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唇角扯了下,握住她的手指轻咳一声。
“若他敢碰你一下,朕还是会剁掉他手指,君无戏言。”
他想杀人的心思,不会因疯病好转而消失,不管是谁,不管何时,只消与谢瑛有关,他永远无法克制。
他这般想着,又怕吓到谢瑛,遂缓和了语气,笑道:“我骗你的,去吧,只管好好与他叙旧,朕,不介意。”
谢瑛出宫后便戴上帷帽,她没有刻意躲避,甚至故意张扬,她不知周围有没有人在监视,但是她希望他们都能看到。
看到她和顾九章有来往。
帝王眼中容不了沙子,那么,周瑄和顾九章之间,在外人眼里便是无法调和的存在。
谢瑛被人领着进入雅间,甫一推开门,一道香风袭来,帽纱被撩开一角。
顾九章顺势看去,帽纱下露出雪白的皮肤,漆眸如点星,一瞬而过,她从外面进来,在鸨母合门的时候,抬手拿下帷帽。
顾九章歪在扶手上,咧嘴一笑:“莺莺,想九爷了吧。”
第74章 引蛇出洞(一)◎
顾九章一双桃花眼, 只那么淡淡看着人的时候,便泄出风流多情,更何况他弯起唇角,眼眸荡漾起柔光, 自有万种风情弥漫其中, 白皙的面皮,挺拔的鼻梁, 在日光的映照下, 宛若渡了层粼粼金光。
修长如竹的手握着折扇,打开后有一下没一下的乱扇, 他今日打扮的格外俊俏,绯色圆领锦袍, 腰束雪白绸带, 挂白玉双鱼佩, 下面缀着一条绯色络子, 抬起的脚,穿着漆色缎面绣云纹锦靴, 就那么在桌下晃啊晃。
若换做旁人,如此举动属实轻浮难看,但他长了一张太过好看的脸, 以至于对他所有缺点都极易包容。
谢瑛将帷帽放在小几上,坐到对面。
白日里的教坊司,虽不如夜间热闹, 可仍是此坊市内最繁华的所在。
眼下一楼有蒙着面纱的小娘子在跳胡旋舞,轻快明媚的脚步随着鼓点愈发迅速, 纤腰如柳枝一般, 折绕成柔美的弧度, 复又在一众叫好声中兀的挺直,鼓点骤如雨下,飞舞的裙摆遮不住婀娜,人群里不时传出掌声和赞叹声。
自然,挟着几分轻薄。
顾九章抬手虚合上半扇楹窗,见谢瑛落座,便趴过去,托着脑袋咧嘴笑着看她。
“我今日来找九爷,是有事相求。”
“这是要跟九爷见外了。”顾九章啧啧。
谢瑛便看见他左手残缺的小指,如今已经愈合,仿佛一块顶好的美玉被震裂开来,她没挪开视线,倒是顾九章,不以为意的举到她面前,翻来覆去冲她比划了两下。
“瞧,也不耽搁爷办事。”
说罢握起瓷盏啜了口茶,又靠回椅背,问:“究竟什么事?”
谢瑛便将陆阮之事说与他听,自是没有坦白缘由,只道查此人有内情。
顾九章摩挲着下颌,皱眉思索片刻:“这娘子年岁有些大了,不大好查,跟我相熟的小娘子大都二八芳华——”
又看了眼谢瑛严肃的神情,遂正襟危坐,跟着认真起来。
“九爷有办法,你等等。”
他便自行出去晃了一圈,约莫盏茶的光景又晃了回来。
“爷去瞧了眼,你说的那人正在待客,看起来循规蹈矩的没甚异常。”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纸,神秘兮兮推到谢瑛面前,“趁鸨母没发现,抓紧看看。”
他所查到的,与周瑄所说一致,陆阮在崔家被抄那年发卖到教坊司,籍契身契都有,而入崔家之前双亲已经亡故,因而无从查起,为数不多的线索,也只有在崔家为妾的几年。
谢瑛头绪有些乱,顾九章收回那几张纸,心中了然:“这些陛下都查到了?”
谢瑛点头,道:“我想多了解这个人,你可还有别的法子。”
顾九章望向一楼喝彩的人群,半晌,回过身来靠在栏杆:“最多三日,我给你消息。”
两人分别,顾九章叫住她,背在身后的手攥着一件小物。
“莺莺,送你的。”
一个盘到油亮的玉蝉。
谢瑛愣住,反应过来忙摆手:“我不能要。”
顾九章径直拍到她掌心,不由分说跨步下了台阶,扭头冲她比了个唇形,谢瑛依稀辨出,他说,他右手还有个小指。
谢瑛自然不会收这玉蝉,但现下不宜纠缠,待三日后见到人,她再交还与他。
谢瑛回宫前,将玉蝉藏在腰间的荷包里。
周瑄近些日子很是繁忙,西凉诸国频频异动,西凉王屡次写信,有求助朝廷派兵协助镇/压之意,如今的西凉,有两大派系异军突起,想要取西凉王而代之,故而连番偷袭,扰的西凉王苦不堪言。
与此同时,王毓亦与眼线传回密信,道西凉王与其他两国局势对峙,大战一触即发,此时西凉王四处囤积粮草等战备物资,并通过与本朝互市私自购买冶铁军械,药物军马,另外两国已有使者前去与西凉王谈判,目前所看情形,谈判条件没有得到满足。
王毓告知完所有,信件末尾,恳求周瑄尽快将她接回京中。
一旦战争爆发,她将再无安定可言。
何琼之与周瑄面对舆图上各个布防点,先前安插的各国势力亦有密报相继传来,精兵强将召集完毕,只消一声令下,随时可从京郊大营启程奔袭。
“粮草等军资朕早有安排,届时户部会随大军押送钱粮同行,若此战耗时过久,在边界三十里处,有备用补给。
厚朴,你只要记住,此战务必一举得胜,朕倾全国之力,令你扫荡西凉六国。”
只要胜仗,才能拿到谈判的先决条件。
何琼之目光坚决,拱手一抱跪下承军令:“臣定当不负皇命,最多六个月,臣必将凯旋!”
周瑄咳了声,瞟到鱼贯而入的宫婢,手捧茶水果子,他蹙起眉头,用力揉摁太阳穴,忽的将案面上书籍扫落。
何琼之惊了瞬,忙道:“去唤陆奉御!”
陆奉御如是诊断一番,照旧开出安神的滋补汤药,他走时回头看了眼,不放心折返回来,问圣人。
“陛下,你最近切记不要过于劳累,臣观脉象,但觉陛下肝火旺盛,心肾疲乏,若长此以往,于圣体不益。”
周瑄又重重咳了两声,虚弱的摆摆手:“无妨,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
何琼之一咬牙,跪下直言。
“陛下,陆奉御的话不是空穴来风,朝廷大事层出不穷,你若不照料好身子,叫微臣们如何安心,如何放心,臣便是去往前线,亦有顾虑,臣请求陛下放缓手头朝务,徐徐图之。”
不日后便是本朝先祖大祭,分封各地的王爷亦要回京参与祭祀大典,礼部已经开始筹办,日子定在六月十三,京中驻防尤其重要,各城门关卡增添一倍人手,但毕竟打仗分去太多兵力,如今的京城,可谓历年来最薄弱之时。
周瑄拎了拎唇,目光自陆奉御身上移到何琼之,他起身,大掌拍在何琼之肩膀,道:“我朝最精健的军马全都与你所用,望你不负朕托,尽早归来。”
西凉王在等待周瑄驰援,殊不知等去的不是帮协,而是赤/裸/裸的攻占。
傍晚,谢瑛接到顾九章消息,准备出宫相见。
她随身携带那枚玉蝉,甫一登上马车,便被里头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陛下?”
周瑄穿常服,束玉冠,面色皎皎如朗月繁星,眸色如漆,鼻梁高挺,唇轻抿,露出清隽的下颌线。
“你怎么来了?”
谢瑛坐进去,与他相隔而望,才发现今日的周瑄在装扮上与往常不同,素日他是矜贵疏离的好看,沉稳持重故而衣着很是寡淡。眼下他这件锦衣用了名贵面料和丝线,打眼看去浮光如画,尤其是掀开车帘进入的刹那,夕阳落在上面,流光溢彩,折散出耀眼的光芒。
如此衬托,仿佛谪仙一般。
谢瑛有些纳闷,摸过一颗樱桃,咬出汁来。
那手顺势伸来,覆在她唇角,谢瑛一动不敢动,余光扫到他的手指,抬起眼皮,见他缓缓笑了下,声音如泉水般清润。
“正巧我有事,便与你一道出宫。”
指腹擦过她的唇,最后摁在腮颊,随即他弯了腰,亲在她咬着樱桃的嘴巴上。
甜汁溢开,在两人的唇瓣溶成淡淡的光泽。
谢瑛睁大眼,看着那小半块被他啄走,唇角疼了下,她低呼,周瑄松开,满意的笑笑。
“是我唐突了。”
顾九章靠着扶栏,自上而下看见谢瑛从翠顶马车下来,有只手托着她的腰,手臂很长,却没看见脸,车帷随风轻荡。
听见脚步声,顾九章回过头,目光倏地望向谢瑛唇角。
嫣红的一抹,一眼便能看出是被人亲昵过的。
他脸有点红,嗓子也干,遂大口将茶水饮净,打开折扇哗哗的扇起来。
“这是谁?”谢瑛惊讶的看着桌上画卷,画中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穿水绿色长裙,梳着妇人发髻。
“陆阮。”
顾九章凑上前,往门外瞟了眼:“爷去跑了几家青楼,从先前崔家发卖的女眷入手,打探陆阮,本来一无所获,跟教坊司得知的消息如出一辙。但上天可怜爷的苦心,竟叫爷柳暗花明,碰到一个会画画的小娘子,她给爷画了这张人像,告诉爷,这就是陆阮。”
谢瑛有些诧异,因为教坊司这位“陆阮”与画中人没有半分相像,也就是说,教坊司这位,被人调换过了。
会是谁,不管是谁,一定不是陆奉御。
那么,陆阮便是拿捏陆奉御的关键。
陆阮会是陆奉御的女儿吗?
“九爷,此次多谢你了。”谢瑛福了一礼。
顾九章忙去搀她,手还没碰到,门咣当一声从外踹开
两人俱是一惊,扭头看去,周瑄似笑非笑的站在那儿,身姿笔挺如青松翠竹,冷眸扫过顾九章悬在半空的手,又游走到谢瑛面上。
静谧的雅间,能听到三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就在谢瑛担心他会恼怒时,周瑄扯开一个灿烂的笑,三两步走上前来,抬手一圈,将谢瑛带进怀里,堪堪站在两人当中。
“事情办完了吗,我等你等得有些不耐烦,这才上来看看。”
谢瑛动了动唇,还未开口,周瑄便又说道:“九章帮了你,你总要答谢的,不若与我们一道儿游湖赏景,顺便用个晚膳。”
心平气和的话,听得谢瑛毛骨悚然。
她出了一身汗,摇头拒绝:“我们还是回宫用吧,时辰不早,天都黑透了,想来平宁郡主等急了。”
她扥了下,周瑄纹丝不动。
笑容更加深沉。
顾九章躬下身去,冲他行礼后,亦坦然道:“若陛下盛情邀请,九章不去便是不知好歹了。”
画舫悠悠,荡开层层涟漪。
甲板上,谢瑛独自一人在那透气。
而周瑄与顾九章则叫了四坛好酒,坐在二楼雅间内把酒言欢,根本听不得劝。
月亮高悬,从柳梢间晕出浅淡如纱的光,风吹起她的发,裙裾亦被撩/拨鼓起,谢瑛搓了搓手臂,顾九章从后给她披上披风。
“陛下呢?”谢瑛拢着衣裳,抬头往二楼看去,灯火通明,帷帐被吹得高高飘荡,隐约看见桌上趴着人。
“莺莺,爷有点头晕。”他晃了晃,把手搭在谢瑛小臂。
谢瑛忙扶着他站稳,蹙眉说道:“你们在聊什么,为何非要饮酒?饮酒便也罢了,怎么喝的四坛?”
顾九章咧开嘴,桃花眼微微发红:“只喝了三坛,陛下酒量不行,这会儿就晕了..嗝..他...”
他忽然朝前趴来,眼看就要抱住谢瑛。
凌空跃出一道黑影,直直冲着顾九章胸口踹去,后腰撞到扶栏,上半身往外探出去,手臂胡乱扑通着想找依靠,便在他指尖触到栏杆处时,肩上又是一记重踢,顾九章整个人翻出了甲板,只听扑通一声响动。
他掉进湖里,激起剧烈的水浪。
谢瑛难以置信的看着周瑄,他面庞微红,眼神阴鸷,冷冷看着水里不断上下浮动的人,一把拽住谢瑛的手,道:“回宫!”
“不成,先把他救上来!”谢瑛甩开,扭头便去扯船头系着的麻绳,只解了一下,忽觉腰上一紧,周瑄将她扛起来,挂在肩膀,麻绳擦着手心滑过,啪嗒掉在甲板。
谢瑛气急,用力捶他,抠他,“先救人,有什么事我回去与你解释,你放我下来!”
周瑄脚步未停,弯腰跨过门槛,谢瑛想直起身,却被他摁住双膝,不由分说放在圈椅上。
甲板已经有人赶过去,小厮往下扔麻绳,叫声喊声串在一起,引得四下目光聚集。
顾九章扑腾了会儿身子便发沉,头没过水面,肺里耳朵里全是漫灌而来的压力,他被呛得失去了知觉。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死人了!”
这一声拉扯着谢瑛的神经,她猛地推了把周瑄,他却仿若野兽般箍住手臂,将她困在狭窄的一隅。
“让开!”谢瑛咬着牙,目眦欲裂。
周瑄笑,淡声坚决:“跟朕抢女人,不是找死,还能是什么?”
“啪”的一记响声。
谢瑛掌心发麻,手不断颤抖着,连声音都带了恐惧:“你让去看看他,我发誓,不会离开!”
“不行,朕说不行!”
打横将人抱起来,任凭她又踢又踹,周瑄径直上了岸,将人塞上马车。
熙攘的围观百姓中,在马车离开的时候,发出唏嘘议论。
关于当今天子与平宁郡主之子,为女人大打出手的段子应运而生。
比之先前天子抢臣妻,逼走云六郎的故事更加精彩。
短短几个时辰,消息传遍了京城。
顾九章被救上来后,刚一喘气睁眼,就被平宁郡主一巴掌扇晕过去。
不止如此,半夜顾家院里点燃灯火,摆好条凳,四个手脚麻利的小厮连摁带绑押着一脸迷糊的顾九章来到院中央。
他打了个酒嗝,冲平宁郡主嘿嘿一笑。
平宁郡主太阳穴突突直跳,当即火冒三丈,叉腰命令道:“给我打,狠狠地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