那人,这事是瞒着其他宫人的,只有你一人知晓,乔丽,可是这件事一旦被父王知道,他一定会将我处死,你知道的,他不会允许一个失去了贞操的公主做他的女儿。”
“乔丽不会说的。”乔丽的声音很小,里面掺杂着哽咽。
“那晚我说了梦话,说我对不起他们,说我不想砍掉他们的脑袋,你分明是听到了的,可第二日我问你,你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乔丽......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
“还有这一次,若是我无故失踪,以他执拗的个性,定会将城里城外翻个底朝天,说不定还会一路追到薪犁......我不能冒险,所以今晚,必须有一个人留在这里。”
乔丽已经不会说话了,她看到有什么东西寒光一闪,下一刻,已经被一枚锋利的匕首割断了喉咙。
“还有她的眼睛,我挖去了她的眼睛,将新娘的衣服穿到她的身上,偷梁换柱后便去打开了将军墓,找到那剂灵药。为防他们二人猜出我的动机,我在事成后又将钥匙放回原位,这才与其他人一起返回薪犁。”
“只是乔丽,再也回不去了。”
塔及说着声音软了下来,就在“神医”以为她要哭出来的时候,她却一甩复杂的发辫,眼角堆满寒光,笑道,“我不后悔,你们中原常说,人如蝼蚁,如草芥,除了那些个天之骄子,王孙贵胄,都免不了被蹂躏和踩踏,既然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已经注定,结局不过的早一天晚一天到来罢了,那么死在我手里和他人手里又有什么分别呢?”
“可是......可是你却......每年都......都来祭奠乔丽......”“神医”轻轻一笑,假胡子掉了半边。
“这你也知道?”塔及公主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两盏萤火。
神医没有回答,因为屋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人踏过门槛,身体挡住外面的月光,他抱臂看向她,“我不仅知道你每年都要来宜宁祭奠乔丽,我还知道你费尽心机取回去的‘灵药’并没有用,多亮服了那味药后,病情还是未见好转,这么多年,都是靠你在民间四处搜寻来的偏方维系着生命。”
塔及公主簇紧眉头看他,目光落在他腰间,那精致的金嵌珍珠宝石带扣和挂在上面的翠镂雕葫芦纹佩上。
“我还知道,你失贞的事情还是被呼揭猜到了,但他顾念父女之情没有杀你,而是将你赶出皇宫,囚在一处偏远的庄子里。所以这么多年,你才可以在薪犁和大燕之间来往自由,而不是再像以前那般,需要费尽心力谋划,才能逃出守卫森严的宫墙。”
塔及公主昂首,眼睛微眯起,想看清那背对月光之人的面目,可却只看到他脸上一抹隐隐的笑意,“你是谁?为何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秘密?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的未婚妻,我自然是要打探清楚她经历中所有的细枝末节,否则,有朝一日当了冤大头,就像那严峰一般,我可找谁说理去?”
他垂头浅笑,旋即将身后的屋门掩上,冲一旁肃立的“神医”点了一下头,屋中便刹那被烛光盈满。
“你是......你是景王刘长秧。” 塔及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男子,口中不自觉发出一声惊呼。
“我是,”景王殿下如实回答,又一笑道,“薪犁嫁娶的风俗和大燕一样,新娘子在成亲之日,才能第一次见到郎君真容,不想,公主却是个不拘凡俗之人。”
塔及抬起眼角,轻哂道,“何止,景王殿下怕是不知,当我父王得知我失贞之后,大骂我是娼妓,说我丢尽了薪犁皇族的脸面,”她鼻中一哼,“殿下若是娶了我这样一个女子,难道不怕伤及大燕的颜面吗?我不仅早没了贞操,甚至,我还爱上了一个内侍,此生此世,我这颗心和我这个人,都不可能完完全全属于殿下。”
刘长秧的脸色忽然缓和下来,在听到面前的女子无丝毫愧色自称娼妓的时候,他看了已经卸掉伪装的尉迟青一眼,“把解药喂公主服下。”
尉迟青吃了一惊,却没有多问,只摸出两粒药丸塞进塔及嘴里,可眼睛却仍然盯在她的身上,一手抓紧剑柄,小心提防。
“公主就这么怕嫁给我?”刘长秧在一张软塌上坐好,思忖一会儿后,方道出这么一句话来。
塔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心中已知神医是假,不免心灰起来,冷笑一声道,“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多亮在你们心里或许只是个身子残破之人,连男人都算不得,可是在我这里,他却是最珍贵的宝物,莫说你景王殿下,就是用这皇天后土来换,我都不会将他让出去的。”
第120章 眼睛
说完,又是冷冷一笑,“殿下自然是不会懂的,儿女私情于你们这些人而言,不过是权力争斗中的调味剂,有了,自然锦上添花,没有了,也不过是供你们午夜梦回时,偶尔伤春悲秋一番罢了。”
“可多亮于我,却比生命还重要,我可以为了他,做尽我能做之事,哪怕是将灵魂和肉体全部奉出,也不后悔。”
塔及活动了一下手指,她发现自己的力气回来了一些,于是耐心地等待着,一旦体本力恢复,她便会捡起地上的长刀,将它刺向刘长秧的胸膛。她绝不能嫁给他,哪怕多亮死了,她也不会弃他而去。
而唯一不背叛多亮的方法,便是杀掉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也是她最初来禹阳的目的:在知道呼揭要将自己许配给景王后,她便欲将刘长秧置于死地,那日去都护府,她就是冲着刘长秧去的,怎奈无意中撞破肖闯的“幽会”,便只能先拿那大将军祭刀。
“本王,好生羡慕公主。”
许久后,落进她耳中的,却是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刘长秧从软榻上起身,目光却落在案几,那盏被风吹得微微摇曳的烛火上,“本王羡慕公主可以为了自己所爱之人赴汤蹈火,舍生忘死,更羡慕公主宁负天下不负卿的勇气,”他清雅的面庞上浮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这些,都是元尹心所向往,却苦求不得的。”
说完,见塔及疑惑地打量自己,他嘴角轻轻牵动一下,神色恢复如常,负手道,“公主难道不好奇,我布下神医局将你引来所为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