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虽然相信,可手还是止不住抖动,以至于衣裳带子系不住,她倚着桌沿站定,声音苍白:“寒露,快些帮我收拾利落。”
初夏,夜里仍有凉意。
谢瑛踏出寝殿门口,便被顾九章伸手拦住。
“你这是何意!”
谢瑛冷了脸,绷紧身体站住。
“属下负责戍卫清思殿,自然要保护你的安全,天色漆黑,你便不要再出去了。”
他说的理所当然,以至于旁侧的白露和寒露忘了还嘴。
谢瑛斥道:“让开!”
两列黑甲卫纹丝不动,挡在前方。
“顾九章,我再说一遍,领着你的人,退到一边去!”
谢瑛蕴着怒气,心内焦躁难安,她要去麟德殿,即便是周瑄的布局,她也要亲眼看过,才好放心。
“莺莺,乖乖回去睡觉吧,等天亮了,一切都会好的。”
谢瑛被囚/禁了,殿门自外锁上,周遭全是黑甲卫,每一扇楹窗下,都有两人戍守,她无法安静,一旦脑中空闲,便忍不住去想周瑄现下如何危险,她急的快要哭了。
寅时三刻,顾九章端了盏燕窝进来,他歪在圈椅上,左手敲了敲案面,笑道:“莺莺,别气坏了身子,先把燕窝喝掉。”
谢瑛狠狠瞪着他,忽然举起碗来,将燕窝扬洒到他身上。
温热的汤水,浇的顾九章前襟湿透,他张开手臂,掸了掸,俊朗的眼眸沁着得意:“爷就喜欢你这暴脾气!”
一夜之间,宫中仿若变了天。
麟德殿内气氛紧张,陆奉御垂首站在旁侧,几个王爷虎视眈眈。
“陛下究竟何时能醒?!”二王爷周肃面容冷凝,负手在床前来回踱步,时而凑上前,扫一眼,紧皱眉头。
“陛下摔的不重,但先前他患有离魂症,时常发作,伤及心肾,故而久病入骨,不是一时半刻便能醒转的。”
“到底还要多久!”三王爷周秉一拍桌子,急躁道,“后日便是祭典,怎可没有陛下主持,你若诊治不了,便去多寻几个奉御!”
陆奉御躬身退后,低声道:“老臣侍奉两代君主,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半点差错,陛下的病不是急症,也不是难症,只消这两日仔细调理定会醒来。”
“你!”周秉赤红着脸,偏又不便发作,只得咽下气,然走的越来越快,转的人头晕目眩。
“三哥,你先坐下,静一静。”七王爷扶着轮椅,仰头温声说道,“陆奉御的医术京城无人能出其右,你暂且等等,别着急。”
“老七,还有两日,你叫我怎么等的下去!”
周秉拂开衣袖,挨着他坐下,周肃亦长叹一声,转身凑过去打量周瑄。
“陛下年纪轻轻,怎么会得离魂症。”
周秉压低嗓音:“皇兄就是因为此症状崩逝的吗,兴许是遗传,父子血脉相通,你看关在大理寺牢狱中的四皇子,不也是疯疯癫癫了吗?!”
翌日晌午,周瑄在众人期盼中睁开了眼。
眼神迷茫,反应很是迟缓。
陆奉御连叫几声“陛下”,他都没有反应,只虚虚望着上空,不发一言。
几位王爷看了大惊失色,便听陆奉御悲痛说道:“陛下,魂去了。”
周肃凛了眉:“你这话是何意?!”
陆奉御扑通跪在地上,“陛下神智全无,往后只能如三岁幼童般,他...”
“放屁!”周秉上前,一脚踹到陆奉御。
“来人,去请秦奉御,快!”
然门外黑甲卫无人应声,麟德殿内,气氛瞬间凝滞起来。
周秉难以置信的看过去,复又与周肃面面相觑,却在此时,看见坐在轮椅的那人,缓缓开口,淡定从容。
“二哥,三哥,你们守了一宿,该下去歇着了。”
“老七,你什么意思?”
“二哥三哥放心,后日的祭祖大典会如期举行,陛下废了,还有他未出生的皇子担着,我会尽好做长辈的职责,爱护他,抚育他,替他在成年前料理朝务。
剩下的,便不劳两位哥哥操心了。”
他招手,立时有黑甲卫上前,强行押解周肃和周秉出去。
“老七,你特么装了四十几年病秧子,现在反了!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得好死,你....”周秉骂骂咧咧,忽然被堵了嘴,只能发出含糊的支吾声。
周恒自轮椅上起来,慢慢走到床前坐下,他与周瑄的视线对上,那人呆滞如痴傻般,目光没有焦距。
周恒伸手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当年险些被你爹弄死,若不是藏拙示弱,今日便没有你七皇叔了。”
他敛了笑意,病态的脸上尽是不屑,轻咳几声,肺腑刀割一般,他这样残破的身子,当真是最好的伪装。
现下的京城,宫城,皆在他掌握之中。
先帝和周瑄不会知道,早在多年前,便有一支属于他的军队,暗自成型,壮大,只待他重整旗鼓,荣光归来。
“王爷,可否让老臣见见她?”陆奉御卑微的跪下,双手颤颤,他年过七旬,鬓发半百,佝偻着身躯俯首如蝼蚁一般。
周恒笑,抬手将他搀起来。
“陆奉御,别急,阮娘在我身边侍奉的很好,我并没有亏待过她,因为你做的好,所以她过的好,明白吗?”
陆奉御老泪纵横,浑浊的眼珠不断往外淌着热泪,他想去抓周恒的衣角,却惧怕他的阴狠,苍老的声音满是哀求:“王爷,求你了。”
“本王说过,咳咳咳...”周恒摁着唇角,剧烈咳嗽起来,他身子实在太坏,“会让你们父女重逢,你若再胡搅蛮缠,本王便剁下她的手喂狗。”
陆奉御浑身一僵。
周恒冷斥:“下去吧。”
暗处走来一道黑影,直到走近亮光,他才将帷帽摘下,露出一张精明矍铄的脸。
“恭喜王爷,心愿达成。”
周恒瞟他一眼,笑:“若非你广撒渔网,助本王蛰伏数十年,本王不会有今日的好命,或许早就死在边疆,死在先帝的算计里。”
那人拱手作揖,谦虚道:“王爷谬赞。”
“谢大人,你真是聪慧过人呐!”
周恒有时觉得是天意,当年瞧不上的唯利是图者,竟成了他扳倒先帝和周瑄的有力武器。
如此曲折,却又如此顺畅。
谢宏阔将筹码压到了很多人身上,他并不是最好的那个,然出其不意的一枚棋子,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
崔家被抄,谢宏阔将陆阮换出,乔装后送到他身边,从此他便有了拿捏陆奉御的把柄。
一步步,弄死先帝,再弄死他的儿子,最后的最后,挟太子成为辅政王爷,大权在握,这天下,便都是他的。
周恒笑起来,肺里又是一阵冷咳,他猩红着眼,扭头冲谢宏阔说道:“你该去做你应该做的事了。”
清思殿的守卫换了一批,唯独顾九章还在门外坐着。
谢瑛出不去,寝食难安,早早起来将门打开,顾九章便托着腮堵在面前。
“莺莺,想去哪?”
谢瑛啐了声:“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爷可是没有吃里扒外,爷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圣人当众羞辱我,我便要千百倍奉还回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一副欠揍的表情,吊儿郎当站起来靠在门框,长腿一横,拦了去路。
“你让我去看他一眼,求你了。”谢瑛低眉顺眼,压下所有脾气。
其余几人听到了两人对话,皆暗中咂舌。
游廊尽头,有一身穿玄色衣裳的人疾步走来,头上的帷帽随风摆动,身形姿态,熟悉的令谢瑛惊讶不敢确认。
待他走到跟前,一把掀开帷帽后,谢瑛睁大了眼睛。
“是你!你怎么会回来,为何回来!”
谢宏阔冷笑一声,嗤道:“十一娘,我说过,此生唯一心愿,便是强大谢家,光耀祖宗,在我手上,谢家一定会攀至顶峰,创你祖父曾祖父..他们都未达到的万丈山巅。
十一娘,谢家养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女儿,不仅不帮我,竟还将我流放黔南,我是你阿耶,你怎么能如此绝情!
为了一个男人,你放弃我!
你可知我是如何一步步流徙黔南,途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若不是我心志坚定,半路上我便死了,何至于有今日!”
他负手在后,伸开手臂仰望四下,鬓边银白,苍肃的面容满是踌躇得意,他笑着,转过头来,仿佛面前是开阔坦荡的前景。
“你看,到底是阿耶赢了。”
瞪大的眼睛缓缓恢复正常,他冲谢瑛招了招手,声音温和到诡异:“过来,让阿耶看看。”
第76章 叛变◎
殿内静谧无声。
谢瑛拔出匕首, 抵在胸前,刀尖冲向不断逼近的谢宏阔。
他在笑,肃重的眼眸沁出不屑,他比流放前老了太多, 神情也愈发晦暗不定, 像一个人濒临疯癫前的状态,诡异的嘴角勾出莫名弧度。
“十一娘, 仔细伤了腹中胎儿。”
他那双眼眸, 就像饿狼盯着食物,尽管装着克制, 可仍藏不住凶残的野心。
刀尖抵上,压在他腹部, 只要用力, 便能穿过皮肉切断肋骨。
这把匕首, 谢瑛准备许久, 刀刃磨得又亮又锋利。
她想过拿匕首防身,杀人, 却从未想过对方会是谢宏阔,一个给她生命,将她带到世间的男人。
她的手在抖, 不敢让谢宏阔看出,她睁圆眼睛,羞恼的望着他, 不退不避。
谢宏阔脸色阴沉,抬手指向她的面门, 脚步未停, 一点点让自己的腹部呈现在刀尖上, 甚至能听到金属与骨头初碰摩擦的响声。
像锯齿划过耳朵。
谢瑛咬紧牙关,怒道:“出去,别逼我杀了你。”
“子杀父,你大可做个忤逆不孝的畜生,来,用力扎进去。”他指着腹部上往外渗血的位置,轻笑,“十一娘,别松手,叫阿耶看看你是如何大义灭亲,如何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来,你来啊!”
他嘶吼起来,趁谢瑛犹豫的光景,一把夺过匕首,扔到地上。
“我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满脑子都是权势利益,你根本不配做我们的父亲,你害了阿姊阿兄,只为满足私欲,你口口声声为了谢家,不过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为了自己的名声罢了!
而今你竟为了达成目的祸国,乱纲,你可知你罪名一旦坐实,整个谢家都救完了!
阿兄也就完了!”
谢宏阔嗤笑,摩挲着上好的紫檀小件,慢慢坐到圈椅上,抬起头,似讥嘲谢瑛的天真:“你是不知陛下如今病况吧,嗯?”
谢瑛回头看了眼,顾九章倚着门框,若有所思的看他们父女二人对峙。
悠闲的模样,置身事外。
“陛下病笃,也就剩两三天活头,等去大慈恩寺完成祭祖大典,他便可以葬入皇陵了。”
谢瑛告诉自己,是假的,是周瑄布下的陷阱,只待合适时机,他会反扑而起,将所有逆乱包围诛杀,但她在此刻有些许的怀疑,不确定,她怕他们在哪一环节错算,以至于落入对方阴谋,再无回天之力。
她尽量稳住心神,镇定的望向谢宏阔。
“这一次,你又想扶持谁上位。”
谢宏阔笑,伸手指了指她的小腹,“自是你亲生的皇子,陛下的遗腹子,我那宝贝外孙。”
“他还未出生,你们如何肯定他便是皇子,不是公主。”
“你若自己能生出皇子最好,若不然,会有旁人替你去生,你不必担心,不管谁做小皇帝,你都是太后。
阿耶不会像你那般翻脸不认人,阿耶会保你们母子平安顺遂。”
“疯子!”
谢宏阔的痴狂令谢瑛愤怒,惊恐,他所谓的为了谢家,皆是踩着谢家人的骨头往上攀爬,阿兄谢楚已经任高职,为陛下重用,谢宏阔却偏要自行为之,宁可冒着拉谢家倾覆的危险,亦要凭己之力搅弄风云。
他是权势的拥趸,狂热的追求者。
近乎痴迷和变/态。
为此他能拱手送上所有一切,包括妻子,孩子,在他眼里,远远抵不过权势的魅力。
晌午过后,陆奉御便来给她诊脉。
谢瑛提早服下丸药,却仍是担心,现下可以借着月份小来掩盖脉象,等过几日呢,依照陆奉御的医术,是不可能无所察觉的。
“滚开!”谢瑛把碗掷到他脚边。
陆奉御阖了阖眼,面露老态,他微微低头,身躯佝偻,“谢娘子,前些日子你本就与陛下发生冲撞,胎气不稳,若再不好生顾惜,这胎便保不住了。
你不妨好好想想,他毕竟是你和陛下的骨血,你便是再恨老臣,再伤心,也不能拿孩子出气。”
沙哑的嗓音犹如秋日枯败的残叶,被冷风吹打着,破烂残喘。
“让老臣为你诊脉吧。”
他跪了下来,颤抖的身子近乎哀求。
“陛下信你尊你,遇事亦从未怀疑过你,可你呢陆奉御,你如此辜负陛下的信任,心中可会安宁,自在?
你陷陛下于不义,可想过若陛下醒来会怎样处置责罚,你受的起吗?”
谢瑛不得不套陆奉御的话来了解周瑄目前处境,她谁都不信,此时此刻,她连顾九章都不敢信了。
人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下,是极有可能叛变,更改初衷的。
她相信顾九章,却又不敢全然相信。
陆奉御扶着桌案,直起身来,神情悲怆:“老臣对不住陛下,老臣会在陛下殡天后,追随陛下入土,老臣自知百死不能赎罪,但老臣..老臣别无办法。”
谢瑛心中轰隆一声,仿佛有什么瞬间倒塌。
按照原先的计划,周瑄该醒了,在宫城被人接手后,在幕后主使露面后,他该立即召集暗卫,以及早就布排好的精兵强将,反杀剿敌。