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未几,肖闯乘坐的马车就从远处驶来了,马车走得很慢,显然是顾及着里面那个未愈的伤员。车旁跟着一众护卫,每个人都紧握着兵器,眼睛不离周围的人群,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肖闯虽然活过来了,但那个砍他脑袋的凶手却尚未捕获,此次出行,都护府定然是谨小慎微。
眼看马车走得近了,祁三郎已先一步从人群中出来,遥看着车队行礼。带头的护卫虽吓了一跳,但看清楚来人是谁 ,便放下一颗心,也冲他回礼。
“多日未见,心中甚挂,给将军问安了。”祁三郎躬身,尚未来得及抬头,已觉身后掠过一道人影,立在他身旁,同他一般,拱手行礼。
“祁兄和本王真是想到一块去了,”讨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祁三郎嘴角抽了又抽,忍住没把心里的烦躁显露出来,“将军突逢变故,数日未见,不知尚且安好?”
第117章 她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景王刘长秧,站在祁三郎身边,看着前方的马车,拱了拱手。
“唔,多谢二位了。”一个声音从马车中飘出来,虽虚弱无力,却能听出就是肖闯,如假包换的肖闯,祁三郎的眉尖挑了起来。
“只是本官现下衣冠不整,且身虚体乏,不能见风,故无法露脸,实在是对不住景王殿下和廷尉大人的好意了。”
肖闯说完,断断续续咳了几声,听起来,却是当得起“身虚体乏”四个字。
“将军......”
“不妨,听到将军的声音,本王已心中甚慰。”祁三郎方想说些什么,却被刘长秧抢先了一步,讨厌鬼很善解人意地又冲这马车拱了拱手,“将军好生调养,等身子痊愈了,本王再去府中探望。”
“佛祖都能拜,这会儿倒怕见风了?”祁三郎咬着牙对刘长秧小声咕哝,也不管什么尊卑礼数,“景王殿下自个儿信吗?人脑袋都掉了还能复活,景王殿下又信吗?”
刘长秧抿嘴一笑,转身给马车让道时,在祁三郎耳边轻声道,“我这个人向来头脑简单,倒是没有祁大人的心眼多。”
祁三郎狠狠白了刘长秧的背影一眼,却也不得不退回人群,可是心中不忿退去,剩下的,却满是惊诧:他方才确实听到了肖闯的声音,虽有些虚弱,不似往常那般中气十足,但分明......就是他,就是那位半月前掉了脑袋的大都护。
他挨着刘长秧站着,眼瞅着马车一点点走近,听车轮在地上压出的“吱嘎”声,背后汗毛忽然齐刷刷立起:被砍掉了脑袋还能活,这绝不可能,更遑论用什么看不见的针和线,就能把脑袋重新缝于颈上了。
遍翻医书,他都没看到一桩这样的案例。
除非,那位肖夫人找来的神医不是人,是大罗金仙,是掌管生死簿的阎罗,如此,方才能从无间地狱取回一条命来。
马车又近了一点,祁三郎抬起眼帘,看被油纸封得严严实实的车窗,隐约,看到里面有个模糊的影,像鬼,不像人。
“嘶......”
拉车的两匹骏马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前蹄高高抬起,鼻孔“嗤嗤”朝外喷气。
车厢被猛地朝后一晃,等车夫将马儿控制住的时候,又随之朝前一倾,于是,里面的那个人便撞开帘子“骨碌”了出来,几个护卫反应不及,没扶住他,就任他这么一路滚到马车下,头撞上坚硬的车轮,“咚”的一声。
所有的人都吓得不敢动了,因为裹着被子的肖闯就这么横挺在马车轱辘前,一动不动。
祁三郎屏住呼吸,目光朝肖闯的脑袋看过去:没错,它在肩膀上长得好好的,虽然脖子被被衾裹着,他看不到那个衔接的地方,但如今,它就是稳稳当当地架在肖闯的肩膀上。
而那一对绿豆蛤蟆眼,虽少了以往的精明,但不是肖闯又是谁?
怎么会?
祁三郎朝后退出一步,不小心撞上凑上来的宋迷迭身上,回头,却见她冲自己抬抬手腕,方才明白,那两匹马儿是被她的袖箭惊到了。
可是还未等他再转过头去,耳朵中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哎呦。”惊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差点跳起来。
“挺尸”的肖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直坐起,一手摸着头上鼓起的大包,一只手指向已经吓得面色惨白的车夫,深吸几口气后,气若游丝,冲他骂了一句。
“狗日的混账东西,难道,你想让本将军再掉一次脑袋吗?”
车夫被肖闯骂得连磕头都不会了,刘长秧于是摇头,冲车夫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把你家老爷掺进去。”
一众人等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将地上的肖闯扶进马车,整顿一番,方才重新上路,朝着南边去了。
刘长秧抱臂而立,侧身目送马车离开,朝身旁的祁三郎偏一偏脑袋,眼角满是笑意,“这才是真正的名医啊,不像有的人,自诩医术并世无双,可遇到了真正的高手,就原形毕露了。”
说罢,看到祁三郎差点气得冒烟儿,便又一笑,手探出来压一压身上的大氅,转身也欲离开。
“景王殿下,”莫寒烟在后面低唤了一声,扯起宋迷迭的手走到刘长秧身后,见他没回头,又唤一声,“殿下。”
“何事?”刘长秧终于转身,目光落在莫寒烟微微仰起的脸上,一团和气,“莫大人,唤本王何事?”
“那日在都护府来不及贺殿下大婚之喜,过几日,下官一定亲自上门送上贺礼,”说罢,看向宋迷迭,“到时,你也同去吧。”
宋迷迭本来还浑身不自在,被她这么一问,倒像是被电了一下似的,猛地清醒了,于是抬头,冲刘长秧拱手,“自然。”
刘长秧静静盯她片刻,眼波静谧,却仿佛含着天地斗转沧海桑田,许久,他终于回礼,口中道一声“多谢”,便头也不回大步走去前方的车马人流中。
“有的事,早点想明白,比临到了了才大彻大悟的好。”莫寒烟淡淡道一句,眼角一抬,斜向身旁的宋迷迭,“刘长秧绝非良配,这话,师姐只对你讲一次,但你要将它永远记在心里。”
“记得了,”宋迷迭懵懂着点头,转脸时,却忽的发出一声惊呼,“师姐,师兄的脸怎么没有一点血色,看着好像要晕过去了。”
话音没落,祁三郎已经直挺挺朝后躺了下来,晕倒前,口中溢出两个含混不清的字,“神医。”
祁三郎这几日只喝了一碗薄粥,本就体力不支,再加上被刘长秧一激,急火攻心,竟然在众目睽睽下,青天白日里,气晕了。
宋迷迭和莫寒烟都不懂医术,见他就这么直挺挺躺倒,都吓了一跳,忙就近找了间医馆把人送了进去,郎中观色听息,正准备为他施针,祁三郎却悠悠醒转,从榻上坐起来了。
“神医,我要去找神医。”他鲤鱼打挺,一个箭步朝外冲,脚下却依然打着飘,迈过门槛时差点绊一个趔趄。
莫姑娘追过去,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朝后一扔,已将祁三郎重新抛回榻上,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看得郎中惊掉了手中的长针。
“你歇着,神医,我和迷迭去找。”
莫姑娘的疾言厉色让祁三郎镇定下来,他乖乖趴在床上,手扯着被角一点点卷到肩头,忽然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猫,“那师兄就偷一回懒,等师妹们的消息了。”
瞬息万变的脸色,惊得郎中差点又一次扔掉手中的长针。
神医坐在窗前,长须扑在面前的桌案上,被月光染成莹白色。他似是无聊得很,竟捻起两根胡子,有一搭没一搭打了一个结,拆开,再系上,又一次拆开......
神医屋子里的摆设也很不像话,没有药箱,没摆着丸剂,甚至,连一本记录患者病情的簿册都没有。
可是,他的双膝间,却夹着一把长剑,一头顶着地面,另一头杵着上腹,及其不雅。
在将胡须打了八个结,又将八个结拆开后,神医忽然不再对自己的长须感兴趣,他翻起眼睛看向上方的房梁,手却顺着桌子边缘溜下去,握住了长剑的剑柄。
屋顶有声音,虽然很轻,轻得仿佛一只在屋檐歇脚的鸟,可他却还是不敢大意,紧盯那声音发出的方向,浑身的肌肉一点点虬结起来,蓄势待发。
“唰。”
屋顶的瓦被揭开了一块,神医眼睛一亮:她终于来了。
一股花香泻进来,很淡,不细嗅几乎闻不出来,神医于是轻轻趴倒在桌面上,鼻息间呼出的气把长须吹得飘起一点,眼睛却仍然留了一条缝,看着上方越来越大的光斑。
终于,那个他等待了许久的人影轻飘飘落下来,却没有朝他走过来,只是站在原地,眼睛仿佛水波,涟漪一圈一圈,漾到桌旁。
神医将长剑握紧,眯起的眼睛望过去时,看到一对透亮的眼珠子,藏在黑纱后面,却是一褐一蓝,像他多年前见过的一只从波斯来的猫儿。
他觉得自己的心被这对眼珠中透出来的光撞了一下,呼吸轻轻一颤,便看到那人朝自己走来,没有声音,仿若鬼魅一般,飘至桌案前。
“唰”的一声,神医一个翻身立起,手中长剑直冲那人挥去,斩断她一缕黑纱,却撞上她挡过来的坚硬的刀面——“哐啷”一声。
神医却没有止步,剑尖仍然戳着刀面,人却踩住案头朝前一跳,一路逼着女人来到墙边。
她退无可退了,握住长刀的手还试着扳回一城,可是手腕抖得厉害,连握住刀柄都要费尽力气。
终于,长刀不敌“神医”手中的利刃,从手中脱出砸在她的脚边,刀尖磨溅几星火花,很快被黑暗吞噬了。
第118章 多亮
终于,长刀不敌“神医”手中的利刃,从手中脱出砸在她的脚边,刀尖磨溅几星火化,飞快被黑暗吞噬了。
“这......屋中有两......两种迷药,我吃......吃了两味解药,而你,只......服了一味......”
“神医”说话虽有些结巴,但是她却听得明白,是自己中了圈套,是自己太过心焦,所以,才落进他们手中。现在想来,死掉的肖闯在闹市现身,恐怕也是他们故意安排的,为了引她出来。
可怎能不心焦呢?那个人,他等不了了呀。
身体蹭着墙面滑下,女人笑:“你是怎么猜到的?这么久远的事,你们是如何知道的?”
“我自......自是想不到的,”神医抓抓脑袋,顺便,把自己的假胡子假头发一并抓下,露出一张泛红的憨厚面庞,“猜到的人,是……是你未来的夫君。”
女人冷下脸来,目露凶光,“我永远不会嫁给他。”
“自然,”神医笑了,“他,也不会允许你嫁给他的。”
事情要从许久许久以前说起了吧。
薪犁的琅轩宫中,住着一位异瞳的小公主,一位世界上最美丽的公主,一位因为不得宠而不得不在冷眼和夹缝中讨日子的公主。
偌大的皇宫里,只有一个人对她好,真心实意地好。
那人,曾亲手在院落的一角栽下一株山桃,和她一起将那没有几根枝丫的小树浇灌养大,也曾同她一起坐在桃树下,听她念书中的故事。
桃花落满了书页,她将它们抖下来,他却用双掌接住,小心收好。
“多亮,你听得懂吗?”她指着书上密密的小字。
“不懂。”多亮笑得比头顶的日光还要明亮。
“说的是桃花夫人借道蔡国,却被姐夫蔡侯纠缠戏弄......”她看多亮努力掩饰着呵欠,就闭口不说了。
“但多亮会酿桃花酒,做桃花糕。”多亮见她不悦,用手指压下眼角和嘴角用力做了个鬼脸,“桃花辟邪,公主吃了喝了,就不用怕鬼魅了。”
所以此后,她便吃着他做的糕饼,在山桃树的凉阴下看书,多亮听不懂,一次撑不住便睡着了,头滑落到她的肩膀,很轻。
她扭头看他,他的眉毛上落着一片桃瓣,那么美,她却没来由地心跳如擂,于是放下手中的书,做贼似的,隔着花瓣落下一吻。
多亮被惊醒了,垂头,睫毛轻颤,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却咬着嘴唇笑,掩饰脸上的赧色,“这书确实没意思得很,多亮,不如你去帮我找把剑吧,我见那中原来的人,很多都是佩剑的。”
多亮没找到剑,只找来了一把长刀,他没那个本事,可以为塔及公主寻一把宝剑,毕竟,这偌大皇宫里,他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小蚂蚁。
宫中的女人是不许习武的,可是她这里,是最偏僻的宫廷一隅,只有一个言听计从的多亮伺候,所以,趁夜深无人,便可以在院中肆意习练。
没有师傅教习,没关系,多亮总是偷偷到其他王子的院前窥探,他们那里有薪犁最好的师傅,他耍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被多亮画在了纸上,再拿给翘首以盼等着他的小公主。
年复一年,她的刀法日渐精益,甚至远超几个哥哥,只是这个秘密,是属于她和多亮的。
她和他还有另外一个秘密,没有点透,却彼此心知肚明。是熨帖唇舌的美酒,是吞入腹中的甜香,是,那躲在眼睛后面的,比山桃的香气还要浓烈的绵绵情意。
那一晚,月亮很明,她在桃树下练刀,他握着酒瓶等在一旁,他练得渴了,他便递上去喂她一口。
忽的,刀锋从多亮的脖颈前划过,削掉他几根发丝,他一愣,她已经收起刀走到他面前,面颊微红,眼波勾人,闪着异光的瞳孔像是能将人吸进去。
多亮忽然不敢看她,只把酒瓶递上,她就着瓶嘴吸一口,问他,“你也渴了吧?”
“唔。”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下一刻,却觉唇舌都被她缠住,桃花酿的味道晕满他所有有感知的地方。
她抱住他,抱住那不知何时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的少年,踮起脚吻住他。少女的手和唇也在抖着,两人贴在一起,却仿佛要站不住了。
可是身子却猛地被多亮推开了,他粗粗地喘,眼角却是湿的,仿佛被春露染红。
“多亮是......阉人。”
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说出这两个字,他咬着嘴唇,两只手掌握得那样紧,指节凸起,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