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川烟雨半川晴——沧海一鼠
时间:2022-09-30 20:51:13

  心头骤然一紧,他起身欲跑,脚踩到地面,却觉那地软似水流,根本站不住,于是双膝一软,跌坐于亭中,再想回头时,后颈忽的扑上一阵风,鼻中亦嗅到丝腥气。
  那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背后,裹住身子的黑纱贴上了他的后脑,像从地府飘出来的蛛丝。借着月光,他看到长刀被拉长的黑影,在自己头顶处一挥,断然落下。
  铜钱从已经攥不紧的掌心里滑落,他心中一片寒凉,像被灌注了冰水:原来死亡会来得如此措手不及,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砰”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刀面,可他的脖子现在已经软得无法抬起,舌尖动了几下,硬是一个字都发不出。
  只能看到身后的影子倏地不见了,然后,便是一片骇人的寂静。
  直到,一只手无声无息摸上他的肩膀,很轻,却将他的心拨得轻轻一跳。
  他认得这只手,虽然隔着层层衣物,但他不会认错。
  “景王殿下。”宋迷迭从他肩膀处探过脑袋,乌溜溜的眼睛仔细看他的侧脸,盯着他轻轻张翕发不出声音的嘴唇,“您中了迷药了。”
  说完这句话,她鼻子皱了皱,似是嗅到了什么,手掌猛地对准那几朵落在亭中的桃花轻轻一挥,便用内力将那些花骨朵震出亭外。
  “把迷药藏在花骨朵中,好阴毒的手段。”说这话的时候,另一只手还搭在刘长秧的肩头,指头无意中加了力度,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我,动,不,了。”刘长秧终于能说话了,噘起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朝外挤,比牙牙学语的婴孩还不如。
  宋迷迭看他鼓起的腮帮子,努力憋住笑,却还是被他看到了,皱起眉头,又一次撅起嘴巴,“宋......”
  “殿下,都这般了,就少说几句吧,下官先把您扶起来,地上凉。”
  她趁他不能动不能语,倒是放肆了许多,刘长秧受制于人,只能任人鱼肉,于是不再言语,只垂首看宋迷迭将他一条胳膊搭在肩膀上,另一只手自然地去扶他的腰。
  手指触到腰间的时候,他屏住呼吸,却听那胆大妄为的丫头笑了一声,气息落在他的耳垂上,“好一把细腰。”
  “趁,人,之,危。”
  他咬牙切齿说出四个字,宋迷迭却不以为意,手在他腰间用力一箍,将他扶起,轻轻安放在亭中的条凳上。可是手仍然是放在他的腰间的,刘长秧朝后一靠,宋迷迭的胳膊便被他的身子压住,动弹不得。如此一来,她半个身子都伏在他的怀中了,她的个头比刘长秧矮了不少,所以脑袋便枕在了他的......胸前。
  如此亲密的一个姿势,简直像是合抱在一起。宋迷迭的脸腾地便热了,赶紧便想抽回手,哪知挣扎了几下,却没有成功。那登徒子整个身子靠在飞来椅上,将她的胳膊都压麻了。
  正着急着,却无意间对上道从上方落下来的目光,刘长秧眼带三分笑意,面含七分春色,嘴巴虽然还不利索,但那神情分明就是在说:你继续放肆啊。
  “殿下,您动......动一动。”宋迷迭面露哀恳之色。
  “动,哪,里。”他继续挑衅,微热的呼吸洒在宋迷迭发烫的脸颊上。
  看来软的是不行了。
  宋迷迭忽然发力,手掌将他朝前一推,趁刘长秧身子朝前冲出之时,将胳膊抽回来,又在他肩头一按,将那任人宰割的景王殿下重新安放在飞来椅上。
  终于解脱了。
  她轻呼出口气,回头,手搁在靠背,去看刘长秧那张微醺的脸。他也在看她,桃花在他身后恣意盛开,人面桃花,原来是这般的诱人。
  宋迷迭轻吞了口唾沫,目光从那张脸上挪开,被他这般注视,她总是有些心虚,“也不知是何人,竟然敢在都护府公然行凶。”
  心很慌,于是急着将话头转移到正事上。
  “不,说,这,个。”他却不给她机会,眼睛盯住她圆溜溜的后脑勺,嘴唇用力,“宋迷迭,你方才,听到圣旨了。”
  “嗯。”好像被迷药迷住的那个是她,因为只这么一个字,她却说得如此艰难,耗费心力。说完,身子像僵住了一般,她坐着不动,背脊挺得笔直,颈后的汗毛却根根立起,就像一只稍有风吹草动,便要落荒而逃的兔子。
  “今夜,很冷。”
  刘长秧终于说话了,阿弥陀佛,幸亏他说的不是那些让她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话。
  宋迷迭肩膀松弛下来,回头,去看他比夜还要清冷的眼睛,明明方才还含着波光,现在,竟全部冻结住了。
  “殿下不能动,自然会冷的。”她说着,解下自己身上的御寒的斗篷,轻手轻脚覆盖在他的身上,一直围到脖子,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冻病了,还得赖上我。”
  他的眼睛随着她的手指挪动,细白的手指像点点白梅,粉红的指甲就是梅花的花心。
  他忽然觉得很困了,酒意和迷药的作用一起袭上来,将他头脑中的清明搅得一点不剩。
  “宋迷迭,我......”
  “我守在这里,殿下睡吧。”
  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的眼皮已然落下,然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有长陵高低交错的宫殿的飞檐,有肃穆千载的郁郁青山,也有飘在长空中的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断了,他跟着那风筝跑,却再也抓不到它……
  那人睡了,眉头却依然是锁住的,要多么苦,在梦里都无法解脱?宋迷迭伸出手,帮他轻轻展平眉心,指尖顺势移向他的发间,将纷乱的乌丝拢好,重新扎于髻上。
  她看着他,看那形貌昳丽的少年,脸上的娇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黄泉谷之外的人从未见过的剔透玲珑。
  “元尹,”她将手指从他发间移开,攥在掌心,“今夜,是入诏后最冷的一晚。”
  风起,吹得山桃花摇摇欲坠,簌簌作响,掩盖住了院外的脚步声,所以宋迷迭听到的时候,莫寒烟已经走得近了。
  “迷迭,”她长眉紧锁,语气又冷又急,“肖闯死了。”
  肖闯的尸体是祁三郎发现的,当时,他假意如厕,摆脱了老宦官去寻找肖闯,准备伺机下毒。哪知,寻是寻到了,可看到的却是一具尸体,一具没了脑袋的尸体。
  肖闯衣衫不整地倒在一处偏远,旁边躺着的,是同样衣衫不整的一个女子。据肖家人说,那女子是他新看上的一个歌妓,肖闯戍边多日,方才回府,早已按捺不住,酒后求欢,两人甚至不及进入屋中,便在开始行那苟合之事。
  可谁知,野鸳鸯变成了死鸳鸯,女子被捅穿了肚子,肖闯,则掉了脑袋。
  伤口齐齐整整,边缘平滑,也不知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在守卫森严的都护府进出自如,刀起刀落间便要了肖将军的性命。
 
 
第116章 神医
  宋迷迭自是知道的。
  “那人从头到脚裹着黑纱,但从身形看,应该是个女人。她一只手上拎了把长刀,另一只手似乎也提着什么,当时我没看清,但事后一想,那东西圆圆滚滚,还滴着血,想来,就是肖闯的头颅。”
  她说着便发现莫寒烟看着自己,眼神似是和以往不同,但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于是小声道,“师姐,怎么了?”
  莫寒烟垂下眼皮,“只是觉得奇怪,杀人便杀人,为何要砍脑袋,费力不说,还弄得一身血。”
  宋迷迭恍然,“也是,干嘛要多此一举,难道她同肖闯有仇?”
  祁三郎正在啃一只甜瓜,听到这话,将剩下的一半在地上摔了个开膛破肚,汁水横流。
  “死了的人是不会说话了,所以咱们也不知道那凶手和肖闯是否有仇,可活着的人,他明明也长了一张嘴,他的命,哎,还是咱们迷迭救的,可他怎么也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
  他骂的自然是刘长秧。
  景王殿下也是那鬼魅一般的女人的目标,可是他从迷药中苏醒后,却撇得干净,说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这样一位罗刹,以至于差点惹上杀身之祸。
  “你们信吗?我是不信,这小子嘴里就没半句实话,”说着,眼睛横向宋迷迭,疾声厉色道,“迷迭,你为何要救他?让他死在都护府多好,他和肖闯都死了,咱们正好打道回长陵,再也不用管西诏这一揽子破事。”
  宋迷迭慌着解释,“那女人手握长刀背对我站着,我根本看不到她要杀的是谁......”
  “好了,刘长秧不明不白死在都护府,这事也不好向朝臣们交代,”莫寒烟在一旁淡淡道,“临行前师傅说了,最好是能抓住他的把柄,将他治罪,一旦人进了廷尉狱,或死或残,还不都是咱们说了算吗?”
  祁三郎对莫寒烟一向是百依百顺,听她这么讲,顿时收起脾气,“师妹说得对,当年先皇后用一句‘脉断于诏’骗得当今圣上留下刘长秧一条命,并将他封为藩王,现在圣上显然是后悔了,可是如今要杀这位前朝皇子,却没那么容易了。”
  “脉断于诏,并非是先皇后说的,而是大燕立国时的一个预言。”莫寒烟轻声道。
  “天降奇石,上书四个血红大字,”祁三郎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所以大燕所有的皇帝都没有到西诏来过,就是生怕刘氏一脉,到自己这里断掉了。”
  “既是忌讳,当今圣上又不姓刘,那为何迟迟不改国号?”宋迷迭又不懂了,那个坐在皇座上的人,为何明明如此忌惮姓刘的,却又不敢完全斩断自己和刘氏一族的关系。
  祁三郎轻轻一笑,伸出根手指在宋迷迭脑门上点了一下,“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迷迭,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比想得明白要好。”
  “副都护,司马和三位参军事很快就会由咱们的人替补上,”莫姑娘一直没理会他们,比出三根手指,“现在倒是好了,不用咱们动手,西诏都护府,也要变成另一个校事府了。”
  祁三郎冷笑一声,“也是,虽然肖闯之死疑点重重,但至少帮了咱么一把,想必不多时,皇上就会颁布新都护的人选,而师傅他老人家应该早就打点好了。”
  可是几日过去了,他们并未等来肖闯出殡的消息,这日,三人正在屋内攀谈此事,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祁三郎眼睛斜向门板,“何事?”
  “大都护活过来了,”门外的人声音很小,落在三人耳中,却清晰如鼓点,“听说,肖夫人找到了一位旷世名医,将将军的头颅重新缝到了颈上,现在,他人虽仍卧床不起,但鼻间已有气息,而且,还能服用一些汤水了。”
  “头掉了还能活,都护府的人怕也不用戍边,各个去酒楼说书得了。”祁三郎还未听完就已经走到门边,一把扯开门板,去看外面那个回传话的,粗长眉毛深深蹙起,“这消息从何处听来的?”
  “肖将军家里的内仆,也是咱们的人,他言之凿凿,说亲眼看到了肖闯,活着的肖闯。”传话的眼睛滴溜一转,“他还说,那神医是肖夫人花了大功夫派人去寻来的,说什么大夫年事已高,早已不再问诊,只是大漠荒烟中的一只闲云野鹤,但因为多年前曾欠肖夫人母家一个恩情,所以才为了肖将军之事重新出山。”
  “就是扁鹊再世,他也救不了死人。”祁三郎语气凶狠,吓得那传话的一缩脖,不敢再说什么。
  毕竟曾是名满京城的太医令,对于治病救人,祁三郎自视甚高,“我救不了的人,世上还有谁人能救?恐怕还没出生呢?”
  “是真是假,师兄,咱们到肖闯家中看看便知。”
  说话时,莫寒烟已经踏出门槛,宋迷迭也跟在她身后,像她不离身的影子。祁三郎本义愤填膺,听到莫寒烟的话,倒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清醒了,也冷静了。于是一言不发跟在两个女人身后走了出去,将那松了一口气的传话的留在院中。
  可肖府是闭门谢客的,守门的小厮说肖将军元气未复,身衰体弱,尚不能起床,夫人因此事忙碌,现在人也累倒了,自是无法待客。
  至于肖闯是否看清楚了凶手的面貌,小厮更是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将军那日从头到尾是背对着凶手的,莫说她蒙着黑纱,就是一丝不挂,将军也不知道行凶的是谁。”
  “还有一事,那日在都护府,将军他身首异处,我们都是亲眼瞧到的。”祁三郎亲耳听到“元气未复,身衰体弱”几个字,又不淡定起来。
  “大人,别说您了,我们也本是不信的,”看门的小厮像是早想找人倾诉,听他这般问,便兴奋地红了脸,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引得来往路人都纷纷回首,“这大千世界,真的无奇不有,谁能想到,连死人都能复生呢?”
  “真是神医啊,庞眉皓发,胡子都快拖到地上了,却还健步如飞,我们几个跟在后面都得快步才能追上。”
  说到这,他顿一下,眼睛里似是闪过一道白光,“听说,他带来的那根针,细得旁人根本看不见,他却用那根看不到的针,还有一束看不到的线,把将军的脑袋重新缝上了。”
  看不见的针和看不见的线。
  为了这两样东西,祁三郎整整两日不吃不眠,就坐在屋中翻医书。
  “师姐,师兄他怎么了?”宋迷迭远远从窗口望去,见祁三郎面容憔悴,却两眼放光,像只饿了多日的狼,便问了身旁的莫寒烟一声。
  莫寒烟也盯着窗户,许久,来一句,“奇耻大辱,怎生能忍?”
  说罢,已抬步走到窗边,将手中的提笼递进去,慢悠悠道,“师兄,喝了粥,咱们去见肖闯。”
  祁三郎见她亲自给自己送粥,本喜不自胜,可听蓦然到后半句话,掀盖子的手却停在半空不动,猛地抬头,“肖闯今天见客了?”
  “尚未,只是咱们的人传来消息,说肖闯今日要到善化寺上香,谢神佛保佑他大难不死。”莫寒烟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去打量祁三郎苍白的脸色。
  “谢什么神佛,他最应该谢的,是那位术精岐黄的神医。”祁三郎“嘁”一声,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刚从醋坛子里捞出来的一般,湿淋淋的,泛出的酸味儿连宋迷迭这个一头雾水的人都闻得到。
  不过话虽如此说,祁三郎还是打起精神,喝粥洗漱更衣,三人算准时辰便出了府,等在去善化寺的必经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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